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曹军庆:“诚实的证言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张双  时间: 2020-09-03

  

  曹军庆是一个勤勉且有创作野心的作家,即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会见日》,便是他继“烟灯村系列”、“幸福县系列”、“东湖系列”之后潜心打造的新的文学阵地,收录了他这两年在戒毒所采访后陆续写出的二十个短篇小说,讲述了二十个涉毒者,包括贩毒者、吸毒者、戒毒者及其相关者的故事与命运。各个故事相互独立又具有丝丝缕缕的内部关联,从而形成一个有机丰饶的整体,是《会见日》有别于其他小说集最根本的地方。本期刊发的小说《前妻之间》是《会见日》系列的最后一篇,亦可视作他去年在《长江文艺》发表《会见日》开篇之《假发套》的续集。在《长江文艺》开篇,亦在《长江文艺》收官,首尾呼应的正是曹军庆与这本老牌刊物的缘分。

  相比于“会见日”系列的其他作品,《前妻之间》是一篇比较特殊的存在。故事脉络和人物关系在《假发套》中已做了铺垫:儿子秦继伟无法忍受父亲秦建设反复地吸毒、家暴,劝母亲罗小凤与其离婚,并在母亲的见证下立下毒誓。但他最终没能坚守誓言染上毒品并进入戒毒所,发了疯般吞食各类坚硬物品以期住进外面医院得到母亲的探视。而最终身患绝症化疗脱发的罗小凤,在戒毒所管教干警霍立志的劝导和帮助下答应在15号的会见日看望秦继伟。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在人生的绝境中艰难地挣扎,身染毒品的父子,身患绝症的母亲,一事无成的干警,好在一丝微小的光亮正穿越绝望的黑洞逐渐抵达他们命运的缝隙。不同的是《前妻之间》没有延续“会见日”其他篇目散点透视的写法,而是对《假发套》的“纵向深入”和“侧面出击”,无论叙述空间还是人物聚焦都发生了变化。小说紧接《假发套》的情节,但叙事的重心转移到了小说的隐线人物——从广州专程回来准备探视儿子的罗小凤(秦建设的前妻、秦继伟的生母)与再婚生子的钱桂花(秦建设的前前妻)身上,叙事空间亦暂且脱离了戒毒所及其相关的范畴,定格到了她们二人熟悉的龙口镇。同为秦建设的前妻,拥有与同一个前夫重合的记忆,在如此尴尬而奇妙的关系中,这两个女人的相见与碰撞必然将赋予“会见日”更为丰富而特殊的意义。

  历经变故的罗小凤从答应赴约的那刻起,便把此次会见视作“将受尽昔日‘情敌’嘲笑羞辱的鸿门宴”,内心汹涌波涛,因此,“破釜沉舟”的罗小凤“在闲话里填充了不少火药,句句话中带刺”,脱离苦海、现任丈夫踏实安稳、双胞胎儿子学业有成的钱桂花便用审慎而谦卑、克制而周到的言行小心翼翼地消化着一切,并引出了此次会见的目的:希望罗小凤答应她认秦继伟为干儿子,照料他今后的生活,毫无保留地亮出了人生的秘密和底牌。而这也正成为推倒罗小凤处处设防的心墙的柔软武器,让她在这场与虚无假想敌的博弈中全身而退。于是,这两个拥有同一个前夫的女人再次被同一个“儿子”拴连在一起,今生今世,不再断绝。曹军庆用绵密而深刻的心理描写触摸人物的心灵与脉搏,底层女性的复杂幽微和成长变化在他耐心从容的文字里竞相演绎:绝境被执着攻破、狭隘被宽容击退、狂烈被平凡消解、恨被爱融化……

  曹军庆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自己的写作观:“生活向我露出它真实的嘴脸。尽管美好并未绝迹,但是仍然有其狰狞的一面。我有了很强烈的写作动机和创作欲望:那就是希望能够揭示生活的真相,把那另一个我们通常所看不到、目力所不及的背面翻出来,翻出生活的里子给人看。”因此,他前期的一些小说经常被冠以“奇谲幽暗”的标签,并在书写现实世界的背面、人性的阴影的道路上执着前行。即将面世的《会见日》系列被曹军庆命名为“一部诚实的证言书”,虽延续了“揭示生活真相”的写作初衷,但在抵达的方式和路径中发生了偏移。

  《会见日》在呈现戒毒人员及家庭的灾难与痛楚时,淡化了对现实狰狞的声讨,而将更多的笔墨和情感用来书写绝望中的希望之火和人性光芒。《本命年》中的彭志刚被母亲在寒冷的野外分娩,人生重要节点的屡遭不幸,让他陷入了“下一个本命年——即将到来的三十六岁生日会暴毙而亡”的魔咒中无法自拔,并落下了“炎热令他寒彻骨髓”的心理性病症。如果说黑猫的出现让他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般亦真亦假的幻觉,那么所长精心准备的银杏飞舞的视频演示和有意跳过本命年的三十七岁生日会,则像一束强烈而温暖的亮光驱赶了彭志刚从出生之日起集拢的寒冷与恐惧,赋予了他重获新生的勇气和信心;《外科手术》中的吴得夫因染上毒品与光鲜亮丽的生活和左右徘徊的爱情分道扬镳,对吸毒行径的深恶痛绝和欲罢不能如同莫比乌斯环般循环往复,狂热与偏执最终让他和毒友邱家声决定通过外科手术切断大脑内部控制毒瘾发作的神经,以达到对毒品的断舍离,并借助直播的方式与人分享。这种令人咋舌却又逻辑自洽的戒毒方式的背后,折射的是一个个努力与毒品划清界限、自赎自救、向上挣扎的孤苦灵魂。救赎与关怀的气息同样氤氲在《纸上的父亲》的夫妻身上,丈夫余世冰两年前进入戒毒所强制戒毒,妻子林美芬为让儿子“在高洁的环境中”健康成长,虔诚地伪造了父亲英勇救人的“英雄叙事”,伪造的动机充满爱,并饱含善意和慈悲。这些尖锐丰富的构思和细节震慑人心,既是作者满怀善意地直面现实,给予深陷暗区的灵魂向上向前的力量,又通过虚构的点缀提升文本的艺术性和可读性,抵达另一种真实,并在坚守创作初衷的同时孜孜不倦地追求写作的“难度”。

  对巴尔扎克等现实主义作家的偏爱让曹军庆对现实题材的选取和把握获得了更加敏锐的直觉和辽阔的视野,于是,便有了“烟灯村系列”“东湖系列”以及“会见日系列”等等,但他又努力试图在传统写作和先锋文学中间找到一种“杂糅”的方式,使文本在无法被定义归类中生发出更多的可能性。即使面对同一题材,曹军庆通过对文本内部组织的调理,避免陷入自我循环和自我重复的泥沼之中。“会见日”的每个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因吸毒破碎惨烈的家庭,但每个家庭的“来路”却各不相同。每个人物都是独特的,叙述方式也因人而异:《前妻之间》几乎是用两个女人的对话展开篇幅,人物的塑造、情节的推动、叙事的张力在“海明威式的对话艺术”中完成;《外科手术》全篇则更类似于“狂人式”的呓语,在沉静平和的叙述语调中,戒毒者的精神创伤和自赎意识更加直观而深刻地流露笔端,令人警醒。

  迷恋于短篇小说的体裁亦是曹军庆建立写作难度的一种方式,在他看来短篇小说是小说中最迷人的一种文体,极其诗意且讲究技术,像一闪而过的闪电,神秘而不可复制;篇幅很小,却又极具爆发力。李敬泽也曾这样谈论短篇小说:它是喧闹中一个意外的沉默,世界能够穿过针眼,在微小尺度内,在全神贯注的一刻,仍能让我们领悟和把握某种整全。可见,写好短篇小说是对一个作家综合素质的多重考验,作家既要拥有对现实世界的总体性视野,又要具备明察秋毫的细致与敏锐;既要有架构故事、提炼语言的能力,又要对笔下的事与物怀有准确、深刻、独特的认知。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在观照现实、洞悉人心时需自觉地葆有人性的善意和光亮。正如美国作家科伦·麦凯恩所言:反映现实是作家的职责所在,但带给这个世界一点明快也同样是作家的职责。而从他近年来的作品中可以窥见,这正是曹军庆文学实践所抵达的方向和归宿。

  《江南》2020年第3期|曹军庆:小镇兄弟(节选)[2020-06-18]小镇兄弟(节选)曹军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