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大疫，不期而至。半年前谁会想到，如此巨大的一场灾难会如此迅速如此剧烈如此广泛地改变我们的生活？而且，时至今日，恐怕仍然没几个人能够断定这世界将走向何方。现在虽然已经正常上班，但除了上班，几乎不再出门。所以陆春祥老师约我到桐庐乡村里看看，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是该出门两天了，不然都要在家里闷得发霉了。

　　桐庐是杭州的郊区，经济之发达，自然是可以想见的。但事实还是超出我的想象，我没想到，三通一达几大快递公司的总部都在这儿，或者即将搬迁到这儿。这不过是一个县。不过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不在城里，而在乡下。我要去的地方，是桐君街道梅蓉村。

　　梅蓉村，原本是富春江河道内冲积形成的一片沙洲。土地不肥沃不说，还年年水灾。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一些人到来了，或许是为了逃避兵燹？如今已难确知。只知道他们来了就不走了，在这儿垦荒种树种地，直到几十年前的梅蓉大队，仍在持续进行着这样艰苦的劳作。时日迁移，一片苦瘠之地，变得日益富饶。但富则富矣，这儿仍是乡村模样，并没建起多少高楼。

　　在紧挨富春江的一处民宿。大雨倾盆，我们颇为狼狈地跑进去，进入了全然不同的世界。或许是因为疫情，民宿里并没多少人。接待的阿姨说，这本就是村里老百姓的房子，也没请人设计，就自己弄了弄，摆了一些四处搜罗来的老家具，取名“素锦园”。楼下楼上看了看，各处的陈设简洁，雅致，让人备感舒心。在二楼一处平台坐了坐，望出去即是稻田。前阵子刚刚插秧，细弱秧苗才略略高出水面，在一块一块明镜似的水面上，绿绿地摇摆着。从二楼平台望去，水田漠漠，烟雨蒙蒙，稻田那边，房舍远近散落，七八只白鹭从靠近房舍处飞起，在烟雨里转了一圈，又落到了田埂上。这和我老家的景致并没什么不同——只是这些稻田，不再是一家一户在种，而是由县里的文旅集团从农户手里流转过来，再雇佣有经验的农户统一种植。而近处呢，一丛墨绿的芭蕉被风雨撼动，宽大的芭蕉叶一次次俯身。在这样的大风雨中，我们身处的小世界，愈发显得温暖。

　　离开民宿，我们去了罗家大屋。如果说刚才的民宿是新事物，那建于清末的罗家大屋可够旧的。而在梅蓉，这样的明清古建筑共有八十多处。

　　在罗家大屋，雨水从瓦沟间一沟一沟地筛落，噼噼啪啪地砸落在院子中央四四方方的天井里，排水孔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我们只能在屋檐底下行走，在一进门左手边，发现一处柜台前排着几个金色大字：“一壶酒一首诗”。这样一个地方，是适合饮酒，也适合写诗读诗的。柜台后就摆着好几排酒呢，一个个红艳艳的玻璃缸里，酒里浸满了杨梅。同行的当地朋友说，杨梅泡酒，都是用杨梅把酒罐塞满，空隙里倒进酒就行。朋友顺手拿了一瓶，说，中午就喝它了。

　　到一处农家小店，一处小院落，一排小房子，进到一处后，菜渐渐摆上来，最特别的一道菜，是石斛花炒鸡蛋。还是头一回吃这菜。吃花绝非云南人的专利啊。这菜倒有几分像我在大理吃到的茉莉花炒鸡蛋。色彩稍逊几分，口感少了绵软，却多了几分爽脆。又喝着杨梅酒，连连搛了好几筷子吃。

　　一边吃一边闲聊，说起疫情，说起今年是全国脱贫年。边上的桐君街道办事处潘萍萍副主任说，这儿都脱贫二十年了，又说，他们对口支援的是贵州榕江，每年都要去一两趟。虽说没脱贫压力了，街道的工作仍然繁重。她看看手机，说，她是因为陪我，才能出来，她的同事们可都还在开会呢。

　　没人和我喝酒。我笑说，我只能一个人喝掉半壶酒，回去也只能写半首诗了。幸好不多时，饭店的老板来了。他姓寇，比我爸小两岁，我于是喊他寇叔。寇叔说，他一年四季就忙两件事，经营这饭店，管理杨梅林。我问他，一年大概能有多少收益呢？他说了一个让我不敢相信的数字：一百多万！再看看他那双手，满是老茧，我和他握了握手，一双手干瘦，冰凉。我和寇叔一杯接一杯喝着杨梅酒，渐渐地，雨小了。我们决定去杨梅林看看。

　　我所住的小区里就有杨梅树，然而，在塔坞里见到的杨梅树，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处山坳间，杨梅树一棵一棵，婆娑，墨绿，犹如唐朝姑娘沉甸甸的发髻。路上到处是杨梅，走到杨梅树跟前，地上就掉得更多了。我用鞋底去碾，鲜嫩的杨梅肉瞬间化为浆水，同时，舌尖似乎尝到了一股酸甜的滋味。这还没真吃到杨梅呢！

　　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我没去避雨，一个人在杨梅树前站站，一边从树上摘杨梅吃，一边听着远远近近的雨声和鸟鸣。山坳间，到处都是寂静，到处都是酸甜的滋味。

　　记得去年六月，我到浙江桐乡，尝了当地特产槜李，时隔一年，到浙江桐庐，尝了这么多杨梅。无论槜李还是杨梅，皆是时令水果，难以保存。在江南，我尝到了它们最本真的滋味。

　　离开时，寇叔从一条小道钻出来，手里拎着一大筐湿漉漉的杨梅。原来刚才他是去摘杨梅让我们带走呢。

　　一颗一颗杨梅，殷红，有点儿发白，从桐庐来到上海，只需短短一个小时。路上我在想，不必也不应该让所有地方都成为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山野、乡村、城市，应该是并存的。就如茶馆、咖啡馆和酒吧可以并存一样。这样的话，人们才能让自己的生活有各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