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石钟山:琴声悠长(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0-08-04

  

  一

  许多年以后,我们依然能在战区营院的某个角落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声,悠长的琴声似乎从远古走来,余音袅袅地在尘世间扩散。我们每当听到这小提琴声,步子不由得慢下来,品味着每个音符在空气中的律动。我们还联想起拉琴的人——那位已在战区文工团退休的老人。不用看,我们也能想象得出,夕阳下,一位白发老人,颈下夹着那把和她几乎年龄一样久远的小提琴,面对着夕阳,深情款款地拉着心声,也奏着岁月。每每听着琴声,我们的思绪便穿越到了以前……

  以前战区叫军区,家属院在军区办公区的后面,中间隔了两个月亮门,还有一个偌大的操场。每天放学不久后,我们就会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声从某家阳台上传出来,不用抬头,我们就知道这是冷美人杜鹃发出来的。记得我们上小学四年级时,杜鹃已经上初一了,她和二哥、林大兵是同学,比我们高两个年级。

  上了初一的杜鹃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了,个子高挑,走路挺胸抬头,身穿一件带花点的布拉吉。布拉吉其实就是连衣裙,但从杜鹃家人嘴里叫出来就成了布拉吉。我们都知道杜鹃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年轻时在苏联留过学。我们记事之后,就知道杜鹃父母是兵工厂的军代表,这个兵工厂生产一种叫导弹的东西。我们更知道,导弹要比我们手里的火药枪和弹弓厉害多了,我们就常常景仰地看杜鹃父母被一辆军用小轿车接来送去的。他们都戴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和我们的父母比起来就显得与众不同。先不说杜鹃父母,就说杜鹃,她有个姐姐已经高中毕业了,这一年已经下乡插队了。偶尔会风尘仆仆地从乡下回来,在家住上三五日,让菜灰色的脸变得红润起来后,便又回到插队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去了。杜鹃一直守在家里,脸色就一直很红润,都拧出水来的那种润泽,双腿修长,皮肤白皙,每天放学在自家阳台上专心致志地拉琴,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也随之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杜鹃学习拉琴似乎有些年头了,只不过以前我们没怎么留意,直到杜鹃上了初中,她的人和她的琴呼啦一下子在我们眼前亮了起来。

  我们注意杜鹃,不论是在她放学路上,还是在自家阳台上,她的身影和她的琴声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我们的精力。但杜鹃却不睬我们,在我们眼里杜鹃高傲极了,她经常穿一双红色皮鞋,走在放学的路上咔咔有声,身上的布拉吉被风吹起一角,成仙得道的样子。不论我们在她面前如何疯跑,她的目光似乎从没在我们身上停留过,目空一切地咯噔咯噔地从我们眼前走过。我们就很气愤。同学朱革子就结结巴巴地说:不行,咱就削……削她。

  我们不敢无缘无故地削人家,但我们偷袭她的本事还是有的。当太阳西沉,暮色四合时,天就暗了。父母早已下班,穿过操场,又穿过两个月亮门,回到家里,家家户户便飘出一缕缕炒菜的香气。杜鹃的琴声依旧在这菜香里飘荡,夕阳下,她在阳台上的身影成了一个剪影,随着暮色渐浓,我们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我们人手一枚弹弓,躲在树后,目标瞄准杜鹃家阳台,我说了声:抄家伙。伙伴们弹弓的皮兜里早已夹上了石子,这时纷纷射向了阳台上的杜鹃,不知击没击中杜鹃,反正听到她家阳台上一阵乱响,杜鹃也随之惊叫一声,扭着她那很好看的腰身躲进了屋内,我们就作鸟兽散。我们偷袭得手,兴奋异常,飞跑着在家属院的路上,终于到了一僻静处,朱革子一张脸因兴奋都变得扭曲了,又结结巴巴地说:打……打中了,打在她……她屁股上了,哈哈哈……朱革子的笑声一点也不结巴,很畅快淋漓的样子。

  我们这些玩伴大都是同学,也有高年级的,比如林小兵,就比我们高一届。他是林大兵的弟弟。林小兵个子长得小了些,虽然比我们高一年级,但个头似乎和我们相差无几,他也曾试图和二哥、林大兵等人打成一片,但人家压根不正眼瞧他,林小兵只能高不成低不就地和我们混在了一起。几次骚扰杜鹃之后,林小兵就提出了异议,他假模假式地托着腮道:咱们这样不好吧?我说:有什么不好的,谁让杜鹃不正眼看我们了。林小兵就摇头,故作深沉地说:人家是高年级的同学,我们要尊重人家。林小兵的话在我们听来狗屁不是,二哥和林大兵他们也是高年级学生,但他们从来不轻视我们,往往在我们危难之时总是及时出手相救。

  我们这些军区大院里的孩子,总是会招惹地方学校那些人的抢劫或者围攻。我们军区子弟的八一小学和地方上的育红小学相隔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上学放学时两个学校的学生经常交叉在一起。我们这些人大都穿着被改制过的军装,戴着或真或假的军帽,就连手里的火药枪也比育红学校那些人的高级,于是经常有育红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堵在路上,要么抢我们的军帽,要么抢走火药枪。每每这时,二哥、林大兵等人都会及时出现,他们双腿叉在地上,身子并不离开自行车,高喊一声:住手。每每这时,育红学校那些人就作鸟兽散了,也有胆大的,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反身又把二哥、林大兵等人围了。此时的二哥等人并不慌张,他们潇洒地从车把上摘下鼓鼓囊囊的书包,把自行车推倒,我们知道,二哥他们的书包里除了装有书本之外,还都装着半块砖头。砖头用报纸包裹了,沉甸甸地装在书包里。有一次我看见二哥仔细地把半块砖头装进书包里就好奇地问:装砖头干什么?二哥不耐烦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你管。我又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干啥用的,是不是为了打架用?

  二哥就把目光定在我脸上,狠狠地说:等我们打架时你离远点。我们看见二哥他们摘下书包就异常兴奋,果然,二哥他们抡起书包向围上来的人群砸去,咣当一阵乱响后,那群育红学校的人就抱头鼠窜了。二哥他们平时从来不和我们玩,但每到关键时刻,他们就像神兵天降,总能及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杜鹃却不一样,不论我们如何千呼万唤,她连瞅我们一眼都懒得瞅。所以我们为了引起她对我们的重视,就不断地袭扰她。弄得她总不能专心在阳台上拉琴,经常大呼小叫地把琴扔在阳台上,自己钻进屋里。后来她干脆不在阳台上拉琴了,而是在家的客厅里拉,弄得我们很是挫败。

  记得五年级的暑假,最初放假的头几天,杜鹃在我们的视线里失踪了。我们多次跑到她家楼下引颈张望,她家阳台,包括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失去了侵扰目标,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小树林里用弹弓打鸟,朱革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还没站定就兴奋异常地说:回……回……回来了,杜……杜鹃。

  我们终于听到了久违的琴声,后来我们才知道,放假后杜鹃随父母去北戴河了。北戴河有军区的疗养院,我们的父母经常在每年的夏天,轮流着去北戴河住上几天,我们大都随父母去过。洗几次海水澡,捡几个沙滩上的贝壳,这样能让我们高兴一整个夏天。

  不知是北戴河让杜鹃变了模样还是她上了初二之后人就变了,总之,在那个夏天我们发现杜鹃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头发松散地在肩上披着,布拉吉穿在她身上一下子也紧凑起来。我们远远地望着阳台上拉琴的杜鹃,一时有些口干舌燥,心里不知哪根弦动了,似乎杜鹃没变,是我们变了。我们又一次在袭扰完杜鹃后向锅炉房跑去,锅炉房夏天那里没人,成了我们重要的据点之一。那天我们还没跑到锅炉房,就被林大兵追上了,眼见着他撩开大步,几步就蹿到了我们的前面,回转身子把我们截住,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谁让你们干的?我们一时没明白过来,我们侵扰杜鹃和林大兵没有一分钱关系。我们都怔怔地望着他,林大兵劈手从我们手里夺下弹弓,铁青着脸说:以后你们要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说完一扬手把我们的弹弓扔到了锅炉房的房顶上,又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挺着身子走了。我们丈二和尚相互呆望着,许久也不明就里。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们发现林大兵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上唇长出了茸毛,还有他说话时上下滑动的喉结,还有他的身板似乎也比以前宽厚了许多,确切地说,他更像个男人了。

  林大兵的家住在杜鹃家对面那栋楼,两家都住在三楼,相同的单元,也就是说他们能隔空相望。有了林大兵的介入,我们袭扰杜鹃的计划受到了空前的打击。每次路过杜鹃家楼下时,我们心痒痒,手心也痒痒,都扭头去望林大兵家的楼层,我们发现林大兵正从窗子探出头,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我们吐吐舌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只能灰溜溜地逃走,身后是汪洋一片的琴声。

  林大兵在我们心里是个狠角色,记得一年前他和地方上的孩子打架,他和二哥两个人被十几个同龄的人围住了,那些人的目标就是要抢他们的军帽。二哥和林大兵的军帽都是真的,二哥的军帽是大哥参军后特意寄给二哥的。二哥以前戴的都是假冒伪劣的军帽,二哥视正品军帽如生命,就是睡觉时都放在床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每天起床没刷牙没洗脸就把军帽戴在头上,气得父亲骂他:你的脑袋卖给那顶帽子了。骂得二哥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但他仍像和帽子连体一样长在一起了。林大兵是家里的老大,没有哥哥送给他军帽,但他这顶军帽是父亲的一个战友送给他的。记得二哥和林大兵拥有新军帽之后,两人还去照相馆拍了几张照片,有两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照,帽子都是照片中重要的道具。为此,他们嚣张嘚瑟了好一阵子。十几个人围住了二哥和林大兵肯定是场恶仗,他们书包里的砖头都抡飞了那十几个人仍没退怯。最后二哥和林大兵又抡起了自己的自行车。结果是,他们的自行车都干报废了,车圈变成了方形,三脚架也散了。事后有几个人皮开肉绽地去医院缝针,我母亲和林大兵的母亲结伴去医院为人家付医药费,这事才算了结。

  二哥和林大兵知道惹了祸,两人都没敢着家,跑出了城市,去了辽北的调兵山,说是要去打游击再也不回来了,后来是被当地民兵发现了,又押解回到了军区。二哥自然受到了父亲一顿皮带的招呼,鬼哭狼嚎自不必说,林大兵的父亲是军务部的副部长,他扯着嗓子喊:无组织无纪律,如何做革命的接班人!父亲听了林副部长训斥孩子的话感到汗颜,他抡起皮带的手臂耷拉下来,气咻咻地冲二哥咒骂道:下次你再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虽然二哥和林大兵那一仗代价惨重,但二哥和林大兵的形象在我们心里高大起来。我们不明白,袭扰杜鹃碍着林大兵什么事了。不管我们能否想得通,总之,我们袭扰杜鹃的行为在那个暑假终止了。

  二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林大兵和杜鹃如影随形的场景。更多的时候,是林大兵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杜鹃,林大兵俯下身子,总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杜鹃的一只手揽了林大兵的腰,掠过他们的风让杜鹃的长发在风中飘起,就像一面猎猎张扬的旗帜。那一年林大兵和杜鹃正在读高一。读了高中的学生明显和我们这帮小破孩儿不一样了,他们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当然这一切仅限于在大院之外时的样子,只要一回到大院眼皮底下,他们立马恢复了原形。我们亲眼看见,离大院还有几百米的地方,杜鹃便从林大兵车后座上跳到地上,林大兵回了下头,小声地说了句什么,看见杜鹃唇红齿白地笑一笑,然后林大兵没事儿人似的把车骑走。杜鹃故意放慢脚步,让自己和林大兵保持一定的距离,依旧高傲冷漠地往大院走。

  我们一直不明白,杜鹃和林大兵在一起时,总是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样子,可一离开林大兵她就又恢复了固有的冷漠。在我们眼里杜鹃简直就是双面人。他们的地下恋情仅限于我们这些学生知道,家长一定不知道。回到家的杜鹃又是个好孩子了,站在自家阳台上,小提琴声又悠扬地响起。我们从那以后又多次路过她家楼下,琴声似歌似诉地在头顶上方飘来,我们的心就痒痒的,手插在裤兜里,握着弹弓的手已经潮湿一片。我们多么希望把弹弓拿出来,朝高傲冷漠的杜鹃射去,可是我们不敢造次,知道在对面的阳台上正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们走过一段,回头朝对面阳台上张望时,果然看见了林大兵站在自家阳台上,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盯向我们,而是落到对面阳台杜鹃身上,他就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入神入定地欣赏着音乐。

  我们想袭扰高傲冷漠的杜鹃,在林大兵的保护下,我们并没有下手的机会,只能心有不甘地转到大院后身那片树林里,把弹弓里的子弹一次次射向那些无辜的小鸟。一群又一群的鸟被我们惊飞,最后整个树林里连一只鸟也没有了。我们似乎并没有把内心的火气发泄出去,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林小兵。林小兵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沦落到和我们混在一起,虽然他比我们大一岁,又高一年级,但我们并不怕他。这时,我们把所有的火气都发泄到他身上。朱革子过去,用手指着林小兵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都……都怪你……你哥,我……我们没……没法对杜鹃下手。

  林小兵知道自己形单影只,一面讨好地望着我们,一面说:同学们,我哥和杜鹃交朋友了,咱们自然再也不能用弹弓射杜鹃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以前,林小兵和我们一起袭扰杜鹃时,比任何一个人都积极,他射了一次,跳着脚举起手中的弹弓说:打中了,是我打中的。他因激动五官都快变形了。因为他比我们大一岁,又高一个年级,每次游戏时,他站在我们中间都像是一个带头大哥的样子。但我们并不在意他,想玩就来,不想玩就走。因为林小兵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没找准自己的定位,只能屁颠屁颠地和我们混在一起。

  我们突然发现,林小兵说起杜鹃时比任何人都要激动。先是呼吸急促,然后脸就涨红了,声音也抖颤着,仿佛杜鹃不是和他哥林大兵恋爱而是和他恋爱。从那一刻开始,我们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不能袭扰杜鹃不是林大兵的错而是因为林小兵。我们确认过眼神之后,就把林小兵围在当中,林小兵刚开始以为我们在和他做游戏,转着身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咱们抓特务哇,但不能让我一个人当特务。后来他看我们眼神并没有游戏的意思,便紧张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磕绊着说:你们要干啥,这是要干啥?我们一群人不知谁先呜嗷一声冲了过去,紧接着我们就对林小兵群起而攻之了。轻而易举地把他撂倒在地上,拳头和脚又落到了他的身上。林小兵弓起身子,双手抱头,哀嚎地求饶着:你们这是干啥?别打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散开了。好久,林小兵才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哭丧着脸,鼻涕眼泪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打我?然后又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在我们眼里,林小兵简直就不是林大兵的亲弟弟。林大兵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个英雄,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我们亲眼看见林大兵打架时从来不说话,总是先把眼睛眯起来,胸脯起伏着,垂落的手先是握成拳头,我们都能看见他拳头上的青筋直跳,然后“啊”地大喊一声向他眼前的“敌人”冲去。林大兵打架的样子就像下山的猛虎,威风凛凛,让人胆颤心寒。在我们心里,林大兵是个狠角色,他和二哥等人联合起来,所向无敌。可林小兵却是另外一个样子,生性胆小,和他同龄的孩子都不爱搭理他,只能和我们混迹在一起。

  痛打了一顿林小兵之后,他并没有告发我们,我们从父母对待我们的态度上便可见一斑了。以往我们在外面惹了事,让人告到家长这里,轻者一顿臭骂,重一些,父亲的皮带就在我们的身上招呼了。

  那几日,我们远远地看见林小兵,他脸上的淤青还没散尽,他低眉顺眼地在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走着,看他的样子怪可怜的,可一想到无法袭扰杜鹃,我们心里还是生气。几日之后,在我们的队伍里,又看到了林小兵,此时他脸上的淤青已不见了,正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望着我们,这次还主动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挨个分发给我们,一边分一边说:我爸去上海出差带回来的,你们尝尝,可好吃了。糖放在我们嘴里,甜在我们的心坎,自然对林小兵的怒气就少了一半。

  自从我们发现林大兵和杜鹃好上后,二哥和林大兵以前形影不离的情形也不见了,经常见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闲逛。我不知二哥此时是何种心境。我和二哥每天睡在一个房间里,我们睡的是上下铺,我睡在下铺,他睡在上铺。二哥经常不着家,有时我睡着了他才回来,我睁开眼睛时,他已离开了家门,给我的感觉是家里似乎没有二哥这个人。只有白天在学校里,我才能看见二哥晃来晃去的身影。有一天,二哥回来时我还没睡着,他轻手轻脚爬到上铺去,我闻到了一股臭脚丫子味,我忍不住说:老二,你没洗脚。我在家从来不叫他二哥,而是学着母亲的口气叫他,他从来不挑这个,无论我叫不叫他哥,他总是把我当弟弟。在学校里他经常找到我问:老三,有人欺负你吗?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就是哥哥望弟弟的样子,不论我在外面闯了多大祸,一想起二哥我心里就踏实。

  我说他脚臭,他就把头从上铺的一角探下来,呛白我道:不好闻你就把被子蒙头上。我没搭他的茬,又说:林大兵和杜鹃谈恋爱了,你知道吗?二哥马上又把头探出来,压低声音说: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可别告诉爸妈。我没吭气,盯着上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层意思,然后又说:林大兵一恋爱,你就没有伴儿了。我觉得这事对二哥挺不公平的,在林大兵和杜鹃好上前,二哥和林大兵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二哥嘀咕一声:你别瞎操心,我和大兵永远是好朋友。二哥觉得我的话不值得一提,他翻个身很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我却久久没有睡着,琢磨着睡在上铺的二哥。

  二哥和林大兵还是好哥们儿,他们高中一毕业便双双当兵了。两个人参军却不是一个地方,二哥去了北部边陲,林大兵去了南方。两人穿着新军装,站在接新兵的卡车下,拥抱在了一起,双双捶打着对方的后背道别。他们身体分开时,我还看到了他们各自挂在眼角的眼泪。他们各自上了车,车启动时,竟无语凝噎,只是用力地朝对方挥着手臂。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那年海城发生了地震。整个军区大院也开始抗震了,楼下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军区放映队在操场上支起了银幕,开始连轴转地放露天电影。有许多电影我们早就看过八百回了,但还是拿出来放了,一部接着一部,大都是战争片,从银幕方向一阵阵传来枪声,还有一阵阵让人震耳欲聋的炮声。这声音让我们半大孩子异常亢奋,浑身的细胞在体内激荡着,我们在银幕周围疯跑着。

  突然,我们看见了林大兵的身影,紧接着我们又看见了杜鹃,他们双双一起钻进了操场一旁的小树林里。我们看见两个人钻进小树林里,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相互招呼着,蹑手蹑脚地也尾随他们而去。我们匍匐在草地上,随着银幕一闪一闪的亮光,我们看见林大兵和杜鹃站在一棵树下。杜鹃似乎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脑后。她仰起脸面对着人高马大的林大兵,两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只见林大兵突然上前一步,把杜鹃搂在怀里,我们的心跟着一起忽悠一下,又看见林大兵用身体把杜鹃抵在一棵树上,他们的牙齿似乎也碰到了一起,依稀听见清晰而又分明的撞击声。接下来两人慢慢向草地上倒去,然后我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那棵他们刚才抵过的树依旧兀自孤独地立在那里。在我们的身后有一个人粗重地喘息着,这声音在远处的电影传来的声音里异常出挑。我们没来得及去寻找这声音出自何方,却突然听见一个人高喊了一声:地震了……

  作者简介

  石钟山,1964年出生,著名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学系。著有长篇小说《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等三十余部,各种文集五十余种。共计一千四百余万字。有三十几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共计一千余部(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享受国务院政府专家津贴。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天下兄弟》《军歌嘹亮》《大陆小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