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王占黑:潮间带(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7-14

  

  1

  我常常觉得,这世上并没什么真正惊心动魄的事情。历史的一波三折,完全可以被拆解成更多的一波三折,最后渐趋于平。这是从几款不争气的理财产品中悟出的,将年化走势缩小了看,每日的跌跌涨涨算得了什么。我甚至敢说,人的生活也绝不像大多数传记或采访所呈现的那样,总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什么不可逆的巨大影响。戏剧可以被提炼成两小时,活着不行,上天没空为谁勾描过于工整的曲线,你得一秒一秒地熬,迎头等着各种事情自然而然地出现,消失,再出现时,你得毫不尴尬地继续望着。

  比如拗分这件事。长相不够凶狠的少年大多碰到过,场面并不紧张,更谈不上暴力,也就不足以践踏少年最珍视的尊严。无非是一个年纪或身高略胜你一筹的人走过来,不大声地说一句,哎。你一眼认出他是附近哪个小区的,甚至想得起他好赌的父亲在乱糟糟的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他比他父亲嫩多了。你看他一眼,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说几句,哎哎。于是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或十块,他伸手接住。这过程如同一场熟悉的交易,干脆利落。你从对方手里买到了一样东西,比如他们收到钱后反馈给你的满意微笑,比如他拍拍你的肩膀,比如他问你一个问题,交女朋友了吗。再不济,至少买到了一段时间的庇护。一次如此,往后大多如此。他们从不翻我的书包,也就不会知道,我摸口袋时甚至会产生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在大发善心,家人喂养我,我分一点给街上的混子。但也许他们感到这种难堪了,所以愈发少地说笑,走过来就伸手,而我迎上去就给,默契十足。从来这样,没什么校园欺凌,也构不成心理阴影。

  比如单亲家庭这件事。小学几年级,我记不得了,思想品德老师毫不忌讳地当堂提问,哪些同学的父母离婚了。教室四面都有人毫不忌讳举起了手,甚至有人很激动地站起来抢答,老师,我我我!其他人非常新鲜地看着,就像看一个被国旗下讲话表扬了的人,看一个率先解出难题的人,静候老师宣布:你答对了。我同桌也举了手,下课后她说,我奶奶想要孙子,我妈妈不想要,我爸爸做不了主,我就跟我妈过。我明明没问,她还是讲个不停,说她心里更喜欢她爸,他肯花钱给她买球鞋,买蛋糕,最重要的是,他对成绩的要求不严。我没打断她。她一边讲话一边喝酸奶的样子很好看,酸奶流过她的下巴,因为太浓厚而停住了,刚好覆盖一颗黑色的痣,像小山上落了雪。然后我说,我也和我妈过。她骂我,那你不举手,敢骗老师!她是个好学生,什么委员吧。我忙解释,不知道离没离,但他们真不住一起。她哦了一声,上课铃响了。我打算下课再告诉她,我爸在牢里,虽然我不懂原因,妙华不说,我从不问。但我第一次花了整整四十分钟去想象一个男人,打架、放火,还是偷窃,高大威猛,还是猥琐恶劣。铃一响,同桌冲了出去,我才想起饭点到了,再无可讲。有些事发生了,有些没有,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就像当我要填初中新生家长信息表而真的问起时,妙华说,空着,不用写。我也并未追问。

  比如妙华的再婚。邻居们常说,妙华靠男人的钱养活自己,我靠妙华的钱长大。我想她们应当把话说得更敞亮些,男人养活了我。我记不清这些年来过多少男人,分别长什么样,反正各取所需,不必感恩戴德,这一点上,我和妙华总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小时候我在一个房间,他们在一个房间。后来我住校,他们在家,进进出出,偶尔打个照面。有时妙华身上会多出一样东西,手镯,项链,或是新烫的头发。有时家里会多一样东西,不实惠的水果篮,DVD,按摩椅,或是被修好的热水器。男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家中留下印记,或早或迟,又会被下一位的印记取代。在邻居眼里,这不过都是钱的印记,因此她们留意着同妙华行走说笑的每一个身影,讨论哪一位来得勤,哪一位出手大方。而我只当他们是水在墙上的印记,终究要蒸发的。除夕夜,谁也不会出现,家里永远只有两个人。她负责烧,我负责吃,我放鞭炮,她负责看。

  这些年来,我对妙华情感上的关心,就像过去她对我的成绩一样,从不指望突破。可是这个冬天,她超常发挥了。两周前,我说起按最新的排班表,除夕可能回不来,妙华说不要紧,小厉陪我,然后宣布了她的决定。我在电话那头由种种情绪所引发的失语,被妙华以平静的口气打了一记闷拳而消散。她说,超超,你饭碗有了,房子也摇到了,我不欠什么了。我匆忙挂下电话,怕自己再不识趣地说些看似理智的蠢话,当即命令自己积极畅想一番,可以的,从此她可以像别的女人那样,因为男人的出轨而哭泣或控诉,反复犹豫要不要冒着风险再生一个,她可以把喜糖一一送到邻居面前,不经意露出戒指,一洗多年的指指点点。尽管,小厉只比我大了十岁,也就是比妙华小了十一岁。

  2

  我只见过小厉一次,是在我的卧室。上个月吧,临时回家找东西,妙华正在灶间忙碌。开水呜呜响,夹在碗柜缝隙的手机播着电视剧,“皇上、皇上”地喊着。我脱了鞋进去,见到书桌前一个深深埋头的背影,肩不宽,背不厚,勉强撑起一件灰白色羽绒背心,如同见到另一个自己。我停住,等那个“自己”转身,发现他前额微秃,双腮略鼓,显示出更为老迈的正面时,我竟寻回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他站起来,你好,厉建彬。头一个字发音黏腻。我伸手,田于超。脑中便浮现起那个曾被邻居们火热讨论的男人,湖南人,年纪不大,在快递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那种,同妙华好了小半年,在她的情感中实属难得。我和小厉相对站着,似乎都想要从这个房间里退让出去,而妙华倚着门框笑道,已经认识啦。小厉点点头,加个微信?他将手机留下,把妙华的围裙系到自己身上,走了出去。妙华问,来拿什么?我说,考单位的编制,要复印毕业证书。妙华就从床底拉出两只纸箱,一边翻找,一边说,我洗菜,小厉烧菜,他喜欢烧的。我点头。

  那片亮着的屏幕渐渐逼近,定睛看时,我脑中被激起一个久违的游戏ID,双木三刀,以0808结尾,高中沉迷魔兽那会,我常常碰到这样一位高手,头像是穿8号球衣的科比,定格在二零零六,湖人对太阳,经典绝杀,王者的头颅当年还很茂盛——我愿意相信,我们早就认识了。妙华掸了掸身上的灰说,蒸了玉米,你先去吃,我再找找。灶间的辣椒气味冲得人无处可躲,我几乎是忍着眼泪对小厉说,加了,你通过一下,叫鱼潮。他转头笑。我愿意相信他也将认出我来。第一次注册虚拟账号后,我再没改过名,头像永远是那只戴透明浴帽的翻盖垃圾桶,盖翻到一半,撑破束口,像快窒息的人头,初二暑假在家拍的,用我人生的第一支手机,那时叫小灵通。小厉冲着锅问,你在工业园上班?不回家住吧。我点头。他笑道,吃过再走,正好尝尝我的手艺。排气扇呼啦啦地在我和小厉的头顶响起,空气浑浊,刺鼻的香料令我清醒又迷困,我感觉两个人时隔多年再次跨入同一战壕,赤手空拳,乌云密布。然后我说,我吃不了辣,先走啦,游戏闪退。

  我不清楚妙华看上小厉什么,照邻居们的说法,妙华的眼力一向是不行的。所幸看上妙华的人眼力也不一定行,因此这些年来,妙华孜孜不倦将自己投身进去,有时一手好牌打成垫底,有时手气极差却能全身而退,浪里来去,并未落得满地狼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性,让她看起来过于轻松,身心皆不像近五十的人。可是这种微弱的年轻,到了小厉这里又毫无优势,小厉能看上妙华什么呢。我想不出。毕竟活到二十五岁,我还没正经谈过恋爱。最近的一次,确切说,距离恋爱最近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前。

  那天我走进食堂,被一个年轻女孩拉住,你愿意参加新生舞会吗,她望着我问。据说她是被一时兴起的室友捉弄,下一个进门的人只能连带被捉弄。我说我没有礼服,她说她会准备,于是我被拉进小树林练了两个星期的基本步,并等来了一套毫不合身的行头。当天她看起来挺后悔的,疏于理我,也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也许是我实在太拿不出手了,方方面面上。可我觉得她自己也挺一般,身材比较松散,长相比较模糊,某种程度上,这和我们的穿着十分一致,平庸且廉价。两个小时内,乐曲不断,她看着我的时候满是煎熬,望向别处的时候满是遗憾,我明白她不尽兴,可我无能为力。几周后,我去还洗好的衣服,她说,拖这么久,老哥,你不会想叫我还你一次毕业舞会吧。我说并不,没及时是因为面试。事实上,我没想参加任何毕业活动。她又问,那工作找到没。我说找好了,在老家。她说,那就祝你也能在老家找到女朋友吧。说完谢谢,我们再没联系过。直到去年,我在同学朋友圈的婚礼照片上见到她,去当伴娘,比以前好看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修过。

  除此之外,我认识的女性只剩下妙华和邻居了。阿姨们向来亲昵,总是超超、超超地叫着,夸我懂事,也借机打听我家里的事。近两年,她们开始频频暗示我,超超,你也要抓紧了噢。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发现要么是喜欢,要么是需求,否则生活中并不必要。小厉对妙华属于哪一种,还是如邻居所说,小白脸碰到老女人,一开口,能骗几钱是几钱的那种?在被骗钱和骗感情的大循环里,妙华这辈子的损失可以说是一半一半。

  ……

  王占黑,女,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现居上海。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