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7日 星期三
林美兰:梦起飞的地方
来源:东北作家群 | 作者:  时间: 2020-07-13

  

  “我是英雄!”

  在省城宾馆的电视大屏幕前,吴英杰观看国家举行的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式,他敢对儿子这样说了。

  多少泪水不成遗忘。他20岁参军。几年后大战场狭窄的分界线两侧,密密集结200多万大军。每一块阵地都被反复争夺,“人肉堆成山”。战士们没时间修筑工事,就把尸体堆成坎,趴在上面打仗、进食,喝水。

  那天吴英杰的连队接到命令,攻占北山,组织炮火,大量反击敌人。出发前,连长就指定如果他牺牲就由谁来指挥了。夺山头,165人的加强连,已没了连长没了排长没了班长。“我听见噗噗噗的声音,就是没看见的战友倒地了。我也亲眼看见战友倒下去,一个接一个。”刚才,拦他出碉堡的战友,头被打碎胸口也喷射鲜血。身边除了伤员,就剩他一个报务员,团长指派:“你就是战地司令!”他义不容辞地承担职责。

  敌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和他话务联系、位置在团指挥所的汪坤,接到吴英杰最后的嘶吼:“向我的碉堡开炮!”“不用暗语?”吴英杰发火:“别废话。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但他没能等到炮火,没能等到炮火,却被弹片轰中背后步话机,负伤在地上爬。也是平时听多了,他一时痴呆,不知所措,着急地找什么,也在找的伤员惊慌失措:“往日一眼就见的。”他脑过个念。也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敌人的瓦斯弹打入碉堡,他晕过去,张眼,正躺在一辆卡车里,心里发狂发痴。这去,岂止是老鼠遇见猫,性命难逃呵。我不要在雾海里行船,走哪算哪!千思万虑,他竭力挣扎,背后的伤剧烈地疼又失去知觉。再次醒时,已躺在医院。

  “整个步话机排全知道吴英杰的事,说他要是牺牲了,马上就成为战斗英雄,而他……”很年轻的战地记者采访,在他被俘一个月后写稿要发,部队也准备报功,那份不该出现的交换名单却出现他的名字,一切急刹车,急刹车了。

  “援军未到而活着的,不过是被‘逼上梁山’,却被剥夺所有的东西?”记者在近半个世纪后,找出藏在抽屉底已泛得很黄,即将化为灰色蝴蝶的手稿,2000年终于在报上发表,引起强烈的反响。儿子上网联系到个关键人物。在斑驳的时光深处,吴英杰去南方找战友汪坤,大喊大叫地叙旧,一下没醒来:“我是英雄?”

  “没有英雄的流血牺牲,大阅兵就失去意义。”他观看史无前例的阅兵也参加座谈会,深陷那段历史,打开话匣子,汩汩滔滔。儿子端水给他喝,领导热情地慰问英雄。他清清喉咙,对担心他健康的儿女笑了:“我还想多活几年。”他感谢领导邀来和他见过面的老记者,那场战争结束,6000多名归国战士,被送入归来人员管理处的事,老记者不忘“故人”。奇迹啊,吴英杰记忆很清晰,“我回国被接受审查,每天必须认真地认罪也写检查,身负党内警告,保留军籍,被遣回山旮旯,饱受‘一朝为俘,终身耻辱’的痛心之苦。”

  老记者继续通报过去一些情况。他发那篇通讯去过部队,师政委谈到700人被开除军籍,2900名党员只有120多人保留党籍,但也分别给予各种处分。而师政治部提供足够的支持,吴英杰只受小处分。他也掏出埋藏多年的话:“持有意见的人,就是我们最需要学习的对象。”座谈的领导爽快地为过去埋单:“遗憾当时有人在审查的压力下,懵懂地违心地给自己上岗上线,承认‘右倾保命’,‘丧失气节’等等。”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吴英杰立即握紧“故人”的手,也为战友滴泪:“天有际,涯有边,人,唯有良心。我那时回岭北村,切肤之痛,深入骨髓,从那时起,我绝口不提这段经历。”1964年全国上映的电影,那句英雄的话举国上下,人人皆知。那夜,在村晒谷场上映它,他被震撼——英雄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双手擎,怒火喷发抱起爆破筒,猛跳出战壕,舍生忘死地冲向敌人!他突然望见自己的影子,心流俨然水库开了闸,滔滔不绝地倾泻。在战俘营,战友们升五星红旗、以血肉之躯和坦克机枪对抗的画面仿佛也在眼前。“这就是我们中华儿女的本色!”在战场没滴过一滴泪的男子汉,逃出晒谷场,掩面大哭。他在座谈会再现这一幕,石头看了也流泪,来自平凡世界的领导身边的人,早就放下偏见,也感怀:“爱心,不能玩弄。平等互爱,才得真人心呵。”

  大儿子记忆很深。在40年前他曾触动爹的心病,他只说“那场战斗,爹打过。”儿子问他有没有喊那句话,“喊了又怎样。他们没有开炮啊!”为何没开炮?儿子也疑惑,再说,又有谁能证明爹喊过呢?爹那时胸膛起伏,但沉默依旧,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女儿撇嘴,泪花挥洒,回顾老父内心备受煎熬的日子。“他去集市修鞋,每天赚回点钱补贴油盐酱醋。刮风下雨,他就在家里翻阅老资料,纪实、战士全纪录、某某军在战场等。他犟,不让我们过问他难堪的经历,写回忆录和一些打油诗,我偷读过,如疆场吾失态,友失我还在;失阵陷囹圄,战俘名声坏。那场大运动,档案被翻出,他被定成叛徒,常被拉去批斗。1981年,民政局才派人来,宣布撤销他党内警告的处分。他珍藏国家补发的参战纪念章,只得到点生活补贴和很少的医疗补贴。”

  吴英杰深叹口气,又打开心扉。他长年在集市修鞋,“我是战俘”的阴霾时时笼罩,那是压在他心头的罪结呵。半个世纪,半个世纪里,夙夜难眠,而失意,他毕竟看开了:我最多也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今生再大的事,到了来世就是传说。老记者发那篇通讯又过10年,他找到英雄原型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的眼神陡变了,“不过我那时还纠结,我不说我是英雄,但也不是狗熊;我曾是俘虏,但我绝不是叛徒!”

  真人现身,他成媒体的焦点,不时登台亮相,县里镇里也在大路边打出——战斗英雄在岭北,向我开炮第一人的巨幅“活招牌”。“表达爱意,别无其他,只看态度。但应给予希望的人,好像忘了如何做事。”儿子嗫嚅。领导获知,至今没人关照吴英杰还住破房,他90岁了还踩生锈的三轮车去修鞋,相反有人还指责他到处诉说悲剧人生。吴英杰当年请求“向我开炮”的战友,这时来电告诉他,“参战的生活补贴提高也有理想的医疗保险,你也会有。”他老眼带笑,心如花开。但儿女积郁已久,女儿眼神飘忽:梦是天边闲适的白云,是那山谷升起的炊烟。为了它,多少英雄流血又流泪,又流泪啊!世界的磨盘转动很慢,却磨得很细。吴英杰眼里还撂粒砂:“没有遗憾,哪有人生的千般滋味?”

  人生有了堆花时。座谈会后,他们再次打开大屏幕,阅兵式上出现“不朽军团”方阵,几千个英雄的后代举着前辈的肖像,英姿飒爽地走来……

  他胸挂“英雄纪念章”,失落和感伤被遗忘。梦,像大海一样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