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上海人。常有人说上海或上海人排外，非我刻意巴结上海人——我早已过了巴结谁的年纪——我全然无此感受。喏，几乎去了所有上海名校开讲座，译作一大半由上海印行，读书会也是来上海的次数最多……

　　说起乡下人，我可是再纯正不过的乡下人，上了大学后才晓得上海人长什么模样——班长是上海人。他谈不上排外。客观形势也不允许。上海人只他一个，又是班长。能排谁呢？除非他想当“光杆司令”。作为上海人的他给我的“上海认识”主要有两点。一是要风度不要温度。那时的东北，冷起来零下三十几度是常事，哈气成霜，滴水成冰。我等东北土著棉袄棉裤捂成“粽子”还嫌冷，而他顶多披一件松松垮垮的太空服似的“棉猴儿”，棉裤绝对不上身，两条腿细细长长。用现在的话说，酷毙了！当时则谓要风度不要温度。另一点呢，是他一见到平行班的上海同学（同是班长）立马满口上海话。好在对方不是女生，无以让我辈想入非非。

　　我们在同一宿舍住了很长时间，一年暑假他甚至去过小山沟我家那座茅屋。尽管如此，我们之间交谈不多。城乡差别使然？说不清楚。留在记忆中的交谈只有一次，而且是一次没头没脑的交谈。大概是在北京房山化工厂实习期间的某日傍晚，我俩歪在一片山坡的松树下。“林桑，你将来想找一个怎样的女朋友呢？”班长忽然问我。“胖些的！”至今我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回答。勉强算得上的原因，是我那时候相当瘦，不光我，我们一家都瘦。皮包骨虽不至于，但皮骨之间脂肪明显不足，夜里翻身都咯嘣一声响——有可能这让我对胖产生了向往以至于敬畏之情。

　　对了，入学不久班上就有了“桃色新闻”，说上海班长在上海有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朋友。漂亮得不得了是怎么个漂亮法呢？我想象不出，也没怎么拼命去想。一来当时我有比漂亮远为迫切的问题要想，二来别人的上海对象对我是火星般遥远的图像，连嫉妒都谈不上。班长看上去也比较超脱，从来不置可否，照片就更没显摆过。当然，在那个特殊年代，钱夹里或小本本里夹一张年轻姑娘的照片，未必是多么值得提倡的行为。作为班长且年纪偏大的他，多些考虑也属正常。

　　传说中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班长女友，作为班长夫人来个“惊鸿照影”，已经是在三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了。徐娘不老，风韵犹存，完全可以据实想象三十年前的她该是何等漂亮，所谓“漂亮得不得了”并非虚言。不过三十年后的漂亮角色，已经不是她，而是班长和她带来的女儿了。顾盼生辉，婷婷玉立。基因就是基因，不服不行。

　　再次见到这基因“杰作”，记得是三年后——不再是三十年后——的一次上海书展，在书展那座苏式建筑的中央大厅。我正煞有介事地坐在台上埋头往书上签名，忽听一声“林叔叔好！”。抬头一看，班长的漂亮女儿！的确漂亮得不得了，一身连衣裙，满面笑容，风吹杨柳，娉娉婷婷。我责怪道：“要看哪本让你爸爸告诉我不就行了？干嘛花时间排这么长的队！”“那可是两回事哦！阿拉就是要看签名当中的林叔叔，就是要在书展买书，体验一下上海书展！”

　　是的，上海书展！我参加过全国书展、香港书展、东京书展，而以上海书展参加次数最多。远的不再说了，说近的，前年参加了，为了《刺杀骑士团长》，索取签名的队伍一直排到中央大厅二楼，一位老先生作为书展志愿者手拿老式照相机楼上楼下不断拍照；去年参加了，为了《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尽管会场在静安区一家极热闹的高端商厦，但讲座会场安静得不亚于课堂，竟有读者从浙江海盐特意赶来；今年仍然参加，为了夏目漱石名作《我是猫》；为了《林少华看村上——从〈挪威的森林〉到〈刺杀骑士团长〉》，更为无数热情的读者。

　　我不止一次说过，看一座城市的品格，当然不是要看那里有多少酒店多少饭店，而是要看那里有多少大学、多少图书馆、多少书店或多少读书人，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要看那里有没有书展。而若书展再展有自己译的书、写的书，进而邀自己讲书和签书，那简直美上天了——我的确想不出世界上有比这更有品质更让我开心的城市！

　　哦，上海，上海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