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一条窄窄的弯弯的田间小路上，两个瘦长的身影跳跃、奔跑。一轮弯月挂在湛蓝的天空，像疼爱儿子的母亲点燃的灯，散发着明晃晃的光。星星沐浴在清澈的河水里，眨着俏皮的眼睛，数着青年男女的步履。路边的杨，河岸的柳，殷勤地把凉爽的风和露，擦在他们的脸上。一阵阵蛙鸣和着小推车的“吱扭”声，在夜幕下悠扬地歌唱……

　　这幅画面，时常在茶余饭后、在码格子的间隙出现；这声音时常在梦里响起，把我带回年轻的时候，牵起一缕缕乡愁。

　　这条小路，我再熟悉不过。学校放麦假跟着老师捡麦穗、秋假跟在大人后面忙秋收，不知走过多少遍。小路窄巴巴的，也就五六十公分宽，它有几道弯、几个坎，都深深埋在脑海里，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半步。只不过后来窑厂挖土烧砖，路旁下陷了四五米，增加了些许危险，稍不注意就会翻车伤人。

　　1982年土地大包干，妻子抓阄伸手就抓到了“大辘轳井”那块地。地在西南岭，田间小路的尽头，有名的黄土油子，土层深厚，十分肥沃，年年都长好庄稼。我和妻子怀着感激的情，起早贪黑，削高填凹，整的平坦坦。妻子整天摽在地里，我在镇上上班，一早一晚也帮她忙活。秋天借着适宜的墒情撒下种，春风一吹，刷刷地泛青、拔节、吐穗。小南风再一吹，不几天就打苞、黄梢、飘香。白天，妻子跟太阳对着干，汗甩八瓣无怨言，锋利的镰刀把麦子撂倒，捆成麦个子，回家做饭，等着我下班。吃罢饭，一人一辆小车推着，走在夜色下的田间小路上，进了地，装车子，堆起两座小山。妻子虽膀宽腰圆，一身力气，我仍不放心，把车子推到河北边的大路，然后一人一车推回家，一趟、两趟、两三趟，一趟趟都满载着衣食无忧的幸福和越过越好的向往。

　　过完麦，一片裸露的黄土地，淋了一场小雨，眨眼间就成了绿色的海洋。正当玉米苗拔节生长的关键时候，老天爷好像故意考验我们的意志，瞪着圆圆的眼珠子，十天半月不下雨，苗子萎蔫了，垂头丧气，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没有一点喜欢脸。好在南面不远处有个水湾子，清泉汩汩地流淌，常年水汪汪的，像挂在岭坡的一面镜子，明晃晃的耀眼。只不过大旱时也就四五十挑子水，挑着挑着就干，再次攒满得等大半天。为了抢救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玉米苗，我早早睡觉，鸡叫二遍就挑着水桶，走上了那条田间小路。借着月光，与星星作伴，光着脊梁赤着脚，钩担不离肩，水桶不离担，按下水桶一淹就满，迈开腿脚大步走，小钩担软悠悠地颤，一趟趟地挑水进田。那蜷缩着叶子的小苗喝了水，像极易哄劝的娃娃，接过大人递过的糖果添进嘴里，一会就挺直了身子，精精神神地拍着小手欢笑起来。我在甜蜜中忙碌，蒺藜扎了脚不停步，一边走着一边一搓掉。汗水湿透了身子，洗把凉水接着干，一点不觉得累。村里鸡叫响成一片，犬吠声声不分瓣，天色还没露出鱼肚白，街坊邻居挑着水桶赶来了，水湾里的水只剩下一点点，得用瓢子舀水才成，还得排队挨号……今儿你起得早，明儿我来得更早，抢水救苗，抢出了乐趣，成为乡间野坡的独特风景线。

　　庄稼不负勤快人。熬过个把月的干旱，六月里阴雨绵绵，玉米疯长。嫩绿的棒子穗，在一阵阵蝉鸣的催促下，在叶间爬出来，初为细小的蝉蛹，慢慢膨大成糯米粽子，几天就变成蒜锤子，一吐出紫红的缨子，说个大，就大成了棒槌，斜探着身子跟牛角一样长。在收秋种麦的那些天，我们又夜夜走在那条田间小路上。妻子掰下棒子，就刨玉米秸，舍不得在地头歇息，更没功夫与人啦闲呱。吃了晚饭，一人一辆小推车出了坡，装满车子，我推过河来，一前一后往家赶。坡里的玉米没了影，家里院子里堆成了山。一早一晚扒玉米棒子（剥皮），堆满窗沿，挂满树梢，剩下的一垛垛码放好，空旷的天井显得小了，满院子闪烁耀眼的黄橙橙的光芒，飘着一阵阵清清甜甜的香。安顿好玉米，就又忙着往地里运粪。运粪也是在晚上。此时，秋老虎正在发威，夜里也不凉爽。我袒胸露背，只穿着小裤头，妻子文明些，上穿短袖汗衫，下穿短裤，一人一辆车子驮着黑黝黝的粪肥，七拐八拐出了庄，草棵的蛐蛐哼着小曲，送我们来到小河旁。一辆车子停下，两人侍弄一辆车子，我在后面推，妻子在前面拉，欢唱的河水被甩在身后，蚰蜒小路被碾压在车轮下，黄土地里堆起一座座小山……

　　收了秋，又种麦。季复一季，年复一年，我们重复着同样的脚步，走在田间小路上。慢慢地小伙熬成了老头，妻子变成了婆。

　　改革的春风不断地吹，惠民政策扑面而来人心暖。“三提五统”不缴了，农业税不收了，一年两季还发放种粮补贴，乡亲们的日子甜甜蜜蜜，像是天天唱着过，个个活成了神仙。

　　儿子大学毕业，去了湖北襄阳，我和老婆跟着去看孩子。一晃十来年不种地了。一辈子没亲够黄土地，时常怀念夜间运庄稼送粪的日子。如今，那条田间小路上，仍然走着我的乡亲们。日头还是东升西落，小路还是蜿蜿蜒蜒，小车还在“吱吱扭扭”地唱着。而这一些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魂牵梦绕的乡愁。

　　2020.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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