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老友林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肖复兴  时间: 2020-08-10

  

  老友林希,今年八十有五,属猪,年龄整整大我一轮。天津人民出版社慧眼识珠,大刀阔斧,新近出版了12卷本的《林希自选集》,让我先睹为快,我很替林希高兴。可以说,这是林希近乎一生的总结,12卷书中,刻印着林希的足迹,落花流水,蔚为文章。

  如今,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多卷本的全集、文集,不过,不少出版之后便束之高阁,鲜人问津。《林希自选集》不同,它拥有自己的读者。林希的这些小说,大多写于上个世纪90年代,经过了二三十个年头,小说还能够有人读,而且是津津有味地在读,并不容易。因为如果你去翻翻那时候的小说,有不少已经是明日黄花,难以卒读了。

  很多人将林希的小说归入通俗小说,好看便是第一说辞和标准,林希自谦,也这样说。其实,一切小说都应该是通俗的,都应该是好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看的小说,成了高雅的纯文学或者先锋小说的掩体。

  如果认真读林希的小说,会觉得和流行的通俗小说写法并不一样。比如和天津与北京两地通俗小说的领军人物刘云若和张恨水相比,刘张二位更多言情,林希则在言情之外多了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以及对时事与社会的批判。这种沧桑、况味与批判,不像刘张二位只是铺排在小说的情节与人物之中,而是往往蔓延情节与人物之外,枝枝蔓蔓勾连起现今,更加令人唏嘘感喟,会觉得时代虽远去,却如水回环,依旧萦绕身边不止。

  这是因为书写这样的陈年往事,林希已经拉开了时间的距离,历史的动荡和时代的变迁情不自禁地介入了林希的叙事图景,不管是第一人称的小说如《桃儿杏儿》,还是第三人称的小说如《丑末寅初》,都融有林希自己的体认与审视的态度与腔调,与第三人称话本式的小说叙事策略拉开了距离。

  这种叙事策略的改变,使得林希的小说与传统所谓的通俗小说有了变化和发展。特别是和刘云若等专门书写天津卫的小说比较,会发现这种变化与发展,对于重新钩沉、认识、发现、重构天津这座与北京和上海不同的城市,是多么重要的一笔财富。一座越是现代化的城市,越离不开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的开掘、积淀和弘扬。林希的小说,对于天津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可贵之处,在于不是一部两部的零敲碎打,或挂角一将,而是多部多卷地展开,大面积播撒,蔚然成林,成为独具林氏风格的天津老林子。12卷本的《林希自选集》,展现了林氏这座风味独特又百味俱全的老式园林,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和认识林希、同时也了解和认识天津这座城市的一个绝好机会。

  有人归结为林希的小说拥有读者,是因为写得好看。好看,只是一个方面。在我读来,林希的小说分为两大类,一类书写他自己的家族,一类书写天津市井。他将这两类小说打通而交汇相融,由大宅门的兴衰起落,辐射天津卫这座码头城市的跌宕历史;他让五行八作各式人物(这从小说的名字比如《寒士》《相士无非子》《蛐蛐四爷》《小的儿》《婢女春红》等就可以看出。可以说,林希勾勒的各色人等之丰富,远远超出刘云若等前辈与现在的我们),活灵活现地串联起天津这座城市从北洋军阀到抗战前后的历史长卷,并且将与之相依相存的天津独有的民俗与文化勾勒出来。

  在我读来,林希的小说,写的是家事、身事、世事和尘事这样“四事”,注重的是老情儿、老理儿、老人儿、老地儿、老物件儿,不回避并敢于揭穿自己的老底儿这样“六老”。别的不说,只看他的老底儿,从中篇《小的儿》《婢女春红》到长篇《桃儿杏儿》,以痛打落水狗的姿态一再重新地书写,可以看出林希对自己老底儿审视批判的态度,对底层人物的深切同情,我以为这是他所有小说的底色。再看老地儿,他在《相士无非子》中对天祥商场,在《丑末寅初》中对南市,在《桃儿杏儿》中对侯家大院和府佑大街,那些详尽而绘声绘色的描述,再现当年风光与风情,就可以看出这是林希小说的背景,更是林希小说能够鲜活生长的营养,像一株大树,离不开富有腐殖质的土壤;像一方舞台,让他的众多人物粉墨登场,演出生旦净末丑的大戏。

  家事和身事,无疑是林希小说的血肉。他的很多人物原型来源自他的家事,他对人生的感喟来自他的身世,他的很多生活细节与场景描写来自对尘世的回忆、观察与理解,他对世事的描摹来自他读书之后对历史背景的把握。他不是靠材料、靠采访、靠道听途说,而是有了这样得天独厚的几个方面积累——有的是生活的赐予,有的是天赋,有的是自己的感悟与学习,更有他泥一身水一身泪一身血一身的亲身经历,才使得林希的小说越写越好。尽管表面看写的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但他才会有这样的本事,把陈芝麻榨成香喷喷的香油,把烂谷子吹糠见米,煮成一锅五味杂陈的八宝粥。

  林希在谈到自己小说写作经验时说,他重视小说的人物、故事、语言和批判性四大要素。在这里,我只想谈其中语言和批判性这样两点,我以为,这两点更重要。林希自己格外重视语言,他曾经形象地说过:“写小说,语言是一道大门,大门打不开,就进不去。”在我看来,林希的语言功夫,来自书本、民间说唱艺术、生活和曾经作为诗人本身。后三点,更凸显他的语言特点。

  《小的儿》写的是:侯家四爷赌博欠下赌账投河被救,洪九爷问他那一段话:哪道堤坝下的岸?哪个码头上的船?哪条河?哪道湾?哪个漩里把船翻?……完全是来自相声里的贯口。

  《相士无非子》写南市:“天津卫有钱的人都要跑到南市来花,天津卫没钱的人都要跑到南市来挣,天津卫不走运的人都要来南市碰碰运气,天津卫交上好运的人都要来南市欺负欺负人。”这后一句,只有林希写得出来,幽默、辛酸、又锐利,是从生活中捕捉到,才有这一份人情练达。

  更重要的一点,林希当年是一位诗人,他成名于诗,受难于诗,小说语言尤其叙事语言,也来自诗的训练与锤炼。布罗茨基说过:“通常,缺乏积极的诗歌体验的小说家,都会流于累赘和雕琢。”这是作为诗人的小说家林希得天独厚的财富,尽管为此曾经付出沉重的代价,却在他成为小说家时给予了补偿。

  林希创作谈中的最后一点批判性,让他的小说更上一层楼。对于自己家族的批判,在林希的长篇家族小说《桃儿杏儿》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种批判中,他巧妙地将京戏与抗日两种元素引入小说之中,一则为民俗,一则为时代背景;一则软性,一则刚性,便将人物与情节书写得圆融而不俗,其批判除家族败落更多了时代的原因。

  林希小说对于人性的批判,延续的是鲁迅之风。这在《丑末寅初》等多篇小说中都可以看出。《丑末寅初》中带有漫画色彩的朱七和小桂花那种“说瘪就瘪说抖就抖起来”的命运沉浮,会让今天的我们忍俊不禁,又会觉得似曾相识,刚刚擦肩而过。《桃儿杏儿》中对极其次要的人物侯家仆人吴三代的描写,尽管只是逸笔草草,却将批判与同情胶结一起,一笔勾出两灵台,足见林希对人生的观察与感悟的功夫老到。

  在谈论林希小说风格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点批判性最难能可贵,比常说他的小说好看更重要的。有了这样一点,让他的小说有了世俗中的象外之意。即对天津这座城市百感交集又一往情深的期待。放翁有诗:试问食时观本草,何如酒后读离骚。林希的小说,便有这样的功能或者意象,读的时候,如同食百草之药味;读完之后,又有品独家酿造的林氏老酒之回味,有他为我们吟诵天津味儿离骚之余韵。

  老友林希,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