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葛均义_污雪
来源:本站 | 作者:葛均义  时间: 2010-12-02

污雪

葛均义

    狂烈的风啸过。一切终究归于宁寂。皑皑白雪,一泻千里的铺向远天。

    西阳夕阳,日光投向雪野,飞迸出碎银万点。满山的树林、草木,都拖着淡薄的影子。大树伸影,小草也伸着影子,无声无息地横斜在雪野里。长的是影儿,短的也是影子,在这茫茫的雪原上,会有多少的影子呢?一世界都在料峭中沉静着。寒影沉沉,落在这松软的雪上,却压不出一凹的痕。

    雪岭岑静,远天白云,空气颤栗,寒气弥漫着。渐暗的色彩,等待着黄昏如约而至。这样的景色之中,该有只七岔犄角的鹿,或一只狍子,行走在森林之中;亦或是有一只五彩的山鸡,凌空振起,飞过落影的林子边;哪怕是有只灰白的山兔,或走或停地走在雪地上,在扫苕根上啃着什么。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无边的雪野,嗅不到一丝生的气息,只有一片片被阴影浊污的雪。

    树秃尽了,只寂寂不动。远远能望见几处树顶的老鸦窝,枯碎在高高地树杈间,似是上一个世纪的文物。

    静到极处,便寒到极处,只凛凛一片耀眼的精白。雪光耀动出一种声音,树木隐约有被冻碎般“嘎叭”“嘎叭”声响。这样漫漫一望无际的严寒,人迹不见,鸟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漠漠雪野之上的高天,是冰窑般冻透的穹隆了。已经没有多少红晕的日头正遥远着,渐渐斜向黄昏的雪岭。寒气煞骨,荒草之中行人踏出的山道,也只剩下了雪的逶迤。雪埋藏的世界,是死亡的世界呵!

    一只小猱头倏忽出现在雪地里,叫人亦惊亦喜。小猱头飞快地跑着,松软的绒毛晃在雪光中,叫人疑是一团灰影。在这大地都已经冻僵了的冰雪之地,竟出现了这样一个精灵般的活物,叫这寒冻欲绝的雪荒,焕然出了一丝活气。小猱头蓦地停住,是一片笤条丛,黑亮的小眼睛窥视之处,有一行浅浅的鼠印儿。肚腹瘪瘪的小兽,眼里射着饥饿的光。一棵青杨树,晃着一大团鲜绿,是一大束高树冠的冬青。缄默的冬青是树之魂。在这肃杀的冬,枯残的山未死呵!

    小猱头钻进一丛茅草,倏忽不见了。

    不信就这怪,细细寻,茅草丛便露出一个掩映着的雪洞。里面有温热的气冒上来,在洞口的茅草上,凝成一片细密的霜雪,掩覆着洞口。

    那小猱头忽地又蹿出,似是耐不住饥饿。碰着草,雪纷落下来,掉落在小猱头身上,一个雪的活物了。小猱头抖抖,浑身竟再无一星雪粉。冰天圆日的辉照下,茸茸的毛尖,似还耀闪着一星星水亮。

    小猱头跑出不晚,便在一片榛丛下停住,四顾瞅瞅,开始“喀嚓”“喀嚓”啃起榛条根上的皮来。那一片榛条的根,都是啃出的白花花的齿印了。

    雪野之上的日头,晕晕地惨白着。

    小猱头蓦地停住,似听到了什么。连风声也没有,这样茫茫的雪地,会有什么声音呢?

    小猱头已经不见了。许久,果真有踏雪的声音响起。方疑是听觉出了毛病,见树林里转出了两个人,提着枪,扎着子弹袋,一条狗颠跑在前边。

    两个猎人一高一矮,都一身棉,连头脸也被狐狸皮帽子捂得严实。嘴鼻也捂在里面,只露着两只眼,透过哈气结成的霜雪,瞅着眼前欲迈步的地方。

    雪陷至膝,人行走得艰难。山里头雪深,跌跌绊绊,一日将晚了,已显得疲惫不堪。紧打的裹腿,已有些松动,棉乌拉挣出来,灌进了雪。狗跑在前面,远了,便停下,左右嗅着,等着落在后面的主人。

    两个猎人有些沮丧,离了树林,一脚深一脚浅,甚至摔成一个雪人,踉跄着朝岭与岭之间的开阔地带走去。矮个的一路不住地骂,骂这鬼日的天冷死,寒得往骨头缝里刹;骂这一座座穷光了腚的山,转悠一天,连个鸡毛也没打着;骂这天说黑就要黑下来……骂着骂脚底突然一绊,雪地上摔出四、五个滚,摔得一瘸一拐,整个的一个雪人了。

    两个雪鬼,跌跌撞撞地在雪坡上移动着。树秃得没了叶,无一枝在摇动,静得冰雪画样。空气寒得颤抖,日头被大雪和云囚遮起来,只白亮的一点,隐在远山之上。

    一口口地喷着哈气,在眼眉和解开的帽子毛上结成了霜。人身后,有两行雪窝子,打脚底远远地伸到林子边,又没入阴影渐重渐长的树林里。人踪迹的寻找,需要向后望。

    狗在远处忽然一阵喧叫,俩猎人蓦地立住脚,精神一振,提着枪,拔腿朝狗吠的地方跑去。是一片枯萎的茅草丛,狗卧在一块巨石下,“唔唔”地吼着。巨石下的雪草里,霍然露着一个洞,遮着洞口的草,一蓬地气哈成的霜雪。矮个欢叫一声:“獾子!”高个蹲下去,细瞧了一阵,点点头说:“是个猱头!”

    狗摇着尾巴,在两个人之间伏着身蹭着。高个的猎人说:“快找,还有一个洞口,别让它跑了。

    就急忙寻。果然,在一片夹树的榛丛里,又寻到了一个洞。有一些爪印儿,还都新着。高个猎人解下背上的袋子,摸出一个网兜子,拿手抻了抻,把兜子口严实地罩在洞口上。再将网口的尼龙绳拴紧在洞旁的一棵白桦树上,系牢。网兜是白的,绳也是白的,一个白色的阴谋。伏在雪地上,一样的颜色了。

    回到岩石下,狗依旧趴在洞口旁,守着那洞。高个扒开雪,拿脚踹倒周围的草,整个洞便露了出来。

    矮个去蒿草里乱折,不一会,抱了捆干草和干树枝回来。高个把草束成一缕,兜子里摸出几个红辣椒,撕开,蹙着鼻子,分插进蒿草树枝里。再摸出只小瓶,拧开,将些汽油倒在草上。顺手将空瓶子扔在雪地里,取出打火机,“叭”地晃出一股火,往草一触,立刻爆起一股火,伴着一种浓重的辣味,呛人鼻子。高个顺手将火草杵进洞里,矮个捂着鼻子一旁直咳嗽。高个也呛得满眼泪水,不停地抹着。

    狗被熏得远远地躲开去。

    洞口的雪,迅速地水化出一片。矮个不住地把干草递过去,高个接过,不停地往洞里填。不远处蓦地扑通一声闷响,“套着了!”矮个欢叫一声,扔下手中的草,发疯地朝那个洞口跑去。狗后发先至,黑影子般冲进了榛丛。

    小猱头在网兜里乱冲乱撞,拼命地折腾。手脖子粗的小白桦树,也被拽得得乱摇乱晃。扯弯又弹起,叫网兜越挣越紧。狗朝着兜子吠叫着、扑咬着、雪地被扑腾出一个坑。矮个忙去白桦树上解开绳,喝开狗,去抓那兜子。猛地一声尖叫,有血迅速从网兜里浸出来,一滴滴洇到洁白的雪上,开了的梅花般,鲜红了。

    打网兜里倒出的小猱头,在雪上半晕地蹬伸着腿,一口口地倒着气,嘴里有血不住地往外淌。那嘴巴,那眉眼,还稚嫩着呢!

    矮个猎人甩着被咬的手,弯下腰提起来。小猱头软软地,还温乎乎地热着。矮个猎咂着嘴说,能做顶好帽子,可惜叫血污了。

    雪野黄昏,愈加肃肃地寒烈起来。空旷的野山里,踩着雪的脚步声,是天地间惟一的声响了。人成了山底极小的两个黑点,渐淡渐远,终于不见。只留下茫茫的雪,溟溟漠漠不见边际。不知何时,竟是沉沉夜了。

    连呼吸都不闻的雪夜,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