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张柠:商媛和周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7-25

  

  1

  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日子,商媛和周民连续五十多天都没有出小区门。两人天天黏在一起,刚开始还挺美的,时间一长就闹翻了。

  禁足在家的日子百无聊赖。窗外的花和树,正在蠢蠢欲动要吐芽抽条,人和花隔着窗玻璃,对视无语两相厌。好在还有朋友圈。周民的微信里有两个接近500人的大群,一个是校友群,一个是同行群。他不喜欢校友群,里面有洋博士和教授,也有普通计算机工程师和程序员,文化水平和道德水准参差不齐。他最看不惯那些教授博士崇洋媚外的嘴脸,动不动就秀外语,搬外国媒体的观点,还喜欢挑别人的语法和逻辑错误,好像逻辑比团结还重要似的。周民多次打算退出校友群,但又担心错过重要信息。周民喜欢“计算机协会”这个同行群,大家的水平和趣味差不多,一些观点也容易引起共鸣。周民给一位正在慷慨陈词的同行献了一朵花、一个大拇指,又加了一杯热咖啡,接着也开始慷慨陈词。周民坚持认为,这次疫情尽管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也是对中国的考验。一旦挺过了这个难关,那么,中国的大国地位将能得到进一步加强和巩固。他呼吁大家要团结一致,同时也提醒大家,警惕那些汉奸卖国贼趁机捣乱。周民的发言反响热烈,接着是蜂拥而至的大拇指和鲜花。周民激动起来,不顾商媛的白眼,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周民情不自禁,越走越快,迈着碎步满屋子乱转。此刻,他转战到“看一看”频道,看着看着脑子就乱了,忍不住对空气吼叫起来,以为声音大就能把相互冲突的信息吓得统一起来。只见他咬肌凸起,唾沫四溅,话题也很宽泛:武汉北上广、中美俄日朝、生物学病理学、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政治学、经济学……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插上一嘴。特别是看到疫情在意大利和美国也传开了的消息,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反超了?耶!”“特朗普也咳嗽了?耶!”“奥运会也要停办了?哎哟,到我们这里来办就行了。”“啥?熔断了四次?美国经济要完蛋了!”“我早就说过,最后还得靠咱们的中医。”“哇,帕瓦罗蒂也染上了!”

  看着周民满血复活的架势,特别是什么都懂的样子,商媛有些烦躁。她按了一下视频的暂停键,朝周民翻了个白眼说:“你能不能小声点儿啊?什么帕瓦罗蒂?他都去世多少年了?又活过来陪你玩儿来了?”

  周民愣了一下,在手机上一搜,发现帕瓦罗蒂真的去世了,有些尴尬。他只看新闻标题说“意大利著名歌唱家中招”,心想不是帕瓦罗蒂是谁?甭管谁吧,总之是外国名人,真爽!周民转身又对着手机继续喷:“零号病人原来在美国啊!”

  商媛又翻着白眼说:“又是你老乡群转发的吧?不用看就知道他们说什么。”

  商媛和周民是老乡。商媛的老家是武汉东面长江边上的一座中等城市。周民的老家在鄂西山区,原来的老村庄现在沉睡在三峡水库的水底下,新村向上移到山麓,村民没有土地耕种,靠多种经营生活,主要是制造著名文具和仿古工艺品。商媛没有进自己老乡的微信群,却被周民拉进了他的老乡微信群。商媛进了那个老乡群,点开一个抖音,听到慷慨激昂的声音:“就在刚刚,找到了,零号病人找到了,没错,就在美国,国人怒了,美国慌了,一定要转发出去啊,多一个人转发,多一份真相!”

  商媛说:“这种劣质的抖音你也相信?你们村的人真的好有热情啊,整天大呼小叫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沸腾热血啊!我怎么记得他们搬离库区之后,是以造假古董和假名牌文具为生,现在改行造假信息了?”

  周民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突然高声说:“你有什么证据说那是假信息?你凭什么说是我们村的人做的抖音?特朗普又凭什么称冠状病毒为中国病毒?你们这都是诽谤!你们不要诽谤我们村的人,也不要污蔑我的国!”

  2

  这些日子,商媛和周民大吵小闹一直不断,费劲伤神又伤感情,有一次吵到都说要离婚了。周民每次都是大义凛然、正义在握的样子,因为他谈的都是国家大事,相比之下,商媛说身边事和家务事,显得底气不足。商媛感到特别憋屈,就从逻辑和语法上找周民的漏洞。商媛觉得,周民的思维貌似严谨,其实媒介素养极差,真假不辨,好歹不分,什么垃圾信息他都能接受,包括他老乡群里那些自拍的抖音。更奇怪的是,周民那个考研考了四五次的滞涩大脑,接受低劣虚假信息的速度却快得出奇:日本尿了,美国慌了,英国傻了,国人怒了。商媛很生气,便故意跟他较真。现在又来了,周民竟然把商媛跟美国总统特朗普扯在一起。商媛正要反驳,转念又忍住了,一是色厉内荏的周民显出委屈得不行的样子,二是昨天吵架他刚刚输过一局。

  商媛戴上耳机继续看电视剧,边看边骂那些黑心视频网站:“妈的,抢先把网上的资源搜集在一起,然后注册收费。”商媛刚给视频网站续了费,在追电视剧《我爱我家》,看到和平(宋丹丹)怼老傅(文兴宇)的那一段:“说您资格老吧,我受累打听一下:辛亥革命您参加了吗?五四运动您挨哪儿了?没您,姆们劳动人民还不要翻身了?”商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压倒了周民议论的声音。周民盯着商媛看了几眼,其实商媛不生气的时候挺漂亮,大笑起来更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可爱。周民见商媛不再计较,就接过她的话头,算是一种和解:“宋丹丹什么逻辑嘛?大泽乡起义我不在场,绿林赤眉军我也没参加,陈桥驿兵变我又没出力,我就不要活了?我就没有价值了?”

  周民没有听懂宋丹丹的话。商媛也没听懂周民的话。眼看又快到饭点儿了,外卖不敢叫,得自己动手。商媛负责做饭,周民负责网上下单,到小区门口取菜,洗碗和拖地。周民按照自己的口味选购,商媛按照自己的喜好烹饪。周民认为,吃下肚子的东西自然是味道第一。商媛要在朋友圈晒出图来,所以认为花样搭配和色泽好看是第一。只有面对莲藕排骨汤,他们才几乎没有分歧,无论莲藕是切成三角形还是矩形,周民都无所谓。商媛心里正在盘算着做什么菜,口里说让周民往自己微信里转点钱,否则就不做饭。周民是某著名网站的计算机工程师,收入要比商媛高,除工资之外,还会接活儿回家做。商媛的工资由商媛自己支配,家里的开支几乎都由周民负责。尽管挣钱不易,花一个少一个,但给商媛花他还是乐意的。周民遵循“细水长流成河,粒米积蓄成箩”的乡村古训,反对大手大脚。商媛每次开口,周民都不会拒绝,心里甚至还有点骄傲。不过他也不会多转,每次都是一两百。他知道商媛的毛病,若不加控制,她就挥霍无度。

  商媛不缺钱,但每当生气而又不想吵架的时候,她就找周民要钱,目的是刺激周民,让他心疼。商媛家境比周民好,父母都是公务员,哥哥在老家乡下经营一个竹编家具工艺品厂,产品远销香港地区及东南亚。周民的父母是农民,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养成了省吃俭用的习惯,舍不得花钱到了寒碜的地步。每一次逛街消费的时候,商媛都有压力。有一次,商媛领到一笔稿费,正好赶上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商媛在一家西餐厅要了小包间,又是红酒,又是鲜花,还有牛排、海虾、鹅肝。周民坐在那里发呆,迟迟不肯下筷子,说太奢侈了。商媛说,结婚纪念日一年一回,不要太小气。周民一边吃一边忏悔,说他妈妈和妹妹做“某某牌”圆珠笔,一个礼拜都挣不了这么多。最后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

  3

  刮着风,没有雾霾,天空澄清瓦蓝,阳光也很好,心情跟着好起来了。

  春节都过去好一阵了,每年例行的年度纪念性合影都没有照。商媛特地换上那件新买的红色羊毛呢大摆裙,想跟周民合个影,要把照片发给妈妈。红色羊毛呢裙,是一年来周民送给商媛唯一的礼物。周民还规定商媛必须等到正月初一才能穿。周民说自己小时候天天盼过年,就是盼有吃有玩,还盼大年初一能穿新衣服。在城里长大的商媛没有这种经历,她不解地说,都什么年代了,穿新衣服还要选日子。商媛也不缺衣服,就尊重周民的意见。除夕夜商媛跟爸妈视频聊天,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尽量不要出门,出门要戴口罩,要勤洗手。正月初一起得晚,商媛心里还惦记着老家的疫情,也没心思穿新衣服,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商媛让周民赶紧穿上西装来照相。周民却一直在拖延,实际上就是他内心深处有抵制情绪。周民认为,隔三岔五就要视频聊天,用不着看照片。商媛说她妈那个年纪的人,年轻的时候照个相不容易,所以养成了翻照片的习惯。周民说:“我妈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她为什么就不呢?我妈喜欢想象,她想象着儿子就一直在自己身边,还天天一个人跟儿子聊天,多么低碳环保的好方法!”商媛发现,让周民夸奖的事情,一定是零成本,否则他就反对。原本说好了要回老家去过年的,周民也是一直拖着不抢票,说大年三十那天票便宜,还让商媛求她的同学中午开车到高铁站来接站,结果拖到武汉封城。商媛本来自己要上网抢票的,周民自告奋勇承担了抢票的任务,商媛上网就头晕,周民整天吊在网上,那就由他吧,结果呢,困在北京过年。两人为此也没少吵架。

  商媛穿着新裙子在周民面前走来走去,周民却视而不见,他还在对着手机高声咒骂。他骂那些入了外国籍又跑回来蹭国内医疗的华人是猪,哪个食槽有猪食,就往哪里挤。他骂楼下那个不戴口罩遛狗的老头子话痨似的“满嘴喷粪”,还骂那些凑热闹的抗疫诗歌“狗屎不如”。每次骂到文学界的时候,周民就特起劲,还一边骂,一边乜斜着眼看商媛的表情。为此,商媛跟他吵过很多次。周民尽管不再直接讽刺商媛,但也经常是“搂草打兔子”,活儿(话)中带活儿(话)。商媛说:“周民,你能不能厚道一点啊?有你这样不积口德的吗?诗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人家的心是好的,是善的,他们在为我们老家湖北和武汉祈祷。”

  周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宽容起来了?既然写得不好,那还写它干什么?那不就是在制造垃圾吗?这个世界还缺垃圾吗?做事情,只靠心好心善是不行的。比如我编程吧,不是靠心好心善,而是靠逻辑,靠技术。逻辑能力不过关,技术不好,编出来的程序里面全都是漏洞,有bug,那怎么行呢?谁还会给你活儿干呢?有什么本事去挣外快呢?还有,你那位‘女神作家’袁瑛,每天都在写,哪有那么多写的啊?常言道言多就必败,忙中就出错,就会留下漏洞,就会有bug。这不,人家北京的教授都指出了她的错误。”

  周民所受的教育使得他思维严谨,但他的秉性或者说他的文化背景,却让他趣味低俗。两者结合在一起,如无敌金刚,所向披靡,这让商媛感到既无奈又厌烦。平常各自忙着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加班,所以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现在,五六十天关在一起,大家都原形毕露。更可恶的是,周民一旦进入某种所谓逻辑,他的思维和语言就像脱缰的野马,放肆地奔跑,漫无边际,不管不顾。周民越说越来劲儿,竟然开始批评商媛的“偶像”袁瑛!

  4

  商媛的硕士毕业论文,就是《论袁瑛小说的新现实主义风格》。不要说这一次疫情期间,袁瑛每天都在自己的微博上写自己的见闻感受,就是没有这件事,商媛也是袁瑛的“铁杆粉丝”。这些天,商媛除了看电视剧,就是追着袁瑛的微博看,每天上午,她都把袁瑛的微博文章打印出来认真阅读,碰到喜欢的段落和句子,她还要大声朗读一遍。商媛在朗诵,周民就开始皱眉头。

  商媛跟周民是校友,同届的硕士,一个学计算机,一个学中文。商媛毕业后在一家大型国企做文秘工作,业余也写诗和小说。商媛的理想,就是成为袁瑛那样的作家,文学水平高,又有人文情怀,还有很多读者。但这个理想,却经常遭到周民的嘲笑,尤其是结婚之后。周民说商媛整天写写写,一点长进都没有。周民还劝商媛:“既然你忍不住硬要写,那就写吧,但不要写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看不懂,那就有问题。写点雅俗共赏的吧,比如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网络小说。”商媛认为,懂不懂文学,跟学历高低没有必然的关系,她把自己的诗歌贴在博客上,后面有很多跟帖赞赏的人,他们也不一定有多高的学历。文学是一种心灵需求,它跟灵魂相关。说到“灵魂”二字,周民仿佛有些心虚,几天之后还试探着问商媛,他有没有灵魂。灵魂的事谁说得清楚?看不见摸不着的。商媛想起两人刚谈恋爱的时候,周民说很喜欢商媛的诗,还当面背了几句。周民甚至说过,男人嘛,就是要做一些硬朗的事情,比如编程。女人嘛,就应该做一些柔软的事情,比如写诗。他哄着商媛说:“以后你就放心写你的诗歌玩儿吧,我只要从一大堆编程的专利中匀出一点儿来,就可以养着你。”商媛尽管将信将疑,但年轻的时候总爱把事情往好里想。等到商媛感到可疑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成了夫妻。

  听到周民开始攻击文学和“偶像”袁瑛,商媛不想再忍了,她厉声说:“周民,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感情冷漠的‘程序猿’。你价值混乱,是非不分,你脑子里装的全是道听途说的街边路口捡来的垃圾货。我多次扪心自问,你像是没心没肺的人吗?不像啊!所以我一直在忍受你那不过大脑的信口开河和盲目亢奋。现在,你竟敢对你不懂的文学说三道四。刚开始,你不懂装懂,说如何喜欢文学,骗取我的共情,其实你就是在网上读些垃圾小说。结婚后你原形毕露,开始排斥文学,理由是因为不懂。现在你懂了,却在假装不懂,几篇日记有什么难懂呢?因为你的脑子已经坏了,听不得半点不同的声音。你竟然说日记中有bug。文学是编程吗?文学就是对你那个所谓程序的偏离和抵制,就是要把你那个貌似严密的程序打乱、拆散。遗憾的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点你说对了,用你的话来说,文学就是一个漏洞,就是一个bug,就是你最害怕的、想删除的、一辈子都避之不及的那个东西。”

  商媛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射向周民,把周民的脑子弄晕了。周民原本想用bug这样一个商媛半懂不懂的术语,来否定袁瑛的文章,来否定文学,也就是刺激商媛,就像商媛用要钱来刺激周民一样。让周民没有想到的是,商媛竟然承认了,说文学就是一个bug,还洋洋得意。可是,bug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需要改写和消除掉的东西吗?如果bug的存在是合理的,有价值的,有意义的,那么,自己这个优秀计算机工程师的存在,还有什么理由呢?逻辑的严密性和科学的严谨性,还有什么意义呢?问题在于,“编写程序”和“文学创作”,这两个东西,难道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吗?它们一定要势不两立吗?不是我周民把她商媛改写掉或者消除掉,就是她商媛把我周民改写掉或者消除掉吗?这有点残忍,这有点不合理,这有点不能接受!它们不能够和平共处吗?周民缓和了一下情绪,打算暂时向商媛投降。

  客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商媛也知道这样吵下去没有意思,但似乎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了。从前吵架,总是周民先缴械投降。最近周民好像变了,每次吵完之后,不但不主动来和解,还故意僵持着,最长一次有三天,他们互相不理睬,互相折磨。今天又是这样,长时间僵在那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在周民打算缴械,但还没来得及缴械的那一瞬间,商媛提前爆发了。商媛突然站起来,将周民送给她的红色羊毛呢裙子脱下来,直接朝周民身上扔过去,高声说道:“你跟你的厉害国、程序、金钱、老乡群过去吧!”说完,转身走进卧室,猛地将门一摔,砰的一声,像打了周民一记耳光似的。

  5

  玻璃茶几上传来“吱吱吱”的震动声,是商媛的手机响了。商媛出来接电话,快递员让她到小区门口的货架上取快递。往常,快递的电话还没讲完,周民就已经将口罩和手套戴好准备出门。此刻,周民僵在那里,两眼盯着商媛发呆。商媛侧身对着周民,长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她半边脸,紧身的裤袜让修长的双腿显得更长,臀大肌和股二头肌微微凸起,上身裹着一件米色薄羊毛衫,衬着她高耸的乳房,整个身体静中有动。周民突然有拥抱她的冲动。一种从肉体最深层涌出来的久违的感觉,让周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商媛时的情景。

  暮春时节,校园里的花儿和人儿,都在蠢蠢欲动。商媛也穿着紧身裤袜和紧身毛衣,和同学一起在校园里大笑着走过。周民的目光跟着商媛的身子而动,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周民认为,校园里的女孩子就像萝卜地里的萝卜一样,除了外形稍有差异,其他都差不多,用不着细挑。所以他欣赏女孩子的时候,只看外形,比如脸蛋、嘴唇和曲线。周民像选萝卜一样,选中了嘴唇长得有点像姚晨的商媛。直到第一次拥抱商媛时被打了一记耳光,他才知道,“萝卜”们不仅外形有差别,内在也是有差别的。商媛跟他第一个恋人就天差地别。这所学校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差不多一比十几。女孩子能遇见一个“公猴儿”,甭管他德行如何,已算是万幸。按照商媛妈妈的说法,这是女儿的命。

  商媛见周民纹丝不动,打算自己去取快递。周民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商媛,伸出双臂环抱着商媛,双手交叉在商媛前胸,按住她的双乳,鼻子和嘴巴贴近她的颈后。商媛冷冷地站在那里,木偶似的,既不阻止,也没有反应。周民的呼吸弄得商媛痒痒的,她扭动着颈项,用力缓慢地掰开周民的手。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商媛对这套更多是源自肉体而不是源自精神的把戏,已经产生了抗体,包括性爱,只要不过于频繁,商媛并不完全反感,但也不会太过当真。真正的热情早就耗尽,偶尔有被强行唤起的热情,那也是一种浅层次的转瞬即逝的热情。有时候,商媛还会恶毒地设想,换个人应该也差不多。想到这里,一股凉飕飕的气息从脚底蹿到头顶。商媛平静地说:“放开,我要去取快递。”周民仿佛也感觉到了那股凉飕飕的气息,正在传向他的全身。周民松开手说:“还是我去拿吧。”

  腊月二十九日那天,商媛知道回老家过年的事情泡了汤。当天晚上她就上网去抢购物资,买了一批防护用品。接下来是日日盼夜夜盼,却一直见不到货。本来还盘算着怎么援助父母,没想到自己却成了援助对象。商媛在朋友圈里诉了几句苦,一位好心的文友,闪送来两打医用口罩和几瓶消毒液。眼看储备物资快要用完了,商媛心里有些着急,所幸疫情开始缓解,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的快递也到了。

  周民当时就试图阻止商媛抢购物资,他认为商媛反应过激,纯属添乱。周民还想用国外经验来打压商媛,说欧洲人和美国人都不戴口罩,更不会去抢购物资。商媛反唇相讥:“你不是经常说美国人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吗?他们不戴口罩是对还是不对呢?我到底是要向美国人学习不戴口罩,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商媛见周民被问着了,趁机继续发起进攻:“美国人不抢购吗?我在旧金山留学的同学就说,那边超市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周民正理屈词穷,突然想起在网上看过的一部电视剧,讲述的是美国西部大开发时期华人的故事,名字好像叫《泪血旧金山》吧?周民说:“旧金山!三藩市!那是什么破地方?那是华人淘金的地方,灾民心理和灾民性格由来已久,遇到事情就惊慌失措,当然会去抢购。”商媛继续在网上下单抢购,一边反击周民:“你是在说晚清的18世纪吗?你是西部片看多了吧?”周民还不死心,继续劝阻道:“不要抢购那么多口罩嘛,买那么多手套鞋套消毒液,囤积在家里,一时又用不上,需要的人却买不到!”商媛反问:“用不上吗?我爸爸妈妈那边还缺呢?我没指望过你,我自己买还不行吗?”

  提起老家和父母,商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睁睁地看着老家变成了重灾区,物资也开始短缺。商媛一直在跟那边的同学和好友联络,想帮父母弄点口罩、手套、消毒水。后来就突然封城了,父母被禁足在家,食品都不能出去买,只能靠社区送一些,配给什么就吃什么。哥哥也不在父母身边,跟着他老婆回四川过年去了。商媛急得夜不能寐。周民呢?漠不关心,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周民辩白,说商媛也没给自己的母亲打过电话,大家都差不多,所以都不要计较。商媛说,周民老家鄂西是低风险区,几乎没有什么疫情。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较劲儿。商媛一直在盼着那批物资快来,等它一到就寄给父母寄过去,就算父母现在用不上,她也要寄,以缓释内心的愧疚之情。

  6

  周民出门取快递的时候,在小区后面的花园里溜达了一圈。紫红色的海棠和白色的山桃花已经开始怒放。假装枯死的灰色灌木,也开始悄悄地吐出绿芽。中午的阳光直射在头顶上,暖烘烘的。周民扯下口罩,对着天空深呼吸了几下。树杪上站着两只斑鸠,在咕咕咕地叫唤。这让他想起自己儿时走在山路上的情景。

  穿过健身区,拐弯就见到同一单元的女邻居,正蹲在地上对着野花左拍右拍。商媛也喜欢给花拍照,年年都重复拍摄路边那几种野花,在朋友圈里晒出来的图也差不多,所有的女人都扑上来点赞。周民突然觉得,跟男人相比,女人应该属于另一个物种。不只是商媛,这位女邻居也一样。她正弯腰给地上的野花拍照,姿势不雅,大屁股正对着周民的脸。周民笑起来,一半是笑自己,一半是笑女人。女邻居起身发现了周民,被周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伸手遮挡凸起的胸脯,用手抓住敞开着的薄羽绒服里毛衣的V领,把周民的目光引向了她试图遮挡的部位。尽管她开始微微发福,但比商媛更丰满、更性感、更妖艳。

  周民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和情绪,朝女邻居点头打了个招呼,匆匆朝大门走去。他把扛回来的两个纸箱放在客厅中间,拆开包装:250毫升装75%的酒精、一次性消毒湿巾、免洗消毒凝胶、橡胶医用手套、塑料鞋套、医用口罩、防护镜、防护头套,把客厅都塞满了。原本放松了的心情,被这些冗余物刺激得烦躁起来。周民想:为什么买这么多?不要钱吗?囤积货物瞎起哄。周民只是在用表情表达他的意见,见商媛还板着面孔,只好将表情微调到若有若无之间。

  商媛将物资分成一大一小两堆,大堆的要寄给父母,小堆的留给自己用。老家货物的质量不可靠,父母又不会网购。等到快递恢复了就好,可以直接从网上给父母下单。周民见商媛提都不提一下自己的母亲,心里有气,冷冷地说:“北京情况也不容乐观,眼下国内的情况好像稳定了一些,但潜在风险依然很大。更可怕的是国外反向传输的病例会越来越多,不能掉以轻心,听说要封闭国际航路,所以,物资也要留一些。”商媛心里冷笑,这个整天反对她抢购物资的人,怎么突然提醒自己要储存物资呢?看来他并不是反对我抢购物资,而是不想让我把物资寄给父母。商媛突然把两堆物资并为一堆,大声喊叫:“我偏不留。我偏要寄走。我偏要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寄给我爸爸妈妈。”

  商媛故意示威。周民无可奈何。按照往常,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今天,周民突然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所包围。其实困扰周民的并不是那些具体的琐事,而是一个巨大的行为矛盾和道德陷阱:挣得不多的商媛总是大手大脚,一掷千金。挣得不少的周民总是缩手缩脚,寒碜猥琐,这是为什么?整天叫嚷着个人权利和个人自由的商媛成了孝顺女儿,整天家国天下道德理想的周民,却是一个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不肖子孙,这又是为什么?周民越想越不安。

  父亲病逝之后,母亲养大了周民和妹妹周花,还把周民送上了大学。坐落在三峡库区的村庄,迁移到山坡上之后,村里人不再以耕种为生。在政府支持下,村里开了几家文具厂和工艺品厂,妈妈和妹妹在家里制作圆珠笔、日记本、工艺品。成品由镇上统一收购,发往城里,有的甚至销到国外。周民从来也没有接济过妈妈和妹妹,相反,妈妈和妹妹一直在支持周民,读书的时候自不待言,毕业之后,甚至结婚之后也一直如此。周民的大脑里像放电影一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播放了一遍。周民发现自己其实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为自己在北京安了一个家,其中还有一半钱是从银行贷款的。可是,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跟家国天下有什么关系?跟父老乡亲有什么关系?跟妈妈和妹妹有什么关系?

  7

  当天晚上,周民睡在客房兼书房的小床上,夜不能寐,直到凌晨才睡着。周民梦见母亲牵着他和妹妹的手,出现在搬迁之前的老村的村口。寒风将衣着单薄的母亲的头发吹散,透过凌乱的头发,母亲的脸突然又变成了商媛的脸。周民惊呆了,冲着她们大喊起来,接着从梦中惊醒。周民爬起来,先用手机给妈妈转了一笔钱,接着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周民:“妈妈,你好啵?”

  妈妈:“好好好。儿啊,北京的肺炎也很凶吧?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了你啊,你不戴口罩到处跑,我喊破了喉咙你也不听,还往泥巴里滚呢。”

  周民:“妈妈放心,我最近不出门,出门都会戴口罩的。妈妈戴口罩啵?”

  妈妈:“我们这里没有人戴口罩,只有村主任一个人戴,丑死了。”

  周民:“妈妈,钱够花啵?我给你转了一点钱,让周花去银行帮你查一下账。”

  妈妈:“你不要给我转钱啊,儿,你自己都不够花。前几天给你爸烧纸上香,我还跟他说,要他保佑你多挣点钱,早一点还清欠银行的钱。你也不小了,虽说是成了家,但还没有孩子,跟单身的时候也差不多。”

  周民:“不着急,慢慢来。贷款分二十年还呢。”

  妈妈:“欠人家钱不好受。你爸走的时候也欠了债,那时候我总是急得睡不着觉。”

  周民:“现在好了啊。妈妈不要记挂我,自己该花的也要花。”

  妈妈:“我到哪里去花?我没地方花。有多就给我儿攒着还款。儿吃饭不要省啊。”

  周民:“妈妈不要给我攒钱,自己多保重。妈妈身体好,我才有心情挣钱。”

  妈妈:“妈妈身体没事。就是两三个月都没有人来收货,只好停工,都闲在家里。”

  周民:“那正好,少做些,歇一歇,不要累着。”

  妈妈:“我少做,我儿就要吃累了。唉,想让周花出去打工。”

  周民:“妹妹要留在家里陪妈妈,不必出门打工,有难处跟我说。”

  妈妈:“周花也二十岁了,不能老跟着妈妈在一起,她要有自己的生活。”

  周民:“嗯,妈妈安心在家待着,等疫情结束了我再来安排。”

  周民放下电话,揉了揉疲乏的眼睛,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妈妈和妹妹在作坊劳作的身影浮现在眼前,空中飘浮着妈妈和妹妹的笑脸。周民做出决定,要在近期重新启动被疫情搁置了的家庭议案。

  其实搁置在疫情之中的家庭提案有两个。第一个提案是周民提出来的,就是要把妈妈和妹妹从鄂西山区接出来,让她们到北京来生活一段时间。商媛当即就表示了不同意见。商媛说,她自己的父母想来,她都没有同意。周民说,让妈妈和妹妹来住一段时间试试,她们如果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再回去也不迟,自己也算尽了一回孝心。商媛说:“如果适应呢?就常住下来吗?”周民说:“试试再说嘛,不试怎么知道?”商媛说,她需要想一想。过了几天,商媛说想好了,便提出了第二个议案。商媛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些年,没有热情,更没有激情,都在情感疲乏中熬着,两个人性格中不适应的一面越来越暴露出来,好在还没有孩子,等疫情结束之后,就去街道办理协议离婚的手续。商媛说这番话的时候很安静,好像深思熟虑过似的,但是周民依然不能判断商媛是真是假。周民口头上表示反对,心里也有几分未置可否。两人心平气和地商量了很久,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当时两人就约定,等疫情过后再说。

  8

  疫情比想象的要漫长,比疫情更长的是情绪、情感和疑问,它们被并置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发酵。周民起身到主卧室衣柜里拿衣服,商媛还在睡。周民屏住呼吸,盯着商媛看了一阵,柔软的长发散落在淡蓝色枕套上,像一幅水墨画,两条白皙修长的胳膊在头顶部位交叉着,像是她自己在拥抱着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在静穆之中,空气都凝固了。商媛长着一张冻龄脸,并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好像还是跟他刚认识的时候差不多。这就是当年在校园里邂逅的那个女孩?如果是往常,周民会俯下身去亲吻这张脸,她的面颊、嘴唇、睫毛。可是此刻,这张曾经让周民神魂颠倒的脸却变成了一个大疑问,变成了审视的对象,变成了一个深渊似的谜!变化真可怕,不变就好了。周民发现,商媛的睫毛好像在微微地颤抖。难道她是醒着的?她在想什么?她在期待着什么?周民连忙转身离开了。

  周民反感商媛的观点和做派,但周民至今没有反感商媛本人,以及商媛的声音和身姿,包括她的眼睛、嘴唇、手指,即使在吵架的时候,只要看着商媛,周民也掩饰不住有触手之情。商媛则更极端一些,她厌恶周民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连带周民的声音和动作,恨不能他从眼前立刻消失。这种极端反应,究竟是商媛有意识所为?还是无意识的反应?如果是后者,周民和商媛的婚姻也就真的要寿终正寝了。

  情绪和情感,理智和疑问,都封存在这个密闭的空间,暂时无法解冻。日子还得过下去。周民走进厨房,像往常一样,烤面包、煎鸡蛋、热牛奶、冲速溶咖啡、洗水果,准备喊商媛起床吃早餐。周民尝试着喊“商媛”“媛媛”,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把他的喊叫压了下去。周民又在心里默默地喊“商媛”“商媛”,声音是那么僵化生硬。以往每一次呼喊“商媛”的名字,总是那么自然流畅,充满了柔情,如今却觉得气流不畅,阻力重重,整个呼吸道都是粗糙的,仿佛感染发炎了似的!周民的嗓子突然发痒,接着便咳嗽起来,呼喊商媛的声音转瞬间变成了一阵激烈的干咳。

  此时此刻,商媛或许还在梦中,梦见了甜蜜的爱情和亲吻;或许她也醒着,在思考两个人情感无望的前程。周民这边已经暗下决心:如果疫情结束之后,自己还不能把妈妈和妹妹接到北京来,即使跟商媛离婚,也在所不惜!

  现在是农历庚子年的早春二月,窗外刮着凛冽的风,灌木边缘早开的野花在风中战栗。周民点开手机上的疫情通报页面,全世界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已经超过60万,死亡人数超过3万!

  有消息称,这种新型冠状病毒世所罕见,其传播面之广,其致命性之高,其变异性之多,其隐蔽性之强,都是前所未有的。还有专家称,这种病毒很可能难以彻底消除,它可能在人体这个新的宿主身上安顿下来,永远伴随着我们。

  如果这样,那么商媛和周民所谓“疫情结束之后”的说法,就成了一句空话。“疫情”有可能成为我们生活的程序之中,一个永远也无法消除的bug。商媛和周民那些因疫情而搁置的家庭提案,就有可能永远搁置在那里。这是一次漫长而无边的试炼还是上天恩赐的福音?都需要商媛和周民自己去体验。

  作者简介

  张柠,学者,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北师大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学术著作《土地的黄昏》《文学与快乐》《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感伤时代的文学》等16部。著有长篇小说《三城记》,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