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钟求是《等待呼吸》:从阿尔巴特街出发的浪漫与现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9-01

  

  “杜怡仍新鲜地记得,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阿尔巴特街”。钟求是的长篇小说新作《等待呼吸》就是以这样的叙述拉开了帷幕。

  坐落于莫斯科河畔的阿尔巴特街,虽蒙有五百年的历史尘埃,迄今依然还是莫斯科现存的最具俄罗斯风情的一条步行街,这里不仅古朴与现代并存,而且商业与艺术兼具。大诗人普希金1831年与时有“俄国第一美人”之誉的娜塔丽娅·岗察洛娃结婚后就定居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三个月的美好幸福时光。而我们这一代人中有不少则是从现代俄罗斯作家阿纳托利·纳乌莫维奇·雷巴科夫的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中了解到上世纪30年代居住在这条街上的苏联年轻一代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

  由作品打头的一句叙述扯出这样一段闲篇,其实是在表达我自己在刚进入这部作品阅读时的一段主观猜测:《等待呼吸》莫非也是要讲述一个浪漫而现实的故事?

  果不其然。

  整部《等待呼吸》被切割成三个部分。第一部“莫斯科的子弹”,虽有“子弹”这个“不祥”之物,但总体上仍是浪漫之气充盈着绝对的空间。上世纪90年代初的莫斯科,中苏(联)关系刚刚开始回暖,友谊大学的女留学生杜怡怀着青春的憧憬,穿过拉手风琴的老头和拉小提琴的姑娘与莫斯科大学经济系留学生夏小松在阿尔巴特街邂逅。学俄语的杜怡,受到的熏陶是黄金、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阿尔巴特街的儿女》和《日瓦格医生》是她的枕边书;学经济的夏小松更是为了亲身感受当时国际经济学论争的前沿而放弃了留学美国的机会,他可以在自己的胸前纹上一个巨大的马克思头像,也会在莫斯科的地铁里,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资本论》。这样一双青年男女,同样的他乡寂寞,同样的青春萌动,迅速进入热恋再正常不过。尽管当时他们的热恋不过只是在周末的时光才能猫在宿舍里炖点土豆烧牛肉、西红柿炒鸡蛋,在自习室研修“爱情课”,坐地铁穿越列宁山、伏龙芝、文化公园等站点,看纪念十月革命的红场阅兵,排着长队吃麦当劳,到俄文老师家度假,当然还有无数关于理想、未来、社会、学问的窃窃私语……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变,在莫斯科的这双恋人絮语还会继续呢喃下去;然而在白宫前那颗流弹击中了夏小松的胸膛,这一切才不得不戛然中止……

  到了作品第二部“北京的问号”,夏小松的离世不只是一条生命的终结,更意味着一个浪漫的时代被画上了句号。为了给夏小松治伤,杜怡从卷毛那借了5万块钱,而今恋人已去债务依旧,莫斯科已然无法回去,回老家也挣不出还债的钱。温馨的恋人絮语为悲怆艰难的日子所替代,痛失至爱的杜怡从浪漫的爱情巅峰一下子坠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那是她人生一段至暗的时刻。为了还债,通过昔日同窗丝丝的介绍,杜怡不得不到一个前卫艺术展去做兼职人体模特,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躺在地上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这一名为“天问”的行为艺术何尝又不是深藏于杜怡内心中那个巨大的问号?还是为了还债,杜怡只好成为一个寄居京城地下室的“北漂”,她先后给不正经的书法家潘如钊做模特,靠出卖自己的后背给他当“宣纸”写字;给孩子做家教,却被家长戴宏中当成治疗自己隐疾的工具;最后遇上了胡姐儿。这位“大人物”的“神通”背后无非是运用有权人的各种资源编织起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从事着权力寻租与政治掮客的勾当。认清了真相的杜怡,最终只能以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才挣脱这个充满着浓郁二氧化碳的“江湖”。

  于是,这就有了作品的第三部“杭州的氧气”。这一部分的叙述者变成了年轻一代的主人公章朗,透过这个“第三者”的视角,作品清晰地传递出三条信息:一是这些年吸纳了太多二氧化碳的杜怡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乡的首府杭州,开了一家旧书店为生,这里多次出现孟京辉话剧《恋爱的犀牛》中的插曲《氧气》,这显然是一个充满了意象性的符号;二是多年前的那场爱情在杜怡的精神深处已然留下了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她已经缺乏再次投入爱情的能力,即便交付出自己的身体,那种内心的高度契合也完全无从寻找;三是杜怡看似认同了在情爱中身体与精神的区分,但它们之间真的能分得清吗?于是,杜怡与章朗虽然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杜怡却执意要独自抚养这个孩子,并将他命名为夏小纪。在她心中,这就是夏小松的孩子,内心执着不变的依旧是在异国他乡与自己开始初恋的夏小松。作品的结束处,杜怡毅然带着孩子不辞而别地来到夏小松的家乡山西晋城,那里毕竟还有他的坟墓和他年迈的父母。若干年后,当章朗终于找了过去时,杜怡和夏小纪却“不是在贝加尔湖畔,就是在前往莫斯科的路上”,因为那里有夏小松,哪怕只是他的气息。

  经过对《等待呼吸》这样一番梳理,不难看出作品基本上就是一种比较典型的言情小说的叙述方式,但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作品在既有言情小说基本叙述范式的基础上,又赋予了不少新的因子,从而使得这部作品所言之情有了更多的社会与时代内涵。

  客观上讲,小说第一部分“莫斯科的子弹”当是典型的言情小说叙述方式。杜怡与夏小松在莫斯科街头邂逅,立即坠入情海,固然可以说出一些缘由,但那些个缘由也完全不足以成其为缘由,一双男才女貌无缘由地爱得死去活来就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模式,包括夏小松不幸意外罹难杜怡矢情不移同样是这种模式的典型表征。我这样描述绝无丝毫贬低这部作品的意思,而完全是一种正面的积极评价。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文学作品越来越不会讲纯美且令人感动的故事,要么是为了所谓人性的复杂而刻意制造一些恶与脏的要素,要么是人为地在那煽情造作,不仅感动不了读者相反倒是令人反感和生厌。而钟求是笔下的这份情感纯粹洁净、矢志不移,的确令人为之动容。更难得的是,当我们将作品的三个部分贯穿起来看时,就得承认《等待呼吸》在传统言情小说的叙事方式上的确赋予了不少新的因子,因而使得作品在令人感动之余又多了些厚重与沉思。

  在我看来,这所谓“新的因子”至少有两点格外鲜明的特征。一是作品自始至终都贯穿着鲜明强烈的时代感,仅此一点就大大超越了传统言情小说的叙述范式。在《等待呼吸》中,我们完全能够清晰地拿捏到自上世纪80年代末到本世纪时代风云翻腾、社会发展变迁的脉搏,尽管作者丝毫没有正面触及,这就是一种本事。如果没有暗含这样的背景,作品中一些主要人物的行为就缺少合理的逻辑;二是如此鲜明强烈的时代感始终在暗中牵动着人物行为和心理的微妙变化,无论是夏小松放弃去美国留学而转向莫斯科,还是杜怡从勇敢的爱到情与性的分离莫不都是时代的风云和社会的变迁在一个具体人心灵或行为上留下的细微烙印。将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社会的大势捆绑在一起同样也是传统的言情小说所完全没有涉及的。

  当然,如果说《等待呼吸》还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话,那就是在作品的第二和第三部分中,或许是为了突出杜怡情感忠贞和生活艰难的一面,因而对她的一些行为还缺乏一点必要的铺垫与交代,比如杜怡的家人在作品中明明“存在”却又完全“不存在”,要知道夏小松是公派留学生,而杜怡还是自费留学的呢。这样的家境在那个时代虽未必十分殷实但完全置之不顾总是不尽情理的了。这样的针脚虽细密,但如果全然不顾反倒难免会有为作而作之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