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简媜《朝露》:悲壮而凄美的纪实文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王茹  时间: 2020-07-25

  

  在宝岛台湾,抗日战争可追溯至清朝光绪年间,即公元1895年。长达50年的抗争,半个世纪的光阴,巨大的伤痛长久地铭刻在台湾人民的心上,挥之不去。

  中国台湾女作家简媜截取了台湾抗日之初的一个片段,高度浓缩地为读者呈现了昔日惨痛的历史。长篇纪实文学《朝露》,正如其副题“献给一八九五年抗日英魂”,返回到历史现场,再现了当年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抗战场景。阅读《朝露》,几乎无法察觉这篇作品出自一位女性作家之手,冷峻的笔触、悲壮的情感,出色地刻画出一个又一个抗日英烈的生动形象。简媜文风如斯,有人分析:“由于早年丧父,简媜对人生的幻灭及时间无法抚平的伤痛有着深刻的体验与记忆……”

  1993年,简媜参加台湾《联合报》组织的“原乡行”活动,在福建漳州不期而遇“本家”——“简大狮蒙难处”石碑,触发出书写的意愿,作者写道:“执刑时正是清晨日出时分,当简大狮气绝倒下,初春的朝露纷纷然坠落,以滋润一名三十二岁血性男子之——死不瞑目。”或许正出于对人生遭遇有透彻的认识,简媜才给这篇作品起名为《朝露》,其寓意大约是人生如朝露般短暂、脆弱,但即便渺小如朝露,却也可映照出太阳灿烂的光辉。这正是对无数抗日志士的绝佳比喻,他们的人生是短暂的,但却用一个个弱小的生命照亮了历史幽暗的天空,悲壮而又凄美。

  简媜的作品一向与众不同,“简媜的散文绝大多数以女性为题材,却不同于常见的女性主义散文的温柔、妩媚、委婉。有人说她载满奇情侠气、微妙义谛,认为她的散文以走险道、斩故常,题材丕变,狂狷著称。”正如以上引述,研究者大多注重在简媜的女性题材文学作品的分析和评介上下功夫。这是简媜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除了这些女性意识相对浓厚的文学作品外,也不乏一些重大历史题材或具有硬朗的刚性风格之作。此类作品同样值得研究者和读者重视,本文所分析的《朝露》,正是此类题材的优秀之作。

  简媜这篇作品在情节安排上颇有讲究。1895年那段历史面貌是遥远而模糊的,其间牵涉到各种各样的人物,涉及的事件更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而简媜仅用4万字就叙述了纷繁复杂的事件和人物,并勾勒得井井有条,如同一个善战的将军虽指挥千军万马,却驾驭得体,张弛有度,其功力和技巧令人赞叹。简媜在文中运用了多种对比的写法,对比可使所比较的人或事物的特点更加鲜明,从而凸显人物的个性和命运。

  第一个对比,是两个外国人之间巨大的反差。马偕牧师来自加拿大,看到美丽的淡水河之后,马偕牧师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他徒步四方,为人们治病传道,深受当地人的爱戴。马偕牧师在日记中写道:“好像有无形的绳,引我到这美丽之岛。”而日本的海军大将桦山资纪则被清政府的一纸“卖身契”引来。他踏上台湾的土地后,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把台湾变成一个哀鸿遍野的凄凉之地。简媜有意对比二人:“绳和纸竟有天渊之别,同是异国异族人,马偕带给台湾的温暖与爱百年不灭,而桦山一上岸就叫台湾人民流血。”温暖与爱同淋漓的鲜血之间对比如此强烈,马偕牧师的善良与桦山资纪的残忍也似黑白之分明。两位都是来自异国他乡,也都被铭记于史册,却带给台湾人民截然不同的影响。最终,马偕牧师青史留名,桦山资纪则臭名昭著。

  另一个对比是仓皇逃跑的朝廷官员和奋起反抗的普通民众。清廷派到台湾的官员唐景崧在基隆失陷后连夜逃走,其他一些大臣也仓皇逃离。朝廷命官在危难时刻丝毫没有顾及老百姓的安危,只顾惜自家性命。而由吴汤兴率领的义勇军却是由普通的台湾子弟组成。“这些人,有父亲带着儿子、兄长带着弟妹,叔带侄、舅带甥,为保卫尊严与家园而投入战场,他们成为日军南下路程中最‘顽固’、最‘狡猾’的绊脚石。”他们大多在史册上是“无名氏”,抵抗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有的只是流血牺牲。这些平民百姓在几乎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以飞蛾扑火般的精神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前仆后继的英勇精神令人钦敬。昏官唐景崧给日军留下了大量的枪炮火药,而普通民众则用血肉之躯抵挡着敌人的炮火,两相对比,清廷官员的懦弱自私和台湾民众的顽强英勇跃然纸上,令人感慨万端。

  第三个对比是关于两支签。两位抽签的人分别是辜显荣的妻子和吴汤兴的妻子。同样是抽签,辜显荣的妻子抽到了上上签,而吴汤兴的妻子抽的则是下下签。一签成谶,辜显荣竟以“日本臣民”的身份,充当日本侵略者的马前卒,为虎作伥。之后,辜显荣又建立了远及日本的商业王国,不但家财万贯,而且获得无数奖章,在其生前身后,辜显荣都享尽荣华富贵,风光无限。而妻子抽到下下签的吴汤兴的命运则黯淡悲凉。在距离日军登陆、唐景崧等内渡已有两个多月,台湾已经落入日本人之手的时候,吴汤兴及其他志士仍然在拼死抵抗。没有军械粮食,没有衣服鞋袜,吴汤兴们却没有放弃,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最终,吴汤兴溅血阵亡,吴妻亦投水自尽。众多抗日志士都捐躯战场,他们大多是家中的顶梁柱,却默默无闻地埋骨荒野。

  这样鲜明的对比,无比残酷又格外清晰。在两相对比中,读者自然明辨孰是孰非,自然对整个事件一览无余,英雄、懦夫、逃兵、侵略者、投机者……在简媜的笔下一一呈现,在历史的舞台上轮番演出或悲壮、或凄凉,或令人钦敬、或令人不齿的一幕幕场景。这正是简媜谋篇布局的高妙之处,虽然人物事件纷繁众多,但对她来说,犹如孙武子用兵,多多益善。1895年那段历史,因此而浮出水面,日军登岛的来龙去脉,叙述得脉络分明,让读者们得以一探究竟。

  简媜这篇作品的语言风格也很有特色。乍看,她似乎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叙述者,然而在平静的叙述中却暗藏着汹涌的情感。这正是简媜鲜明的语言风格。正如有人评述:“简媜散文更大的魅力在于其作品情感表现的‘孤意’与‘深情’的双重展现和交织。这两种风格贯穿于她对生命的剖析,对男女情爱的态度以及对都市生活的感叹中。‘深情’指的是简媜散文中表现出的对生命、情爱以及周遭的人事的深爱和同情、体恤;而‘孤意’则指文中对情感及亲密者的刻意疏离、保持适当的距离,甚至拒绝。”在《朝露》中,也细腻体现了这种风格。不过,在此篇文章中,“孤意”也许并不是对情感的刻意疏离或拒绝,而是为了在合适的距离和角度更清晰地还原事件的真相,因为过于亲近或情绪激昂可能会损伤历史的真实,使事件变得模糊。当然,简媜仍是用情的,那情似乎是静水深流,要细细品味才可体味出简媜的深情。

  叙述简大狮的事迹,简媜藉着是本家的由头,用亲昵的第二人称来称呼他,仿佛简大狮是她亲近的弟兄。简大狮的面貌和生平被简媜娓娓道来:“你长得不算高,大约一百六十七厘米;一张圆扁脸配了浓眉大眼,颇有慑人气势,往下凸出狮仔鼻,面相缓和,添了几分温煦。”这样的语言给人的印象仿佛是简媜在叙说自己的亲人,平淡中透出亲切感。“若你用了狮号得几分懒洋洋的狮性倒也好,偏偏你成天雄赳赳、气昂昂,专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口气如同姐姐用半是怜爱半是埋怨的口吻在劝戒淘气的弟弟。介绍简大狮这一小节,作者的语气从血战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抽离出来,细致入微地刻画出一个英武可爱的热血青年。然而,到了最后一节描写简大狮英勇就义时,简媜不再使用第二人称,这一转变也使气氛陡然转为悲怆肃穆,此时简媜用简洁平实的语言描写出锥心之痛:“简大狮心已死,容颜如槁木。船靠岸,他抬头看了观音山一眼,听取永恒爱恋的淡水河送给他的挽歌。”简大狮为国献身,简媜对他的态度已转为景仰与敬佩,所以不能再用亲昵的第二人称,而是要以庄重的口吻相待。这种转换自然而然,十分恰切。蒙尘的历史,远去的壮士,在简媜的笔下又苏醒了过来,让今日读者重新认识这位如朝露般逝去的先烈,他值得我们永久铭记和敬重。

  简媜因为自身的遭遇,对于生命有着比常人更透彻的认识和思考,她用作品记录人生,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生命是短暂的,犹如春日的朝露般短暂,但是文学长存。简媜用文字保留那些珍贵的记忆,也抒发对人生的感慨。《朝露》既是对于抗战历史的一段真实记录,也是对无数抗日志士在天之灵的告慰。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犹如一颗颗晶莹的朝露,虽微小、短暂,却可以在某一瞬间映照出太阳的耀眼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