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金昌国:南山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9-03

  

  明丽几天不吃东西了。醒着的时候,透过后窗远眺南山。她还是孩童时,在下雨的日子,喜欢坐在窗前,看雨幕中南山氤氲的草木,这么多年过去了,南山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一些树木长高了,一些树木被砍伐掉,还是青郁繁茂。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明丽轻微咳了一声,他把烟掐灭了,走进厨房,一阵碗碟轻触的声音,端进来一碗白粥,一碟腌渍的豆角。明丽朝墙里侧转身体,以表示事态仍很严峻,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帮明丽翻转过去。他呵呵笑着说,我帮你。明丽身体动了一下,意欲甩开他的手,但已经没有力气了。明丽眼眶湿了,生病以来,明丽流了太多眼泪,感觉眼泪已经干涸了。他说,你三天没吃东西。他接着嗫嚅道,你说好了不生气。他说,是你逼着我说的。

  明丽大口喘着气,说,你做了丑事,让你说你就说啊。明丽无力地哭了起来。

  三年前明丽查出乳腺癌,两人卖掉了镇上的取暖楼。房子不值钱了,煤矿破产后,镇上的人都向外走,之前十几万的楼房,现在五六万都难以出手。他们等钱治病,三万五就把房子卖了。夫妻俩从朋友亲戚那儿又凑了些钱,把手术做了,化了七次疗。本以为就此好了,上个月复查,发现转移了,淋巴上都是。明丽发狠说,不治了,死就死吧。

  两人手里还有一辆二手捷达,他问了一下价格,如果出手,能卖一万七八。他准备把车卖了。明丽执意不肯,全家靠着这个车跑出租,是全家唯一的进项。家中的日常开销,儿子在县城高中的支出,全靠这辆车。更重要的,明丽知道他喜欢车,结婚以后明丽发现,他喜欢车胜过自己。把车卖了,比她死了还会让他难受。

  这一次,明丽想到了死,死亡就像窗外的南山,一眼就可以望到。两人抱头痛哭,哭命运对他们不公。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两人哭够了,明丽唏嘘着问。他不知道明丽想说什么,暗黑的夜色里,他看着明丽苍白的面孔。明丽说,我想知道——明丽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明白明丽想说什么了。明丽说,你和她,什么时间开始的?他放开了明丽,点燃一支烟。明丽此刻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说,我就想知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不会死的。

  星期六上午,他从县城把儿子接回来了,连同秀芝的女儿一起接了回来。秀芝的女儿也在县里读高中,读文科班,儿子在理科班。秀芝准备了晚饭,儿子在那边吃了,他回到家给明丽喂药,熬粥。

  车上,秀芝的女儿拿出手机打一种叫“王者荣耀”的游戏,嘴里不停地呵呵笑着。儿子回头说,你烦不烦。她说,给你打一会儿吧,这是智者的游戏。儿子不屑地说,你都能打,应该叫笨猪游戏。秀芝的女儿今年读高一,她不像一般单亲家庭的孩子那样敏感、倔拗,性格很阳光。她一门心思在手机游戏中,半天才说道,猪——他急忙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她说:你才是笨猪呢。说完继续她的游戏。秀芝在镇上经营一家旅饭店,度日之外略有盈余,基本都花在了女儿身上。

  儿子回来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便进到另一间屋子。明丽努力打起精神,不想让儿子看到她病情的变化。明丽问,你吃饱了吗?儿子点点头。明丽笑笑说,等妈病好了,给你做好吃的。

  明丽耳朵听着儿子走进自己房间,房门嘎嗒一声关上了。一台旧电脑里反复播放着一首歌曲,一个男孩沙哑的声音。她曾问儿子,谁的歌?儿子告诉她,张磊的《南山南》。

  她和他已经做好了离婚的准备,财产包括儿子归属都已谈妥,就在这时候,明丽检查出乳腺癌。她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做家庭钟点工,陪儿子读高中。儿子考上大学,他们正式办手续。

  夕阳如同浴池里的水从南山顶上流淌下来,明丽整个身体拥在被子下面,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周身的寒气。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望着南山发呆。有时候她会出现幻觉,会看到一群女中学生在树林里欢快地跑动,采山菜,采摘林子里的野花。他和几个男生跑过来,手里拿着弹弓,他手里拎了一只野鸡,他把野鸡尾巴上的宝石蓝夹带暗红的长羽毛递给她。她眼角湿了。她用尽力气克制着自己,她不想再哭了。

  他坐在秀芝的厨房里,一张木桌兼做菜案,上面放着一盘新出锅的地三鲜,一盘生酱,一把葱,外加一碟黄瓜咸菜。一只口杯,倒满了当地小烧。他坐着,秀芝站在一旁,手里掐棵葱。他抿一口酒,顺势把酒杯递给她,秀芝也抿一口。电话响了,他不接。他喝下一口酒,把酒杯递给秀芝,看着手机屏一闪一闪,他似乎相信对方一直会打下去,他接过酒杯,再喝一口,接了,喂一声,然后不说话,末了,说,我一会儿就回去,你想吃点啥不?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愧歉,看不出是对秀芝还是对明丽。

  秀芝和丈夫两年前离了婚。

  他说,我得回去了,她现在离不了人。秀芝把几个菜和干粮装进一只瓷碗里,说,明早热一下,你爷俩够了。

  途经小镇的火车在这里只有早晚两个车次,停车两分钟,他到车站接客人回旅馆,途中把小吃部一日的青菜、鱼肉带回来。之前,他是这家农行储蓄所旅店承包人,秀芝是他雇用的服务员。储蓄所业务萎缩,迁至县城,出售生意清淡的旅店,他退出了,秀芝把房子盘了下来。他把青菜鱼肉放到水泥地上,说,今天没接到人。之前,他提醒她说,镇上的房子越来越不值钱,将来就是白白扔掉。她说,现在我是老板,你连打工的都算不上,这心你就别操了。每天晚上,他到她这里喝几瓶啤酒,外加一两个家常炒菜,当然是免费,他给她免费接送客人。喝完酒,秀芝用白瓷茶缸给他沏满满的一大茶缸花茶,花茶是十几元一包的猴王花茶。他坐在旅馆后院子里,晚风像水一样,拂在脸上,分外清爽,每日,他坐到很晚才回家。

  他想和秀芝借点钱,但实在张不开口。他知道秀芝这几年苦巴苦业的也没挣下几个钱,大矿下马了,小煤窑也都被政府封掉,镇上外来人口越来越少了。春天有到这里来采山菜的,在小旅馆里住上十天半月,到了秋天,打松塔的也会星星点点来几个人,但生意寡淡。他磨磨蹭蹭,把茶叶喝烂了,倒出来的已经是白水。秀芝手里有几万块钱,但那是为女儿上大学攒的学费。他把最后一壶水喝掉,走出秀芝饭店。几年前新修的柏油路面现在已被煤尘覆盖,中间到处是破损的坑洼。他站在寂寥的大街上,抬头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夜空,他在想,还有谁能借钱给他。

  他说,同省城医院联系了,这几天就动身。每天进屋,他都把这话说上一遍。她在被子下面动一下,说,不治了。然后,眼巴巴看着他,眼角一点点被泪水浸湿。他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从明丽生病到现在,他不停地借钱,很多人已经不接电话了。他理解,谁会拿钱填他家这个无底洞。他和明丽的同学微信群,已经两次为明丽捐款集资了。

  后院子里豆角秧快爬到架条末梢了,几株向日葵黄灿灿的,远处的南山也空蒙蒙的。室外旺盛的生机更显出了明丽的暗淡和孱弱。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我把这屋子抵出去了,抵了五千块钱,又向亲戚朋友凑了点,快到一万了。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他在说一件遥远的事情。他说,你放心,钱很快就会凑够,就走。她一直那样看着他。

  病魔会彻底改变一个人,之前的明丽强势并带着先天的优越感。她在煤管站管财务,煤管站解体后,被一家个体煤窑聘为出纳。她穿最时尚的衣服,每天跟着煤老板东奔西跑,镇上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言。但他不能确定她是否出轨,她是一个极端的性冷淡者,每次和他上床如同上刑场,同另外的男人,会有改变吗?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愚蠢。她不做家务,爱打麻将,儿子从小到大,衣服从买到洗都是他一个人来料理。后来,煤炭生意不景气,小煤窑接连倒闭,没人雇用她了,她便在家中打麻将。她的花销并不大,除去几件值钱的衣服,她并没有什么钱。她是一个冷漠得有点不近情理的女人。

  ……

  金昌国,男,朝鲜族,1964年生,现居吉林白山。吉林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作家。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作家班。在《钟山》《花城》《民族文学》《作家》《大家》等杂志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