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抓过一张纸片子都读。家家穷得叮当响，三根肠子闲两根半，哪有钱买书，谁有心思看书？

　　现在不同了，一般的文章不稀看，一般的书看不上眼。而蒋蓁的文章，我爱不释手；不光我自己看，我还通过微信推荐给孩子们读。蒋蓁20多万字的散文集，我尽管已经先睹为快，看了原稿，却还一直在期盼出版，好让孩子们系统阅读。他们现在衣食无忧，但太缺少精神食粮了。

　　读一篇好的文章，就好像喝了一杯陈年佳酿，回味悠长。感谢《兴凯湖映像》，又翻出蒋蓁荣获“2016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大奖”的佳作《北大荒的狼》，以飨读者。我情不自禁又一口气读了一遍，往事如烟似雾，在心头弥漫。

　　我每次在友人聚会上，都这样介绍蒋蓁：“中国著名散文作家，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王蒙、肖复兴等名家、权威，对蒋蓁作品高度评价。”大家都半开玩笑地说：“这又是在拐弯抹角夸自己呢！”

　　这是因为，我曾经给蒋蓁当了100天的民办老师，他念念不忘。后来他曾经写过一篇回忆文章，但他没给我看，是别人转我的。有一年，我回哈尔滨，他看我穿得单薄，便赶忙上街，给我买了一件上好的绒衣，却亲手帮我穿上，令我温暖至今。

　　那是在俗称“啦啦街”的密山县杨木乡朝阳村学校。我作为民办老师，第一次到蒋蓁这个班上语文课。我发现一个文静的、白皙脸庞的男孩，捧着一本大字典在查什么。当时那本字典，我都没见过，老厚了。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小男孩。这个印象，像镜面磨花一样咋也抹不去。以至于后来我见到他，竟然奇怪地问他：“你咋这么黑了！”

　　我是“啦啦街”土生土长的穷孩子，日子太苦，活计太累，吃不饱饭，活也干不动，一门心思想拱出庄稼院。心想，一辈子窝这穷坑里，几辈子都完了。蒋蓁却不一样，他是随父亲下放，从省城来到这穷乡僻壤。这何止是天地之差，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蒋蓁小小年纪，不但没有感觉到落差而哀叹沮丧，却是“开启了我人生崭新的一页，丰富了我的知识，锻炼了我的胆识，培育了我热爱自然的兴趣……。”

　　这么小的年纪能够随遇而安，把苦难当乐趣，实在是不同凡响。这令我联想到苏轼的人生苦难和精神境界。苏轼才华横溢，但社会黑暗，使他坎坷一生，苦难十分深重。可贵的是苏轼能直面人生，在苦难面前冷静思考，不放弃对理想生活的追求，保持了崇高的精神境界。“苦难是人生的老师。”小蒋蓁在困苦中，心里没有扭曲。天真地一点点成长，接受、懂得、感悟，细心去感受一切，收获认识。北大荒的广袤沃野，开阔了他的胸襟；湛蓝天空缀满的星星，引发他无限深邃的遐想；乡亲们的纯朴善良，让他心灵受到了一次次洗礼；田间地头、茶余饭后那些生动有趣有时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滋养、慰藉了他枯燥的生活，开启了他的心智。北甸子，他嗅到了野花的芬芳；穆棱河，丰盈了他的血脉；繁重的劳动，让他变得坚强成熟，懂得了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

　　所以他对北大荒的狼充满了怀念，并且由衷赞叹：“多少年来，每当在电视里看到狼，总感到似乎都缺少雄壮的体魄和凶残的野性；而动物园中那瘦骨嶙峋、灰头土脸、耷耳夹尾、低眉倦眼的狼，简直糟蹋了这个令人恐惧的名字。至于动画片中的大灰狼，更是让天真的孩子们忍俊不已。唯有‘北大荒’的狼，是我见过最壮硕、最威猛、最英俊的狼。”

　　我没见过狼，但东郭先生把“兼爱”施于恶狼身上，因而险遭厄运的寓言，我十分熟悉。还知道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中山狼”。狼的别名叫张三，小时候没文化的老妈常说：“张三不吃死孩子，那是活人惯的！”清代小说家蒲松龄的短篇小说，也描绘了贪婪、凶狠、狡诈的狼的形象。启示我们对待像狼一样的恶人，不能妥协退让，而要像屠夫一样勇敢斗争。不知道蒲松龄见没见过狼？反正我对狼是既讨厌又恐惧！

　　蒋蓁不同，他听见过狼的人说狼，自己又亲眼见过狼，尤其是北大荒的狼，所以他的感受是独特的。我看到文章最后这段话，我眼睛湿润了：“如今，‘北大荒’那一望无垠的荒草甸子、塔头敦子，早已被庄稼所代替，‘北大荒’也早已成为了‘北大仓。’那苍茫深邃、地老天荒的荒甸沼地，已成为不太遥远的历史和传说；而‘北大荒’的狼，则是这历史和传说中生动的一页……那让人难以忘怀的、颀长健硕的身材、粗壮的腿和尾、宽大而长的嘴、双目炯炯充满智慧和自信的目光、随四季变幻莫测的毛色以及那令人永生难忘已近乎绝唱的动地低吼……”

　　爱屋及乌。蒋蓁眼中的狼，和他在一块黑土地上共存。他赞美狼，其实折射的是他深爱这片黑土地，与这里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有了难舍的亲情。“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听说有一年蒋蓁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啦啦街”去参加同学会，他写了一首诗，刚念了几句就哽咽失声。他回到当年的老屋，见到了房东，见到了老邻居，见到了满脸沧桑的父老乡亲；又听到了哗啦啦的小河水，又见到了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那绿油油的大平原和一望无边的青纱帐，他百感交集，和乡亲们抱头痛哭：“这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这是感念的眼泪，这是激动的眼泪，这是乡愁的眼泪，这是幸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