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宋长征:望乡——在人间放羊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8-17

  

  折子戏,时间之河的一朵浪花,跳跃在舒缓的流动中与河岸对撞、与岩石对撞,仅仅是瞬间,在水面留下空灵的倒影。是历史深处的遗迹,需要用一种具体的形象表达出来,就如某座幽深的私家园林,时光悄然流过,虚无中依旧有人在轻轻私语,杂沓的人声,喧嚣与奢华,通过声音的幻术,让彼时空发生的事情,在此时空呈现。折子戏,顾名思义,针对冗长的本戏,拣选出来的一折或者一出,人物简单,举手投足无非是程式性的表达,唱念做打,却有着汹涌的暗流在情感深处流动。一出好的折子戏,有着激烈的矛盾与冲突、人物形象鲜活、情节承上启下,故事的主题性犹如点睛之笔,让一出戏在短促的时间中简洁生动,譬如《牧羊记·望乡》。

  西北风正紧,从湖面上飘来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说是牧羊,不如说是在放牧自己,羊们温软的性情让人忧伤,无论被带到哪里,都不会有反抗与怨忧,哪怕是在屠夫的砧板之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纯净、一丝无辜。放羊的人啊,身上的旧毡袍早已失去原有的色泽,被风割裂的洞口钻进冷寒的风,不禁让人打了一个冷战。分不清春夏秋冬,也记不清多少年了,在无际的湖畔游荡,仿若一个孤苦的游魂,仅有的就是那几只同样孤苦的山羊。还有一杆象征性极强的汉节,“以竹为主,柄长八尺,以牦牛尾其眊三重”,就是这么一根普通的竹节,却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身份、皇族的身份,凡持有汉节的使臣,就代表着皇帝亲临,即可行使自己手中的权力。使节啊,一个流落至此的人,手中的节形同虚无,与其说有,不如说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比如脊骨,行走坐卧,从未离开分毫。

  苏武从风雪中醒来,同行者还有一个叫常惠的人。想当年出使匈奴的时节,常惠自告奋勇要追随苏武一起来到北地,哪知这一走就是十九年。连同一起醒来的还有那几只孤羊,从风雪的怒号中抬起头来,看了看白茫茫的世界、白茫茫的天空。有人来,马蹄声疾,敲打着坚硬的冻土,敲打着已经冰封的湖面,那声音一直传到很远,好像带来了故乡的消息。

  《望乡》一折,其实是全本戏曲的终结部分,掐头去尾,背景中几只孤独的飞雁,舞台上仅有两把简陋的座椅,即便是偶尔穿插几个跑龙套的演员,也尽量少化妆,无琐碎的装饰,身着青衫,匆匆上场,代表千军万马或仆从,结构简单,所有的伴唱、帮腔,都是为了烘托出两个主要人物:苏武与李陵。

  时间回溯,有时需要回到事件的起始方可看见事情发生的缘由。这需要借助历史的佐证。汉武为帝,汉与匈奴之间常常会发生相互征讨的局面,多次互派使节,匈奴扣留了汉使节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批人,汉朝廷也扣留了匈奴的使节。前一百年,且鞮做了单于,准备把使节路充国等人送还汉廷,汉武帝于是派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匈奴,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顺便送给单于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哪知道这中间出了岔子,苏武到了匈奴,将赠送的财物送给单于,单于正要派使者护送苏武归汉,没想到内部出现纷争,缑王和虞常谋反,暗中策划绑架单于的母亲阏氏。虞常在汉时,一向与这次跟随出使的张胜有交往,私下拜访张胜,并一起密谋绑架事件。趁一次单于出去狩猎的时机,虞常等七十余人准备起事,不曾想有一个人在夜晚逃走,败露了消息,结局是:缑王等战死,虞常被活捉,在审问虞常时,牵带出副使张胜。

  这只是事件的开始,即使苏武没有任何参与的情节,但因了张胜,也被牵连到一起。一个人的命运从来就是一个难解的迷局,谁也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何种情状,谁也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会延伸向何方。昆曲《牧羊记》中的苏武,单纯以一个不辱使命的形象出现,持一根旄节游走在漫无边际的北部疆域,风沙漫漫,不改心中之志。作为对立面的出现,李陵从一开始就背负了投降者的骂名,无论如何,也不能直起腰来。

  第一次劝降,张胜害怕和虞常私下所说的那些话被揭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武。苏武知道事情早晚会被单于知道,与其受辱,不如现在就死去,想要自杀时被张胜、常惠一起拦了下来。果然如苏武想的那样,虞常供出张胜,单于大怒,想要杀掉汉使节,而左伊秩訾建议苏武投降。苏武再一次为气节欲举刀自尽,匈奴大臣卫律一把抱住,喊来医生,“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

  舞台上的李陵在唱,作为一个受降者的形象出现,在旁敲侧击,以期苏武能改变原来的想法,放下手中的旄节,再次归顺匈奴,同朝为官。他们原同食汉朝俸禄,同在一片疆土,无论彼此还是曾经的祖上,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惺惺相惜,难免会露出一腔真诚。望乡台在高处,即使远离故土也没能湮灭心中的乡愁,一定是背着单于,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设有一处高台,一定是在某个安静的黄昏,站在高台之上远望故乡,雁南飞,心惆怅。

  这是另一个人物的开始,我企图从他隐蔽的身份中找到某些线索,却发现原来是另一家族的尴尬与悲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发出自己的慨叹。就在二十九年前,李陵的祖父李广任骁骑将军,领万余骑出雁门(今山西右玉南)抗击匈奴,因众寡悬殊负伤被俘。李广佯装死去,趁敌兵不注意翻身上马,驰骋回汉,由此得了“飞将军”之名。而在另一场战争中,漠北之战,出任将军的李广却因迷失道路未能参战,由此愧愤自杀。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李氏家族的好勇善战被一代代传承;而某种命运的悲哀,却注定了指向了历史的另一面?

  “(小生)怀忠守节,虽义士之纲常;应变随机,乃达人之权度。单于这等看待,哥哥当以折节奉承,岂可待兔守株?何必胶柱鼓瑟?”这是李陵的规劝与辩白,于权衡之间推心置腹,企图换得苏武的信任。一样的离家路,一样的身在异乡为异客,却非一样的身份。那一年,苏武前脚刚走,也就是天汉二年(前99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讨伐匈奴,另派李陵率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孤军深入浚稽山,也就是后来惨烈的浚稽山之战。李陵北行千余里,被三万匈奴骑兵包围在两座山之间,李陵用战车围成营寨,亲率步兵在营外布阵,前排手持战戟盾牌,后排手持弓弩,匈奴败退。单于又召八万骑兵左右围攻,李陵边战边退,斩杀匈奴三百余人。后沿龙城故道向东南行至大泽芦苇中,匈奴从上风放火,李陵亦令士卒将南面芦苇烧光以自救。数个回合下来,李陵歼敌数千人,不曾想军侯管敢投降匈奴,以致汉军缺乏后援力量补充,箭矢用尽,被困于山谷之中。夜半时分,李陵和韩延年率十余人突围,被匈奴数千骑兵追击,韩延年战死,李陵不得已投降。

  帷幕一旦开启,一场折子戏便不得不在近似空无一物的舞台上进行到底。李陵在劝说,抛却投降的耻辱,一声声,一句句,似乎很没底气,手持旄节的苏武义正辞严,在人生态度上两人水火不容。事实上,经过浚稽山之战,汉武帝听信了有关李陵在替匈奴练兵的讹传,将李氏三族尽皆诛杀,包括其母亲、兄弟、妻子,致使李陵与汉朝彻底断绝了关系。命运之舟的航向发生了偏移,有时哪怕是一阵无缘无故的风也能产生巨大的推力。现在只剩下望乡台上的怅惘,那一片故国是谁的故国,那一片土地是谁的土地?后来汉昭帝继位,李陵原来的同僚霍光和上官桀也曾派人规劝李陵归国?“义无再辱”,李陵再没踏上大汉土地半步。也许在日夜游走的灵魂里,仍有一个人在翘首南望,家国之思,又怎能用“忧伤”二字可以代替?

  第二次规劝,同样的受降者卫律出现。在举剑想要杀死张胜时,张胜投降;连坐,卫律要治苏武连坐之罪。苏武说我本来就没参与谋划,又不是他的亲属,如何谈得上连坐?一番痛骂之后被囚禁在地窖里。“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这是另一种流放,既然肉体不能消灭你,那么就从精神上下手。此时的北海在等待,茫茫的水汽中似有一丝同情在里面,仅有的几只羊,只能作为陪伴,那根象征脊骨的旄节,此时已长成一株大树,在苏武的身体里扎下根来。“羝乳,乃得归”,公羊哺乳,如何可能?分明是想将苏武耗死在贝加尔湖畔。

  牧羊,鸿雁从天边飞过,凄厉的叫声中有远去故乡的悲鸣,何处是家乡?手中的旄节很容易被看成放牧牛羊的鞭子,竹有节,被打磨出幽幽的光芒,“节毛尽落”是风雨侵蚀的见证。北斗星点亮夜空,家的方向隐隐约约。家是什么?是年迈的母上大人,是妻儿老小,是熟悉的呼唤与脚步声,此时只能在梦中相遇。或许苏武已然知晓,在李陵闪烁的言辞中,知道家已陷入窘境。你的大哥苏嘉,不是在京城做奉车都尉吗?有一次跟随皇上到雍棫阳宫,扶着车辇,在下殿阶的时候,碰在石柱上,折断了车辕,惊吓到龙颜,被定了大不敬的罪名,因而自杀,只不过赐钱两百万作为丧葬费用;你弟弟孺卿跟随皇上去祭祀河东的土地神,骑马的宦官与驸马在上船时起了争执,把驸马推下河去,坠入水中淹死,宦官是逃走了,皇上让你弟弟去追捕,没有抓到,害怕圣上怪罪也服毒自杀了;我离开长安时,你母亲已经去世,我送葬送到阳陵,你的夫人年纪轻轻,听说已经改嫁,你家里现在只剩下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子,如今又过了十几年,不明生死……

  似乎眼前一黑,似乎胸中有些憋闷,似乎耳边的话语被呼啸的冷风吹散,让人一时晃不过神来。家在千里之外,人在海角流浪,有些镜像恍惚如昨,清晰如昨,不知怎么就成了眼下这样。临行前,正值母亲大寿,整个苏府热闹非凡,“(红绣鞋)寿炉宝篆香消香消/寿桃结子堪描堪描/斟寿酒寿杯交歌/寿曲寿多娇/齐祝寿比南山高”。

  母亲坐在高堂之上,一排排儿孙前来祝拜,就以为这天伦之乐会久久长长,一道圣旨,北上匈奴,不得不即刻启程。忠与孝啊,手中的旄节与心中的慈恩,就这样成了一道难解的方程。

  两个流落异乡的人,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如今仍回响在疆土之外。苏武到底没有听从李陵的规劝,李陵也再没有做出更多的努力,接下来的日子是沉默的对饮。头顶是异国的天空,脚下是陌生的土地,浮生若梦啊,譬如朝露,这是李陵最后的言辞,劝君更尽一杯酒,从此北海无故人。临别之时,李陵让妻子又送给了苏武几十头牛羊,以期安慰漫长的孤单与寂寞。天地苍茫,或许只剩下彼此心中难言的情谊。

  前面说到李陵,诡谲的命运之神仿佛一直将阴影笼罩在李氏家族头顶。浚稽山之战,李陵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汉武帝原本希望李陵能战死疆场,听到的消息却是降了匈奴,这让他异常愤怒。再加上一帮善于察言观色的文武官员,几天前还对李陵的勇武赞赏有加,此时纷纷倒戈,一起指责李陵犯了逆天之罪。当时司马迁任太史令,武帝征求司马迁的建议,应该如何处置李陵投降这件事,司马迁一方面安抚汉武帝,一方面也痛恨那些看风使舵的大臣,尽力为李陵辩护。

  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常常是一个小小的起因,如果没有苏武意图和平的出使,就不会有后来李陵的浚稽山之战,如果没有李陵因战败而投降匈奴,就不会有司马迁的终身之辱。这看似毫无关系的命运链条,实则早已草蛇灰线般埋伏在时间的密林。有关李陵激战之后的投降,很早以来就纷争不断。李陵的祖父李广和叔父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李陵在出生时父亲已经死去,作为遗腹子被母亲抚养长大,后叔父李椒死,祖父李广在与匈奴对峙期间,临时被卫青遣调,结果因迷路贻误战机,羞愤自尽。接着李广的弟弟——官至丞相的李蔡因兼并土地被查入监,唯一的直系叔父李敢因父亲李广之死打伤卫青,在一次狩猎时被卫青的外甥霍去病报复射死,而汉武帝却企图掩盖真相。这一切让李陵的成长充满了血腥与悲愤,一个家族的兴亡系于一身,或许太多的理想未曾实现,才让他不敢轻言死亡。

  但到底是落下了话柄,让这个“飞将军”的后代最终被钉在了背叛的耻辱柱上。司马迁为李陵的辩解原本很有力度:作为儿子孝顺母亲,作为朋友讲究信义,作为将军对士兵有恩信,作为臣子以数千之人抵抗数万之师,若非因为援兵迟迟未到箭矢用尽而走投无路,断不会投降匈奴;而选择不死,一定是想寻找恰当的时机再来报答汉室。这是太史公的进谏,原本以为可以替李陵开脱一些罪责。但浚稽山之战,主帅是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姬李夫人和宠臣李延年的长兄),太史公之意,似乎是李广利没有尽到职责,因而惹恼了汉武帝,将司马迁打入大牢。后落入酷吏杜周年之手,这时正值司马迁写作《史记》中,在选择是拿五十万钱赎罪还是腐刑时,选择了后者。“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其间的痛苦,只有太史公自己知道,生或者死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手中的《史记》完成。

  这是横生出来的枝节,如同戏外之戏,引出他者的人生。而我们的主人公此时仍站在舞台的中央,没有更多的铺陈和渲染,手持一根虚无的旄节,游荡在故乡之外,时间之外。

  或许他就要被遗忘了,或许多年的金戈铁马已经寂灭,此间与彼间早已握手言和。一场又一场的宿醉之后,苏武与李陵眼中的彼此已经模糊,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流落天涯的浪子。李陵起舞,唱道:“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闪烁的灯影和弥漫的雪影交互在一起,是与非、对与错,用什么才能证明这一腔热血?恩与义、孝与忠,如何才能做到尽善尽美,才能不落他人口实?苏武也在唱,暂时忘却这无边无际的苦寒之地,暂时忘却身处他乡的孤苦无依。如果人生可以从头来过,他是否还会选择踏入一条相似的河流?

  一出折子戏已经接近尾声,颤抖的丝弦不足以表达人物的心境,此时、此地、此人,彼时、彼地、彼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十几年恍惚而过,李陵再一次到来,说到皇上死去的消息,苏武面南而泣。汉昭帝继位,匈汉达成和议。汉廷寻访苏武,或许是故意,或许是已经忘记了此人,匈奴说苏武已死。陪伴者常惠,十九年的陪伴,作为一个隐形的存在他所受到的苦难并不少一分一毫。常惠想出一个办法,找到看守他们的人一起去拜见汉使,告诉汉使,要他对单于撒一个谎,言称天子狩猎,射下来一只大雁,雁足系一帛书,写着苏武等人在一大泽中。

  一个美丽的谎言背后,是十九年的苦熬与等待。泣别,亦是永别,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出使匈奴的苏武归汉,随从,共计九人。出使时壮年,归来时已须发皆白。人生倥偬,譬如朝露,他曾在人间放羊。

  宋长征,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山东文学》《天涯》《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