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钟求是:瓦西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7-28

  

  跟莫斯科相比,圣彼得堡显得老派一些,教堂很多,街道不宽,大多数房子攒着不短的年头,看上去有点旧色。好在旧色之中,一条长河从城中穿过——不用说,它就是著名的涅瓦河。涅瓦河水面开阔,颇有气度,让整座城市亮堂了许多。

  不坏的是,我们就下榻在离涅瓦河不远的一家三星宾馆。这里的地陪导游是一位夹带中国东北口音的胖男。胖男导游说:“你们呀得在这儿住上四宿,圣彼得堡的历史厚着呢,好玩的地方老多了。”他嘟噜着舌头送出一串景点,夏宫冬宫要塞教堂什么的,好像所报的是一份俄餐菜单。

  按游程安排,我们第一天逛了夏宫。夏宫的殿厅和喷泉派头不小,挺让人提神的,用团里大爷大妈的话说:“别小瞧了老毛子,还真是有点家底儿。”玩到傍晚,集体吃了团餐回到宾馆,一天的奔波才收了尾。上岁数的把门一关,待在房间里准备洗洗睡了。年轻的男女还剩有体力,相互串门扯些闲话。我无伙无伴,又不知道干点什么,就下楼出了宾馆到街上走走。

  宾馆门前是一条小街。此时夜色刚冒出来,小街上行人不多,显得有些清淡。我走了一段不觉得有趣,脚步正有些茫然,目光一拐看到了路边咖啡馆的标识。我在北京是泡吧老手,有时待在出租房里太寂寞,就拎着电脑到咖啡馆里写上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现在既然在这里遇上了,我不反对自己进去坐一坐,也算是添一次俄罗斯的泡吧经历。

  我走近咖啡馆推门进去,左右打量一下,在中间一张小桌前坐下。店厅不是很大,但两边靠墙矗着高大的檀木书柜,显出几分优雅。有点暗淡的灯光中,坐着三三两两的身影。很快一位侍应生走过来,我不会俄语,只能用蹩脚的英语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等候的时间,我掏出手机巡视微信朋友圈。正潦草地看着,屏幕上跳出一个电话号码并响起铃声,我划开话筒,压低声音说话。对方是一家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向我打问剧本的事儿。我不高兴地敷衍几分钟,摁掉话筒。侍应生端着托盘过来,将咖啡杯子搁在桌上,又讲了几句俄语。我不明白地瞧着他,心想这哥们儿干吗这么严肃。这时旁边传来一句中国普通话:“他是让你别在这里大声说电话。”我扭头一看,竟是一位中国老男人——他坐在里侧的小桌前,似乎也是一个人一杯咖啡。我吐一下舌头,转过身冲侍应生耸耸肩,说了一声Sorry。

  侍应生走开了。我端起咖啡杯子呷了几口,然后想到一个情况:两个中国人坐在俄罗斯的咖啡馆里,相互不搭腔,这无论如何有点奇怪吧。正这么溜着神儿,那位中国老男人走过来坐到了我的对面。他一头银发,还戴着金边眼镜,儒雅中又有点横劲儿,似乎是个爱教导别人的老头儿。我赶紧说:“刚才我以为自己小着声音的。”他盯住我说:“是来旅游的吧?”我点点头说:“出来散个心,先玩莫斯科,今天刚到这儿。”他说:“你是……写剧本的?”我又点点头说:“我小着声音还是被您听了去……中国的耳朵在哪儿都有呀。”他说:“你,知道瓦西里吗?”这句问话有些跳,我说:“是瓦西里大教堂的瓦西里吗?”他说:“不是,是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的瓦西里。”我愣了一下,说:“这个我不知道。”他说:“搞影视的不知道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我说:“听说过没看过,这种电影又不是必须要看的。”他说:“不同意!没看过《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就来圣彼得堡,你怎么读得懂这座城市?”我心里一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掏出这种神逻辑。我说:“这两部电影您看过许多遍吧?”他说:“我数字不好,忘了看过多少遍啦,但我能把台词背下来,尤其是瓦西里的。”我哈了一声说:“这么说,瓦西里是电影中的牛×人物?”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跟你谈瓦西里……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不会让你及格毕业的!”说着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桌子。

  我有点丢兴,追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有几张纸,上面搁着一支笔——我心里一动,看来这老头儿也有在咖啡馆里写字儿的习惯。

  从咖啡馆回到住处,时间不算太晚。虽然有些累,我还是起了心念,从手机优酷里调出《列宁在1918》。这部电影的故事发生地是莫斯科,那时苏联刚刚迁都。电影一开始,身材高大的瓦西里从莫斯科回到圣彼得堡家中,见到了妻子和摇椅里的孩子。妻子抱怨说没有吃的:“牛奶没有,面包也没有,怎么办?”瓦西里说:“不要哭,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几句话挺熟耳,算是口头语录了,原来出自这里。故事往下走,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打入敌人内部,当听到对方马上刺杀列宁时,他奋勇地从楼上窗户跳下,口中大喊一声:“瓦西里!”守在那里的瓦西里冲过去护住中弹的马特维耶夫,马特维耶夫让瓦西里赶紧去救列宁。情节到这儿有点意思了,属于剧情叙事中的拐点。我恍惚一下,记起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玩过一个镜头,几个青春少年高喊着“瓦西里”从高墙上跳下。嘿嘿,其源头原来也在这里。

  看完电影已是深夜,我还想做思考状,脑子一暗很快睡去。第二天醒来有些迟,匆匆吃过早餐上了车,才知道是去参观冬宫。胖男导游先提示大家今天要备足体力,因为进门前要排很长的队,再用三四个小时走马观花。一位大叔说:“走马观花也得用三四个小时,冬宫很大吗?”胖男导游说:“冬宫号称世界四大博物馆之一,有1050个房间。”一位大妈立即表示不服:“1050个房间算什么,冬宫房间再多,有故宫那么多吗?”胖男导游呵呵笑了。我掏出手机塞上耳机,开始看《列宁在十月》。影片中列宁很忙碌,瓦西里也很忙碌,武装起义的准备工作在危险中展开。片子进行到一半时,旅游车到达冬宫广场,我们下车排队。队伍的长度的确可观,估计得排上好一阵子。我拿着手机继续看。瓦西里到工厂车间发动工人,与敌方官员周旋;列宁让瓦西里必须睡上两小时,瓦西里悄悄溜掉了;瓦西里在街上用高大身子挡住列宁,骗过敌方士兵的眼睛。影片的尾部形成高潮,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开炮了,之后起义人群潮水似的涌向冬宫,打开铁门冲进去。临时政府的部长们正在议事厅开会,面对一拥而入的工人与士兵,他们目瞪口呆。

  电影结束得恰是时候,因为此刻排队也接近了入口。在随后的时间里,我一直裹在人流里往前走。这儿的艺术品确实霸气,我看到了达·芬奇《戴花的圣母》、拉斐尔《没有胡须的神圣家族》、伦勃朗《达娜厄》,我还跟石像《伏尔泰》合了影。不过在眼睛忙碌的同时,我脑子里仍留存着影片的余味。我很想找到那个有着政权交替象征的议事厅,但冬宫真的太大了,晕头转向中一时不可能找到。

  这天晚上,我又来到那家咖啡馆。我的运气不坏,中国老头儿果然坐在那儿,而且是昨晚的同一张小桌。

  我走过去直接坐到他的对面。他没有惊讶,先瞧我一眼,又低头写完纸上的一行字,说:“什么情况?觉得这儿的咖啡不错?”我说:“我猜您今晚还在这儿,我想跟您聊聊。”他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聊?”我说:“您是个怕寂寞的人,不然不会在咖啡馆里写字儿。”他说:“我怕的不是寂寞,这个理由不成立。”我说:“昨晚听了您的话,我把《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看完了。”他微微一愣,把笔撂在桌子上,说:“那你想跟我聊什么?瓦西里吗?”我说:“我知道我没资格谈瓦西里,所以只想听您的。”他说:“听也是一种能力,你觉得你有吗?”我说:“我至少有好奇……跟着旅游团挺无趣的,白天跑景点晚上睡大觉,我不想只是这样。”他说:“这句话及格了,和旅游团混在一起是有点傻,我就乐意一个人跑来跑去。”我说:“您看上去不像是来旅游的,您像是在旅行。”他说:“旅游和旅行有什么区别?”我说:“旅游没故事,游行有故事。”他说:“在圣彼得堡待七天了,我没有故事只有回忆。”我说:“回忆本身就是一种故事。”他说:“毕竟是写剧本的,想着的就是故事。”我说:“一个写剧本的,连瓦西里都不知道,怎么能写好剧本?”他松一松脸笑了:“嗯,这句话又及格了。”

  顺着气氛,我唤来侍应生又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糕点。他说:“咱们俩这么说着话,像老熟人似的,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我说:“我姓吴,你叫我小吴好了。我是南方人,现在在北京漂着,是个半拉子编剧,还属于替别人打工的阶段。”他说:“好吧,你‘无’我‘有’。我姓尤,你叫我老尤好了。”我赶紧说:“我不能叫您老尤,瞧您这气度,得叫您尤老。”他说:“这话不及格,我七十还不到,叫尤老起码得八十以上。”我说:“我猜您是大学老师,还是一位不轻易让学生及格的老师。”他点点头说:“以前是大学教授,现在是退休老头儿,一位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头儿。”

  新的咖啡杯子上来了。这位自称是退休老头儿的前大学教授端起杯子吹一吹气又放下来,开始了关于瓦西里的讲述。

  ……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给我一个借口》《昆城记》《街上的耳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