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猜猜云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邓一光  时间: 2020-08-09

  

  那一年,我在内地的饭碗砸掉了,心血来潮,决定南下深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来得匆忙,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借常早的房子住了两个月。

  深圳没有电影工业,电影人不多,基本属于候鸟,干活时飞去北京上海,活干完回到深圳,读书喝茶修行撩妹。常早九十年代来深圳,电影圈的人都知道他,一头高加索人自来卷发,一张兰陵王迷人脸,北电毕业的科班摄影师,第一部掌机片就是博得大名的《王村》,说起来前途无量,可却偏偏迷恋上消失的事物,不正经接商业片,筹集了大量宝贵胶片拍岭南一带的蚝田和凉帽女。二十多年过去,如今他的学生都成了国内一线电影摄影师,他还乐此不疲地在一千九百九十七平方公里土地上寻找比野牛还要稀少的凉帽女。

  当年我和常早是同事。不是完全意义上那种。他掌机拍片,自己也做导演,我在厂里器材部做保管,他常来调器材,来时从不给清单,张口要这个那个,一副自家粮仓里抓蚕豆的自主样。有一次,他想找一位刚火起来的编剧写剧本,那位新晋编剧恰好是我舅妈家邻居,他托我打听,能不能给个友情价。事情我给他办了,他特别感谢,送了我两张他的电影签名碟,我高兴地收下。我没告诉他,那位新晋编剧多要了两成剧本酬金,多出的两成六四开,六成归了我。还有,剧本不是那位新晋编剧完成的,是戏文系刚毕业的研究生捉刀,这个我也没说,不能说。

  话说回来。我来深圳那会儿,正赶上房价猛涨,我虽卖掉了内地的物业,兜里有几个钱,在深圳买房远不够,只能租房,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物业,来之前电话里谈好的工作也吹了。总之,落脚处和工作的事情不怎么顺利,这让我有点沮丧。我每天早出晚归出门找工作,找房,顺便看看日新月异的深圳,回来后在煤气炉上煮点面条什么的,吃完躺在床上发呆,打发掉一天,然后期待第二天事情能有转机。

  现在,可以说说常早的房子了。常早的房子位于罗湖区赤湾六路,坐落在一大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起的工厂和陆续盖起的居民楼中,一室一厅,五十来平,常早花几万块钱买下的。常早后来在南山买了房,一百来平,相当不错的海景公寓,花了几百万。当然,海景公寓和我没关系,反正我出不起这笔钱。

  我继续说。南方瘴气重,二十多年过去,当初兴致冲冲盖起的六层楼房早已锈色斑斑,看相不佳。不过,房子虽然旧了点,有煤气和热水,厅房里还有一张带两只塑料靠背凳的简易餐桌,可以说,相当阔绰。像我这样没有什么专长的人,工作不好找,只要能省几个钱,有地方睡觉,总比睡桥洞强。我这人有点信灵异,特别警惕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这方面比较节制。我住进来以后,把房间打扫了一遍,平时外出回来,在煤气上煮好面条,我也不坐,就站在厅房朝北的窗户前,边吃面条边看屋外的风景。有时候我会放下碗,掏出手机,从站着的地方往外拍几张照片。是一些云彩照片。每天出门之前和回来之后,我都会站在窗前,在同一个角度冲着天空拍两张。最初的想法,是想不出我死以后,有什么可以陪葬,如果和殡仪馆的人商量一下,征求他们同意,说不定那些照片能和我一块烧掉。至于为什么是云彩,我也没有想明白。

  要说,那真是一扇好窗户,从那儿能看到什么?能看到大片的天空,天空下有一座体量不小的老旧建筑,需要探出半边身子才能看完整。我试过,手抠紧窗户沿,半边身子探出窗外,脑袋偏左,再偏右,不眨眼,这样就看清楚了。老旧建筑大约长宽各百步,三人高的青砖墙,四角各竖一栋二层碉楼,模样像个寨子。为便于叙述,我就叫它寨子。我看到,不时有神魂不定的鸟儿飞来,落在寨墙上,探头探脑朝寨子里窥视,就像我站在窗前看它们,然后它们再弹射出去,消失在四周的建筑群中。那些鸟儿羽翅别样,各美其美,降落和飞走的姿势完全不同,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有一天,我出门找工作和房子,回来得早,那会儿下面条或者发呆都不合适,于是我决定去看看那座寨子。

  寨子大门向南,镶着一堵粉红石墙,门楼上嵌着块石匾,仰头辨认半天,看出“元勋旧址”四个字。石墙两边还有副对联,慢慢也认出来了,是“笋得栽培解箨春池龙已化”“岗钟灵瑞和鸣丽日凤来仪”。我十二三岁进乐团敲扬琴,以后改行器材保管,没读过什么书,不明白对联什么意思,索性丢开,迈腿进了大门。

  寨子里空荡荡的,一个居民也不见,窄窄的街巷,横六纵三,老旧的房屋,多是罩式大门,两进带天井格局,大概上百间,沿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排开,有个不大的土地庙,还有座祠堂,门口挂着“同福堂何氏”牌子。我有一搭没一搭在寨子里逛着,好几次隐约听到什么,像是节奏感很强的风吹过去,停下来掬耳倾听,声音还在。就是说,声音不是我弄出来的,但却见不到人。沿街的屋子大多门窗紧闭,不像有人居住。有一家倒是开着门,门口摆放着老式玻璃货柜,柜子腿脱了漆,柜子里放着几封蒙了灰尘的云糕片和一些装在塑料袋里的乌榄,旁边支着一口油锅,锅里的油早冷了,一把漏勺架在油锅上,勺子里还盛着两只蔫塌塌的煎堆。我打算买包云糕,夜里失眠时充饥,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一只猫答应了,它在我身后说,喵。我回头看猫,它站在街对面的滴水檐下,一身钟馗黑皮毛,一双狐仙媚眼,尾巴又长又粗,不像谁家的宠物。我不知道怎么和它对话,关键彼此不认识。猫像是有同感,微微仰了仰脸,不待见地拍一下尾巴,斜过身子走掉了。

  离开寨子,回到住处,我一边烧水煮面条,一边仔细回想,最终得出结论,刚才在寨子里听到的声音是管乐声。嗯,一把圆号,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吹奏,声音丰满优雅,可以说,高贵的它在努力摆脱自带的阴郁。要知道,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你得把音符往上提,找准音,除非口轮匝肌相当发达,而且有一把号嘴匹配的巴哈牌阀键号,否则难以做到。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正是我的痛处。当年在乐团敲扬琴,患上腱鞘炎,我仗着嘴大,闹着改行去管乐组,最终没去成,连民乐组也待不下去,被踢去搞后勤了。

  好了,现在我要说到这个故事最重要的内容了。说起来,幸亏常早关照,我暂时落下脚,有个权衡之计,因为如此,也认识了常早的几个朋友。当然,说不上真正认识,比如王不空,他正经职业是洗片师,也做摄影师,替香港几家娱乐刊物拍封面。不过,我们只是一面之交。实际上,目前关于这个也存疑,就是说,我们是不是见过很难说,反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就说王不空吧。那天他一大早来找常早,我正站在窗前吃面条,打算吃完面条洗过碗,出门去找工作和房子。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中年男子,高高的个头,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单薄高,一只肩膀向一旁耷拉着,样子像北方平原上的树,被朔风吹歪了身子,一双不大的眼睛,透着碎银般的细光,让他有了点神丰之气。中年男子看我一眼,问你是谁。我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向门框,稍作评估,确定门框正着,不是管沉或者地震现象。然后我回答了男子的问题,我说了我是谁,再问他是谁。中年男子说他姓王,叫王不空,老常的朋友,来取东西,早先放在这儿的,明天要用。我问老常知道吗,我意思是,我不是主人,你得拿主人条子来。那个叫王不空的男子看着我,目光闪烁,身子往回收,就像慢慢拉开的龙舌弓。我倒没害怕,要知道,他身子歪得厉害,就算他真有箭矢发射出来,不知道怎么找准头,我觉得有点勉强。

  接下来,叫王不空的男子掏出手机,滴滴答答拨通了电话。他电话收音效果不好,能听见常早在那头大声冲谁叫喊,拉上去,绳子拉上去!不要松,千万别松!王不空皱了皱眉头,爱惜耳膜地移开手机,远远伸出胳膊递给我。我摇摇头。我不是自恋者,不替谁受过,而且,我觉得常早这会儿工夫肯定在自甘堕落,继续把不菲的资金砸在不值当的怀旧片上,反正房子得我自己掏钱租,他不会赞助我,我干吗要陪他悲哀。我拉开门,从门口退开。

  叫王不空的男子进了屋,熟门熟路,径直去了卧室。卧室门敞着,我能看见他。他朝两边看了看,没找见搭脚的,床垫掀起一角,脱下只鞋,单脚上床,金鸡独立,伸出胳膊拉开床头上方的储藏柜,够着身子在里面摸索。他个子高,胳膊也长,一下下踮着脚,倒不显吃力。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当年学扬琴时,老师讲倒垂帘法,讲错落有致的高低音阶,提到白乐天两句诗,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我那么一想,觉得有种窥视者的羞耻感,于是收回视线,去厨房洗碗,洗完碗出来,听见卧室里窸窸窣窣,我没再往里看,拿过桌上的手机,冲窗外拍照。还好,朝霞还在,没烂成鱼糜粥。

  一会儿工夫,王不空出来了,听见他噗噗拍打着什么,脚步朝大门方向去,到门口犹豫一下,脚步收回,向我走来,在我身后停下。

  “你干吗?”他问道。

  “拍云彩啊。”我感到他喘息吹得我脖子发痒,隐约有股早餐肠粉酱汁的姜葱味。

  “这样拍不行,知道吗,你会让云彩死掉!”

  我回头看王不空。他一脸怒气看着我,鬓角上挂着一缕蛛网,活像不争气的廉价头饰。我心里暗笑,他说死掉什么的,好像云彩真有生命,他又不是这套房子的主人,哪来的怒气?我没理睬他,转身继续拍我的。

  “喂,注意前景!”他在我身后继续大声叫喊,“没有前景的风景照全是狗屎。还有比例,比例知道吗?云彩不是你碗里的缩水棉球,你得强调真实比例。瞧见那只鸟了?抓住它,别让它溜掉!”

  真是烦死了,我再次回头,这次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王不空,如果他叫这个名字的话,他完全没有看出来,口欲期未得到满足,试图在圆号上找回自己,最终没能实现愿望的我最讨厌别人多嘴。可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把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手机,毫不客气地把我从窗户前挤开,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去,两只胳膊轨道车似地平推出去,熟练地使用起我的手机。

  “喏,看着,看到滴水檐了?拉进来,注意对角线,拍风景不是摊大饼,得有景深明白吗?人的视线超九成从左到右检索,要引导人们的视线。测光,对焦,快门,看到没,这样云彩是不是活了?是不是比你爹拍得好?”

  我气坏了,伸手去王不空手里夺手机,我的手机,花两千多元买的。王不空像猩猩一样架起双臂把我隔开,快速查阅手机设置。

  “你有多傻,这机子配了HDR,能连续欠曝、正曝和过曝,整合出最佳曝光图片,用它你什么细节都丢失不了。”他调整完设置,长长舒出一口气,手机大方地拍在我巴掌里,怂恿说,“来,你试试。”

  遇到这么个喜欢指手画脚的人,我很生气,但有什么办法,他说得头头是道。我朝桌上瞟了一眼,看他放在那儿的东西,是一包纸封陈旧的柯达牌16mm电影胶片,傲慢地趴在桌上,像是替主人站台。接下来,借我生涩地摆布HDR设置的时候,王不空说了一些他的情况,身份啊资历啊这一类硬通货,听上去,他干的活挺复杂,涉及到在复杂的光线层次中不遗余力地捕捉无所不在的细节,把微妙的场景和真实色彩还原到最佳状态这一类令人晕眩的手艺,按他的说法,这方面他挺牛,他为林岭东的《监狱风云》和程小东的《倩女幽魂》洗过片子,以他在行业中的地位,就算优等生常早也给不起价请他洗片,他没必要和我这种连取景都哆嗦的雏子较劲。

  这家伙那样一说,我就没话了。要知道,我非常尊敬专业工作者,我自己也想做高贵的人,比如用圆号吹奏莫扎特第一协奏曲,如果某个人在某行是大家公认的翘楚,我又有什么必要太看重脆弱的自尊?为了表示对专业工作者的尊重,我按照王不空的指教,摆好姿势,端稳手机,两只胳膊做成轨道,战战兢兢推出去,猫学虎样地取景。

  “蠢货,别那样!”王不空在我身后吼道,“干吗使用缩放?只有傻子才会那么做!如果不能爬到天上去抚摸你的云彩,那就用后期裁剪!”

  这次我没反抗,憋足了挣表现的劲儿,按他说的试了几张。还别说,真管用,照片质量立刻不同了,怎么说呢,我觉得照这个样子拍下去,很快我就能拍传说中的情绪片,说不定能在常早面前显摆一下。

  “看到了?”王不空得意地啧了两下嘴,有股很受用的成就感,“再教你一手,别只盯着柔光拍,那和自拍大妈没什么两样。暴雨前的滚滚乌云,耶稣光,地表光折射,积水倒影,都能拍出好云彩,知道了?你根本不需要天气眷顾,你就是自己的老天爷。”

  那话怎么说?事实胜于雄辩。我转变了对王不空的态度,冲他投出敬佩的一瞥。王不空根本没接我卑微的眼神,伸手从桌上抓起胶片包,朝门口走去。我有点遗憾,或者说,不点不舍。我来深圳十几天,每天和朝气蓬勃的前移民们谈工作谈房租,却没人正眼看我,更别说掏心掏肝地和我说这么多话。说真的,我喜欢这座城市,我猜我会爱上它,我希望能和早来这座城市的人们有更多交际,那会让我早点进入一个全新的大家庭。

  “这就走?”我说,“要不,喝口水再走?”

  王不空已经走到门口,拉开门了,他停在那儿,回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眼神里是那种看明白了一切,却不说破的揶揄。我有点不好意思,回头看窗外。不是看云彩,云彩已经变了样子,别说耶稣光,啥啥都没了,不适合拍了。要知道,我现在已经能识别什么是好货色。

  “那什么,那是谁家的寨子啊?”我没话找话,朝窗外那座老旧建筑看了一眼。

  “你不知道?”

  王不空边说边往回走,走回窗前,和我并排站在一起,我俩一块儿探头朝外看。窗户有点小,但足够了。

  “当地人叫笋岗老围,东莞何家人集资为老祖宗何真建的宗祠,最早只巴掌大一块,后来何真的四世孙何云霖买下旁边的地,扩建成现在的样子。”

  “何真是谁?”

  “明朝开国元勋,正二品东莞伯。”

  “东莞伯是什么官?”

  “呵呵。”王不空朝我看了一眼,眼里的碎银色收去,不像嘲讽,“省长知道吧?相当于省长。那会儿没有书记,这儿也不叫深圳,叫东莞,比现在地盘大多了。放在那儿会,你我都是东莞人。”

  原来元勋旧址是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之前去寨子里,见宗祠内墙上嵌着块石碑,写有“本族始祖讳真,明封东莞伯,赠侯爵恭忠靖”字样,落款是民国初年。我喜欢地盘大这个说法,多好的山海之地,植被妖冶,氧气充足,魅影似的大白鹭满天飞,干吗不大点儿?但得有份工作,不然再大也没法活。但是,东莞人?这个没想过,我怎么知道明朝的那些事儿?

  “明白了,就是说,寨子是个叫何真的明代官员的老宅子。”我说。

  “他可不是随便什么官。从他身上,能看到岭南人的影子。”

  王不空视线离开窗外,回过头来面对我,身子靠在窗前,怀里抱着那包胶片,样子像是随时打算离开,这让我有点不安。

  “怎么说呢,何家是官员世家出身,何真大个头,美髯公,能文能武,相当骁悍,十八岁就在大元人军队里做副指挥长,二十岁转到淡水盐场做管库,肥差。”

  王不空停下来,皱了皱眉头,好像不太想说下去。我有点紧张,担心他就这么结束。但没有,他又继续下去,我明白过来,他是在整理思绪。

  “元末那会儿,到处都乱了,何真有个叫王成的同乡,纠集一众地痞匪盗鱼肉乡民,何真向元帅府投诉,狗官受过王成贿赂,下令将何真抓起来。何真一看不妙,官也不做了,带着老母亲逃到泥冈村,征集义兵,攻打王成,没攻下,转击惠州叛将黄裳和王仲刚,把黄裳赶走,杀掉王仲刚。大元人见何真能成事,让他当了惠阳路同知、广东都元帅,令他镇守惠州。”

  “嚯。”

  我夸张地喝了一声彩,意思是我不在乎这个叫何真的东莞人能当什么官儿,只要有人和我多说话,无论说什么我都信,让何真当丞相都行。

  王不空没有看出我的心思,继续说:

  “伶仃洋有个叫邵宗愚的大海盗,趁着天下大乱,攻入广州,杀掉大元人的江南行侍御史八撒刺不花,大肆屠城。本来没何真什么事,可他不干,率兵北上,一顿箭矢,楞是把广州收复了。大元人看出何真是厉害角色,提拔他做了广东分省参政。再以后,何真带着何家兵打遍闽赣粤,一直做到江西福建行中书省左丞,成了岭南一代霸主。”

  没想到,这家伙还真当上了丞相,虽说行省丞相只相当于省府秘书长,也算光耀门楣。我不由朝窗外看了一眼,立时感到,几十米开外那座寨子有点熠熠发光的模样。

  “话说,到了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应天府称帝,国号大明,派兵征讨四方。”王不空没留意我,继续说故事,“广东各支民军纷纷协助大元人抗明,岭南势力属何真最大,可就他没动静。何真有个部下叫陈符瑞,劝奔大衍之年的何真,不如学南越武帝赵佗,借这个机会割据称王。何真笑着反问,我若称王,朱王不肯,兵戎相见,岭南万千生灵如何处置?”

  “他没听这个?”我猜。

  “嗯。”王不空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串碎银光,透露着看好我觉悟的赞许,“何真不由陈符瑞分说,叫人把他推出去斩了,然后问手下人,谁读过朱王的《谕中原檄》。部下无人读过,何真就把朱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政治纲领从头到尾说给部下听,随后招来地方官员,令其帮助岭南百姓安居乐业,再招来粮草官,令其带足兵粮,远迎南征的明军,自己则率十数偏将轻骑,前往赤湾坐等明军到来。”

  “这样啊。”

  这个我可没想到。一员骁将,打遍岭南无敌手,却选择不战而降,这算什么?但我更担心的是,这不会是故事的结束吧?

  “天下事兴废有数,那一年,大元人对华夏九十八年的统治结束了,岭北打成一片,岭南却兵戈未动,何真以保民达变,易乱为治为策,交出户籍官印,让明军坐收领地。明武帝老朱没想到这个结果,对何真刮目相看,再一问,何真字邦佐,老朱大喜,立刻任命何真为江西行省参政,以表来归之勋,何真八个儿子,也都弄到新朝中做了官。”

  “明白了,开国元勋,指开朱家王朝的国。”我有点佩服王不空,难怪他能替香港导演洗片子,还能把云彩拍活,人家肚子里有货。

  “老朱是雄视六合的人物,用人有一套,”王不空继续说,“他看出何真能治理地方,真把何真往刀刃上用,不到十年功夫,他就叫何真就在山东、四川、山西和湖广行省布政使位子上转了一轮,不光用何真,还用岭南兵,隔两年就让何真返回岭南去召集旧部,带去岭北打仗。”

  “老朱玩韬略,”我笑了,“调虎离山不算,还把老何势力收罗干净,不让坐大。”

  “你当何真不知道?二十年,他楞就没吭一声,忠心耿耿替老朱卖命,每年按时到京师朝觐,礼带最大份的,三拜九叩一丝不苟,老朱在朝上戒谕,他在下面趴着嗯嗯点头,一句废话也没有,在京师待着的日子也不乱跑,绝对不和武官们来往,只和宋濂交往。”

  “宋濂是谁?”

  “明初诗文三大家,翰林院学士,太子师,比何真大出一轮。俩人是忘年交,何真没事就去宋濂家,和宋濂讨论《元史》。”

  “讨论《元史》?”

  “老朱重修史,修元史是他交给宋濂的活。”

  “后来呢?”我隐隐觉得老何不简单,心里憋屈着,就是不说。

  “宋濂快到古稀之年那会儿,不想干了,闹着告老还乡。老朱劝不动,亲自为太子师设宴饯行,朝中有脸面的都叫来凑兴,用成华斗彩高足杯喝秋露白,打十番鼓,唱时曲,留下史上美谈。”

  “那,宋濂一走,老何在应天府岂不是没地方可去了?”

  “何止这个,上宴太子师这事儿没过三年,宋濂的孙子宋慎牵进胡惟庸案,宋家落得满门抄斩,宋濂本来也在名单上,马皇后和太子朱标苦苦陈情,老朱才放过太子师一马,人贬徙去四川,结果还没走到流放地,人就病逝于夔州途中。”

  我打了个哆嗦,感到一股险气扑面而来,不禁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身后窗外那座寨子。

  “岁月如斯,何真到六十多岁时,也干不动了,向老朱请辞。老朱也不挽留,给了他个正二品衔,人召回应天府,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身边待着,我赐你世铁券,只要不谋逆,一切死罪你免二死,你儿子各免一死。”

  “就是说,不许回岭南,也别反我,就待我身边,杀人都行?”

  “那会儿何真弯腰都困难,如厕得人扶着,你觉得他杀得动谁?”

  “倒也是。”

  “老头儿没辩解,捐了惠州的私第私田给地方办义学,自己在京师待着,心如止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读邓牧的《伯牙琴》和老友宋濂的《周礼集说》,没多久灯油熬干了。朱元璋听说后赶到老头家里,问老头儿有没有后事交代。老头儿说了三件事。”

  “哪三件?”

  “国礼补遗,丧礼服制补遗,国史补遗,件件都是老朱关心的朝廷礼仪大事。他当年不是和宋濂交好吗,宋濂和他讨论过这个,老头儿一直在心里温习着。”

  “他没提岭南?”

  “别说岭南,连何家他都一字未沾,一代岭南霸主,就这么阖上了眼睛。”

  “这样啊。”我有些不解,不是说何真身上有岭南人的影子吗,难道岭南人不思故乡?

  “何真一闭眼,老朱慢慢起身,扭头看案几,案几上堆积着《铁榜文》《资治通训》《臣戒录》《志戒录》什么的,全是他老朱颁布给公侯们的申诫和劝谕文件。老朱瞟一眼跟在身后的内府官员,清清喉痰说,朕平定天下时,邦佐有聚众之势,却领一方百姓率全土来归,从此无一字言及家事,实乃真男子,今以年高善终于家,朕甚悼焉。他不是说说,亲自写了悼文,下令朝中百官素服三日,将何真厚葬于京师城南八里岗。”

  “完了?”这故事越听越硌意,但我猜它还没完,何真八个儿子,就像天上的云彩,这朵没了,后面还跟着。

  “没完。”王不空看我一眼。

  这样,王不空就能再待一会儿。我琢磨是不是该叫他暂停,我替他把脑袋边上的蛛网弄下来,免得顶在脑门上,他身子斜得厉害。

  “但凡是个人,就想做福奕万代的事情,老朱也这么想。”王不空倒没有头上沉重的负担,继续说,“为保太子朱标接位,老朱精心打造了武人集团,可朱标没这个福气,壮年早逝,老朱计划落空,只能重起炉灶,扶植皇太孙朱允炆继位。”

  这个我懂,世袭制跟肿瘤一样,别说六七百年前的明朝,眼下东方西方也能拎出一大堆。那就得把之前为太子保驾的武人集团铲除掉,不然太孙接不上班,老朱只能干着急。

  “那些年,除了跟退回大漠以北的残元死掐,老朱就一门心思清洗太子集团,那都是他亲手扶植起来的功臣宿将。先杀了丞相胡惟庸和太师李善长,累及党羽三万余,宋濂家沾上的就是这个案子。之后又捉了征虏大将军蓝玉,直接剥皮揎草,连坐党羽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定远侯王弼等,凡万余五千人。”

  我心里一紧。要这样,老何八个儿子在朝,就算是云彩,到底在老朱的天上,躲得过蒸发,未必能躲过致雨。

  “何真的儿子没能幸免,长子何荣,次子何贵,六子何宏连坐蓝玉党案,身首异处。何真的胞弟何迪害怕祸及自己,干脆叛了,被捉住砍了头,何家半数男丁做了冤死鬼。”

  “这就,完了?”

  我突然感到愤怒,被王不空的故事一步步带进迷宫,按说何真骁勇不让他人,半生仰人鼻息,也算个独清独醒的人物,八个儿子,故事应该是老何乘以八这么长,怎么脑袋却不经砍,一顿就砍光了?

  “记得何真的忘年交宋濂吗?”

  当然记得,老何拿来打掩护的翰林院大学士,惨死在贬徙途中的太子师。

  “宋濂是明代大儒,著名的米上提字,说的就是他在一粒米上写下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楷书。可很少人知道,何真生前也在一粒米上写下了八个字,据说是他给儿子们留下的家训。”

  “哪八个字?”

  “宋濂见过,从没对外人提起过,这个秘密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世人一直在猜测。”

  王不空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简直是碎银割心,是个人都受不了。然后,他手肘一撑离开窗前,抱着胶片包往门口走。

  我特别失望。不是失望他这就走,而是他的故事留下一堆云彩般的疑问,让人怎么猜?也许因为这个,或者还有别的,我没忍住,在他身后大声说了一句:

  “这算什么破故事,要我看,全是你编的。”

  王不空停下拉门的手,回头看我,明显有点不高兴,因为平衡关系被打破,他脑袋歪得厉害,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感到一阵目眩。

  “你意思我撒谎?”他眼神沉重地反问,“你什么都不懂,那话怎么说?一张白纸。”

  他把门关上,再度转回来,手里的胶片包嘭地放在桌上。能看出来,他有点累,拉过一张靠背椅,在上面坐下,那种骑马式地跨坐,一只胳膊耷拉在靠背上,人斜着,两条腿神经质地抖动着,让人担心他会从“马背”上滑下来。

  “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知道一九九二年那张著名的伟人眺望香港照片吗?”

  “你是说,国贸楼上那张轰动世人的照片?”

  他难不住我。来深圳前,我熟悉过这方面的资料,他说的一九九二年对深圳非常重要,那一年那位伟人在深圳的所有照片我差不多都看过。

  “这不怪你。”王不空嘴角露出一丝揶揄,“那年伟人来的时候,先后几十位摄影师跟着拍,照片上万张,摄影师私下公认,拍得最好的不是你说的那张,是我拍的。”

  “呵呵。”我差点没笑死。

  “别不信。”

  “拿出来我就信。”

  “不行。”

  “我猜也不行。”

  “照片按规矩都得审,”王不空没有被我的嘲讽打击住,“内部挑选了一下,我拍的那张连底片一块收走了,说是要用,可最后没用,一次也没用,它失踪了。”

  “怎么可能?”

  “我问过,上面查了档案,说没有那张照片的登记信息,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

  “那,你拍的什么?”

  “想知道?”

  “当然。”这一次,和留他下来陪我说话没有丝毫关系。

  “记得是一月十九日,天没亮,我跟着一台纪录片摄影机,和一群纪录片摄影师、新闻图片和文字记者一起守在皇岗口岸。我的摄影师说了个笑话,大伙儿都笑,有个当官的过来要我们严肃点。大概上午十点左右,车队过来了,那位伟人从面包车上下来,口岸站长跑过去敬礼,摄影机快门声响成一片。本来没我什么事,我那天的活就是跟机,当时我带了台柯尼卡C35EF3,那种自动曝光的135相机,我打算拍两张工作照。可能之前没旋紧,我把相机从包里取出来时,滤色镜从镜头上掉下来,落进一丛草丛中。我俯身去拾,身后一位摄影师抢到前面去占机位,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带人带过滤镜一起滚下了河岸。

  “那一跤摔得够狠,直接摔进河里,幸亏我抓住草稞,没淹着。我从河里爬起来,还好,手肘和手掌擦破点皮,别的没伤着。我抹掉身上的泥,脱掉上衣,在草稞中找到相机和过滤镜,准备爬上河岸,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河岸是自然落差,七八尺高,水泥砌的,什么援手都没有,没人帮助根本爬不上去。那会儿大家都在工作,盯着大人物,唯恐错过镜头,保卫人员比他们更紧张,就算他们爹妈掉进河里也不会管。我被人们遗忘了,很狼狈,尴尬地站了会儿,只能沿着落马河岸走,想着找个地方爬上河岸。那个地方还真被我找到了,就在落马洲桥下不远,有条被荒草掩盖了一半的石梯,可能是维修桥基用的。我打算从那儿上桥,再返回人群中。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什么?”

  “那个大人物,他离开人群,走上了落马洲桥,沿着桥向南走来。随从们不敢跟太近,摄影师和记者们之前也没有得到允许上桥,人们远远落在后面。你知道,那个大人物他是小个子,人们一直在私下议论他的个头和心脏的比例,他走得很快,急匆匆的,像一粒弹射出来的种子,又像要丢掉身后的什么。他一直走到边界线前,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下来处,再转回身去,目光投向南方。他站在桥上,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那是他从未去的地方,他为它拼过命,在晚年的时候,他把一生的荣辱都赌上了,他说他想去桥的那边看看。现在,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是他和那边距离最近的一次。”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这种情况过去没有过。

  “我就在他脚下,仰头就能看到他的脸。那个角度特别奇怪,我猜没人从那个角度观察过他。可我看见了他的脸,他脸上有非常丰富的光线,它们奇异地从他脸上掠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云彩的反射造成的,可云彩不会有那么复杂的光线。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你要知道,那种眼神,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目光,不是人们一生中必定可以见到的。我当时像被电击了一下,完全没有意识过来,举起手里的相机,摁下了快门。”

  有一段时间,我俩都没说话。王不空没说,我也没问。然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说:

  “他站在那儿,云彩从他头上掠过,他的眼神,我说了,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我完全无法形容出来,可我永远也忘不了。”

  关于云彩的事情,我一直没有问,眼神的事也没有问,我好像被什么事情慑住了,开不了口。王不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那天我随后也出了门,去找工作和房子,和之前一样,它俩都没有下落。但那天的情况有些不同,无论我去什么地方,进门之前,出门之后,我都会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看看那里的云彩。我觉得,我和云彩之间,应该发生了些什么吧。

  过了两天,常早来了,带来一箱母带,他要把那些母带放进卧室的储藏柜里。常早在床头爬上爬下,我在下面帮助他。也许储藏柜提醒了我,我想起王不空,就从兜里掏出手机,找出这两天拍的云彩给常早看,问他我的拍照技术是不是有飞跃。常早不怎么上心地瞟了一眼,说还行。我说是你朋友王不空教的,他点化了我。常早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取出来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储藏柜。干完这些,他关上柜子,从床上跳下来,去卫生间里洗手,洗完回到厅房,在靠背椅上坐下,看着我。

  “王不空是谁?”

  “你朋友啊,忘了?前两天他来拿电影胶卷,顺便教了我这手。”我笑嘻嘻回答。

  “我不认识王不空。我没有这样一个朋友。”常早说。

  我笑了一下。我想,作为科班出身的摄影师,常早有对纯粹艺术坚守的固执,这容易产生技术洁癖,因为我这个雏子学有上进,贬低了他技术主义者脆弱的尊严,心里不舒服,才这么说的。

  “储藏柜里没有胶卷。”常早继续说,“圈内规矩,器材借出,不替人保管,器材会生气。”

  “别逗,他的确是你朋友。”我继续笑,看着常早,然后不笑了,“我云彩拍得不一样了,用他的话,没有死去,是他教的,这是实事吧?”

  “能说明什么?什么都不能说明。”

  “怎么可能?”我有点急,“他给你打电话,就在门口。我以为门框歪了,其实不是。你有没有在电话里面说绳索的事,你说别松手,把绳子拉上去,你冲人喊。”

  “绳子?”常早困惑地看我,“我爱干什么干什么,最讨厌约束,干吗要绳子?”

  “好吧,”我觉得,这会儿工夫的我,就像个手艺稀烂的小偷,特别无能又特别无耻,“你的意思,两天前没有一个叫王不空的朋友拨通了你的电话,你否认这个?”

  “干吗否认,我说过,我就不认识王不空。”常早不耐烦了,“我在大鹏待了五天,手机忘在家里,昨天回市里才取到,这五天,我连电话都没沾过。”

  我沉默了。

  常早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不和人开玩笑,也从不撒谎,我认识他时他就这样,他显然被这件事情弄得有点恼火。但这不可能,我的确在王不空那个收音效果不好的电话中听到了常早的声音,他朝人喊绳子什么的,这个不会有错。而且,就算我做白日梦,绳子是我臆想出来的,我历史课滥成渣,最好的成绩不超过三十分,我来这儿才十几天,根本不可能知道何真这个人,不可能知道这里的人们七百年前都是东莞人,如果没有人告诉我,我拿什么去臆想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个复杂的家族经历?

  现在,我和常早两个人呆在那儿,他坐着,我站着,我俩都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无论他还是我,我俩面对一件蹊跷的事情,而我俩对这件事情都无法负责。

  接下去的事情对故事没有什么意义,说了多余,就不说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忘了说,常早借给我住的这套房子,它的结构有点怪。我这么说不是挑剔,更不是说房主和建筑者的坏话,只是某种奇怪的理由,我开始没有介绍清楚。实际上,这套房子的卧室里没有窗户,是完全封闭的四堵墙,厨房和卫生间也没有,好像专门为鼹鼠、土龙、钩盲蛇、蚂蚁,或者囚徒设计的。好在,厅房破了例,有扇单开的窗户,感觉设计师已经做不到完全避开窗户,黔驴技穷,才无可奈何地让窗户出现在那儿。不管怎么说,如果你人在厅房,站到如此宝贵的窗户前,一点也不影响从窗户里看到天空中的云彩,而且拍摄下它们。

  邓一光,现居深圳。著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等十部,中短篇小说集《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等二十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国家图书奖等文学奖项,入选收获文学年度长篇小说榜、当代文学年度长篇小说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长篇小说榜、亚洲周刊》全球华人十大中文小说榜等榜单,并以英、法、德、日、俄、韩、蒙古等文字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