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刘国强:访楼兰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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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锹尖儿上的楼兰

  一部默片躺在沙漠里两千多年,被世人遗忘了。

  历史以当事人无法相信的诡异情节导演了一部纪实大片,让最珍贵的故事和波澜壮阔的情节挤上一把“铁锹银幕”。影片一开场就震惊了整个世界,点亮了全球探险家和考古家的瞳孔。而后好戏连台,惊艳不断。这把铁锹原本要向下深挖,在新疆罗布大荒原,挖出延长探险者生命的泉水。不想,它却向上挑,挑起了楼兰古国。

  公元1900年3月29日,烟尘滚滚中的骆驼队迎风前行,领头的大脑门、鹰勾鼻子不断在骆驼背上东瞧西看,沿着干枯的孔雀河左河床来到罗布荒原。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光线,他突然向一片红柳包一指,狠命一拉缰绳,他的骆驼率先停下。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领他的驼队,正要在此挖水,罗布人向导奥尔得克报告一个大家闻之沮丧的消息:唯一的一把铁锹忘在昨夜住宿的地方。

  奥尔得克知道“救命锹”丢了意味着什么,子夜时分,他独自骑马一头扎进夜幕向北跋涉,去寻找铁锹。

  一个多世纪后,我考察了当年斯文•赫定停下驼队要挖水的地方,就在中国科学家彭加木先生的失踪地不远,现在叫“红柳井”。

  奥尔得克独自穿行在大戈壁,第二天凶猛的沙尘暴刮了整整一天,飞沙走石一直疯狂到黄昏,全队人都以为奥尔得克凶多吉少。傍晚,斯文•赫定一行人正手忙脚乱地搭帐篷,大煎饼似的残阳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剪影,剪影渐渐放大,人们才看出那是精疲力竭的奥尔得克。他不仅带回了铁锹,还带回来个震惊整个世界的珍闻。

  原来,昨天奥尔得克溺水一样淹在黄浊奔腾的沙浪里,因为迷路而闯进了楼兰古国的怀抱。他被那么多的房屋遗址和遗物震惊了,将两块有艺术雕饰的木板捆在马背上。斯文•赫定见了喜出望外:“我必须再回到废墟那里去,不惜任何代价。”斯文•赫定兴奋地说:“我祝福那个铁锹,它被遗忘了,可是由此给予我们这伟大发现的动机。”

  由于缺水缺给养威胁着生命,赫定打道回府后“忍了8个月”,1901年3月3日,赫定请哥萨克人塞古杜尔护送再次来到大荒漠,如愿找到沉睡千年的那片废墟,揭开楼兰王国神秘的面纱……

  从那一刻起,地球围着太阳又公转了116圈,2017年3月15日中午12点半,我怀揣与斯文•赫定同样的激动,兴奋地迈入楼兰故城……

  楼兰位于北纬40度、东经90度,现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若羌县境内的罗布泊。罗布泊方圆10万平方公里,其中干涸前的“罗布泊湖”,曾为中国第二大咸水湖,方圆2万平方公里。

  北有孔雀河,南有罗布泊,楼兰王国就建在河与泊之间。

  楼兰公元前176年以前建国,公元630年寿终正寝,历时800多年。楼兰国消逝,这里渐渐成为人迹罕见之地,曾密集叠印着驼蹄马掌和车轮痕迹的繁荣热闹的丝绸之路故道被沙漠覆盖,歌声经声马嘶声车轮声随风飘远,罗布荒原逐渐被人遗忘。我算了算,至斯文•赫定发现时止,楼兰已经淡出人类视线1600多年。

  我们先来看看它独特的地理位置,世界第一、中国第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像个巨大的火把,烤干了罗布泊,火苗又扑向楼兰故城。塔里木盆地紧紧搂着罗布泊,罗布泊刚好是大锅的锅底。锅里添一次水烧干,再添再烧干,共计添了五次(罗布泊干涸的五个阶段)水又烧干锅,再也没水可添,这里便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无人区、死亡之海、地球上的“旱极”。“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千里无人区,风吹石头跑。”

  塔卡拉玛干大沙漠把楼兰攥在的掌心里还嫌不够,一扬手,将它沉进塔里木盆地的“盆底”!

  我头一次见到楼兰极为震惊,厚厚的沙被盖在残破不堪的废墟上,上边还压了太多大号镇尺一样的雅丹,灰色的千年浮尘没膝深,一触碰能水儿般哗哗流淌。死灰色的红柳树枯枝个个张牙舞爪,表情痛苦,姿态丰富,若中箭,似复仇,像出击,抓向来人,怒刺远方,斥指苍穹……

  它们经历十多个世纪的烈焰凌迟、寒冷剜挖、沙尘暴嘶咬,皮没了,肉没了,血管没了,经脉没了,我眼前所有存下来的都是劫后余生的残破的筋骨。

  满眼满眼都是各具姿态的筋骨,谁见了不震惊?我感觉沙尘暴在我身体内疯狂翻卷,血液流通刹那间加快,所有筋脉都失律失序,浑身灼热,仿佛皮肤已囚禁不住就要起义的内脏,似乎我也急着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满眼满眼都是枯灰色,没有一叶草,没有一个活物,死亡了数千年仍然继续行走在消亡的路上,谁见了不震惊?

  沉寂下来思考,我又心生感动。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如此生动的地地道道死亡标本!

  这是国画家的焦墨,或者“大斧劈”?是书法家的飞白,或者“藏锋”?是油画家的暗部,或者“叠彩”?枯焦。狂放。怪诞。诡异。我最深切的感受便是:艺高人胆大,不按常理出牌,打怪张。

  隔世感拉长的疏远距离,新奇又将这距离的空隙填满,古老与当代相依相偎相敬相生相得益彰,既审美互补又对比鲜明,见者无不惊叹这稀世的意味深长。

  然而,没人能躲得过沧桑。沧桑的城墙已成断句的诗行,丢句多剩句少,形走意别前后不搭界。去多留少的城墙仿若断线的书脊残骸时断时续匍匐在废墟上,书页不知流落何方。而那些少许散页也被岁月撕坏,很难从残肢断趾上辨认出内容。

  沧桑的破佛塔由于被岁月“凌迟”太久而“脱相”,面部毁容,肩膀掉一半,腰腹缺骨少肉,以至于考古学家众口一词将它当成“烽火台”。这可是楼兰国的最高建筑,按现在话说,它相当于法国的艾菲尔铁塔,相当于被飞机撞散架的美国“世贸大厦”……

  “三间房”非常显眼,越千年而英气不减,这四个泥墙垛子像四条大汉昂首挺胸屹立在高台之上,雄视过去,也雄视未来。可悲的是,它们充其量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无头身躯。作为以护佑人和物品为职责的房子,房盖和多半围墙都销声匿迹,这还是房子么?

  我也很难过,当年瑞典人斯文•赫定,英国人斯坦因,还有美国人、日本人、俄罗斯人等,都曾来过楼兰古城。许多文物都被他们洗劫了。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最先发现楼兰古城,此后这消息便惊动了全球,引起“楼兰热”。许多外国人争相来中国楼兰,以研究的名义,掠夺中国古楼兰文明。更加遗憾的是,楼兰在中国,楼兰的研究者在国外。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楼兰研究者才步尘跟进。

  人称“盗墓贼”的英国人斯坦因在新疆尼雅(新疆民丰)一个叫“巴扎”的文物贩子手里看到两块木板,上边蚯蚓般的文字让他目瞪口呆,这与他在印度工作十几年所见的“贵霜王朝”的文字十分相像,这些世界上当时还没有人读懂的文字无疑是惊世发现!后来认定,这就是死去十几个世纪的楼兰官方文字——佉卢文。1901年1月28日,斯坦因沿尼雅河来到有木牍的“精绝国”遗址,“那是一个沉睡着的古绿洲,民居、官衙、牲口栏、蓄水池、佛塔、葡萄园、果树、耕地,井然有序,处处是人类活动的遗迹,唯独不见居民。他竟然找到一个楼兰王国时期的档案室”(夏训诚著《中国罗布泊》P464),一下拿走760多件佉卢文木牍。

  美英法日俄数百个考察团来过“三间房”,都“以貌取人”将此说成官邸,因为,他们不知道楼兰有多少间房子,却知道整个楼兰城,只有这“三间房”傲然存世。若非官邸,普通的房子有这么结实么?

  然而,猜测不如物证。那些不会说话的文物“校正”了他们的过错,“三间房”只是平平常常的马厩。

  1901年,斯文赫定在东面一间小房中挖出木简121枚,纸文书36号。1906年和1914年,斯坦因获得汉文木简15枚、纸文书22号、佉卢文3枚。

  中国科学院兰洲沙漠研究所所长夏训诚先生告诉我,1980年他在此挖出汉文木简和纸文书各1枚。

  我在高高的三间房墙垛子下边捡根胡杨棍,登上高坡上的三间房抠挖起来。我知道“楼兰工作站”的买买提一定会阻拦便提前备好话,见他的脸一冷,立即说我挖出文物一定上交的。买买提的眼睛闪出风吹两片树叶的光不表态,反倒让我不知所措。我无趣地犁开被人剖腹太多次的地皮,抠挖一阵便草草收兵。买买提后来对我说,一百多年前就有数十伙外国探险队抠挖过,哪里还有文物?

  三间房西35米,只是楼兰人弃物的垃圾堆。斯文•赫定和斯坦因捷足先登,拿走大量的珍贵文物。1980年夏训诚先生虽步后尘,也清理出木简61枚、纸文书1枚。

  时至今日,危险依旧是一道道绳索,死死捆住了楼兰;依旧能捆住所有来近视它的人,因此,这里依旧人迹罕至。

  头一道绳索像个暗器,从远古抛来。

  《汉书》《史记》《水经注》等著述对罗布泊均有醒目的记载。早于唐玄奘去西域的法显在《佛国经》中说:“……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俗求度外,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

  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则描述:“……城郭岿然,人烟断绝,复此东北行千里,到纳缚故国,即楼兰地也。”公元7世纪,楼兰已经荒废。

  13世纪的《马可波罗行记》称:“罗布泊是一大城,在罗布沙漠之边境。”

  《唐史》记载,唐朝一只几万人的大军凯旋,路过罗布泊时遇到沙尘暴,几万人全部失踪……

  第二道绳索“从地上来”。罗布泊地域辽阔,哪哪都一样,没有路,没有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大戈壁各不相同,有上百种或更多的体貌,有一种却相同,像写错门牌号的假地址找不到对的地方,进来就很难出去。

  第三道绳索从天上来。刚才还日朗天晴,转眼就刮起沙尘暴,天若黑夜,拳头大的石头可天飞,最快风速36米/秒。沙尘天气一年至少200多天,大风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六个月。

  第四道绳索从气候中来。冷时风刀刮脸,风针瞬间刺透棉衣。热时地面温度七八十摄氏度,放个鸡蛋很快烫熟。“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极端天气,一天中居然有晴雨雪冰雹沙尘暴同场竞技!

  第五道绳索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在罗布泊外围,半埋在沙中的干尸,有细沙在眼洞鼻孔中蛇一样游走的骷髅,断折的汽车保险杠残骸,一顶撕碎的帽子,半件褪尽原色的衣裳,都让人恐惧不已。莫明死亡的离奇故事成串成堆,每个片断都利剑锁喉一样吓人一身冷汗……

  第六道绳索是没有水。像月球一样荒凉的罗布泊,如果缺了水,进入者能否也成为“月球的一部分”?

  至少这六道绳索当空威胁,好奇和冲动被一次次阻止。

  闻知有人要去罗布泊,朋友们瞪半天眼睛不说话,突然冒出一句:找死啊?先把户口消了吧。有的话更直接:要是活够了“玩消失”,就去罗布泊吧!

  就像一部引人入胜的悬疑片,诡异恰恰也是强大吸力的一部分。我和那些探险家考古家们一样,怎能因为诡异而退缩呢?

  在朋友李守江的安排下,王忠东老弟请来罗布泊镇党委书记禇思鹏当向导,“修车王”王刚驾驶黑色的越野大吉普车,在大戈壁闯荡20多年的车队长马国礼和外号叫“重型坦克”的党延喜陪同,早上六点半,两台越野车,七个人,我们从罗布泊腹地“国投罗钾”工厂出发,一头扎进夜幕,向楼兰挺进。

  朋友们为我做了周密部署。双越野车(不敢单车进入),带上修车工具,备用陷车的钢丝绳、锹镐、棉被等。因那里是通讯盲区,还要带上Gps导航和卫星电话,带足水和食物。

  即便不计刚才我说的“六条绳索”,眼前的四个“绳结”也相当难解。头一个绳结便是“罗布泊哨所”,身着迷彩服的英武军人在把守;第二个绳结为位于434公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设置的“禁入牌”;第三个绳结为“楼兰保护工作站”,有专职人员当关扼守;第四个绳结便是大自然出的难题,我们要在险象环生的大戈壁上冒险穿行,没有路……

  “罗布泊哨所”紧邻罗中镇政府(罗布泊镇是中国最大的镇,面积5.2万平方公里。有社区,没有一户居民。有派出所和警察,没有一个户籍),褚思鹏向路卡穿迷彩服的战士一扬手,横陈的拦路杆缓缓“抬头”、放行。

  9点零8分,我们在235省道434公里处向右拐个直角弯,奔向一条去年刚修的盐壳子路。“丁字弯”路边一块白底红字的大牌子上的重量级提醒字字如弹:你已进入军事禁区,并在接近前方重点管理区域,(此后为醒目的大号字)务必立即撤出,否则后果自负!

  落款:中国人民解放军63650部队。

  去楼兰的路途是由一个接一个的惊恐铺成的,车上人总是如临断崖,仿佛每一刻都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计划的喝彩变成此伏彼起的尖叫。

  我们的车潜艇一样穿行在当年鱼游草欢的干涸湖底,炸起腾腾烟雾。丰田越野车惊慌吃力地呼呼呼“张口喘”,艰难应对波翻浪谷的地形,z形s形u形C形毫无规则地穿插连环,一步一惊。汽车四轮像拧反的螺丝,一使劲一套扣。白车趴窝两次,我们的车牵它出来。车子大墨斗鱼一样大口大口吐烟,风挡玻璃呼地泼浇一层粉墨,粉墨在抽疯式的震荡摇晃中一块块脫落。地上汪着沒膝深的细面土,稍一触碰,能像水那样哗哗流淌!我万般惊骇,哦,死亡了千年的湖,在用奔腾如浪的粉尘还魂吗?

  浮灰里不知潜藏了多少偷偷使坏的硬壳子暗器,突然冒出来死死顶住车底盘,王刚踩低油门踏板左冲右突,汽车嗓子都喊劈了却原地踏步,像被扯伤一条腿的猎物……

  我们下来一看,汽车瘸了,后右蹄悬吊半空。马国礼腾地跳上后保险杠右侧,用身体配重使劲下压,我上前扶着他,“轰”地一声,汽车挣脱出来。

  我们拐进楼兰保护工作站再出来,我坐的车上多个人。穿一身迷彩服的维吾尔族男人,看相貌40岁左右,刀条脸,瘦,迷彩服像细木杆支着,四周挂满了松松垮垮的褶子。他的脸上布满密集的雀斑,像撒了一片小米粒。他的眼睛很独特,蓝灰色。他叫买买提,楼兰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买买提从前就在这里上班,回若羌县几年后,因为保护站太苦没人来,他又来了。这一干,就是10多年。现在每工作一个月,回若羌县休息一个月。月薪3500元。每次来将菜米面带来,再拉来10方水。蔬菜多为土豆粉条海带一类不易坏的东西。买买提妻子在银行工作,姑娘10岁,儿子7岁。在通讯盲区坚守每周用卫星电话跟家里联系一次,每分钟8块钱的话费太贵,尽量少用。

  买买提的搭档李鹏飞为宁夏人,在无人区看守古遗址10年了,老山参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很少见到同类,一直找不到对象。央视多次报道他守卫国宝的动人事迹,称他“楼兰守护人”。遗憾的是,感动流泪的人没有姑娘。或者说,姑娘们流泪跟爱上他,是两码事。

  买买提告诉我们,他在木板上钉了许多长钉子,尖朝上,埋放在去楼兰必经之路的浮土里,防守偷入者。我开玩笑说他太坏了,居然使用暗器。买买提哈哈大笑:“没办法呀!一旦有人进入领导会批评我,我就得用点手段。”

  没路的地方寸步难行,汽车像吊在空中的集装箱,而我们,则是集装箱里被重力狠狠击打的乒乓球,不知道会弹向哪里。

  朋友们这样议论:“去楼兰,就别心疼车。”“去楼兰,是不计成本的。”“去楼兰太费车了,进去一次,等于开三四年。”一个车队进去,铁片、钢板、塑料壳秋叶一样缤纷而落,都是伤车抖落下来的。

  从我们进来的新修路至54公里处,我们拐进直通楼兰的路。

  至楼兰最后20公里左右,更加难走。

  我们前方的车辙印像醉鬼胡乱抽出的鞭花,东一道西一道,各个方向都有。肥脂肪一样的千年灰尘静静趴卧,车轮一旦压上“呼”地炸起,水浪兽跃,惊涛拍岸!这些能流动的“液态土面子”,仿佛是数千年干旱的代言人,打着我们看不懂的手语。我们的车在后边,要与前车拉开距离,否则我们将淹在“液态土浪”里。我们车窗挡风玻璃经常糊满灰尘,灰尘泼上去,像有只手突然关了窗帘,里边漆黑一片。窗帘又猛地揭开,豁然开朗!在此影响下,太阳像电压不稳的灯光,明明灭灭。这是什么样的路?无法形容,我后来跟朋友们说,“我们行走在固体海浪上”。这海浪毫无规律可循,互相连环、套插。

  前边的车像只受伤的野兽,经常“三条腿着地”一只轮子悬空。其实,我们的车也一样,只是我们看不见。两台车都像肺气肿病人那样大口大口哮喘,声嘶力竭。

  四驱动汽车拼足了劲,四个轮子拼命旋转,每个轮下都有一只“烟囱”,四个烟囱一齐喷灰,营造一个烟世界。司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不停地换档、急停、大打轮。汽车疯牛一样跳跃、颤抖、大掉头、大摆尾、大冲锋……

  一条土龙打着滚翻蜿蜒向前。

  我的心隐隐作痛,这里当年水草丰茂,鱼翔浅底,百鸟欢歌。而今,却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死寂荒原!

  这里是高土包和矮坑的游乐园。土包形状各异,圆的,多角的,长条的,单个的,手拉手的。有一点相似,多数为“平顶”。我猜想,这是风沙、沙尘暴年深日久的“斩首行动”吧?

  站在高处远望,你会震撼不已——天地相接,茫无际涯,死寂的壮观冲荡心灵,立即心律过速!世上还有这样的死亡、绝望之美!谁导演了这么壮阔而惊悚的“大片”?我们把它想像成月球、火星、还是木星?总之,不像地球。哪有这么荒凉的地球?

  细看,每一张土堆面孔又都是不同的。

  低洼处,还有水干涸后层层裂纹——水的脚印。这脚印是多少千年留下的?

  我这样说毫不夸张,没有亲见的人不会理解,更不会相信。一根芦苇能放置两千多年不朽,一片布亦然,还有完好如初的毡帽。一切皆因干燥。

  罗布泊年均降水量为10毫米左右,年蒸发量则是4000毫米,这是怎样的入不敌出?而我现在所处的楼兰地区,将更加干燥。

  突然,前边的白色越野车一阵嚎叫,炸起的烟云将自己吞没,各种招数用尽仍原地踏步,“哼”地一声灭火,大图钉一样摁在地上。

  我们的车立刻绕行,再沿顺左转右转的鞭弯儿倒退回来,在离白车五六米的地方停下。拿出事先备好的钢丝绳,在前车尾后车头间拴牢。

  王刚和罗布泊镇司机陈兴智分别坐进驾驶室待命,马国礼高高举起右手,猛地向下“一砍”,两辆车一齐怒吼,“四蹄”发力,墨云翻腾……

  路更加难行。准确说,是没有路。

  很多地方太吓人了,连鞭弯儿都不甩了,几乎全是七八十度的陡坡。我们的车高高“仰脸”,大声吼叫着前冲。在惊心动魄中冲上高坎,还要立刻向左拐,不然,会一头扎下“断崖”的!天哪,我的心提吊到嗓子眼,差点吐出来!

  前面的白车像条大白鱼在水底游弋,经常被海浪淹没,偶尔才能看到亮亮的“鱼脊”。我想像不出当年湖底是怎样的情景,现在竟有这么多的“土包”?

  进入古城遗址,简直目不暇接,环顾四周,要看的太多了!

  红柳都是条条干枝,形态各异。那些拳头粗或大腿粗的木头,个个浑身都密集地开着小指甲盖大小的“木花”!这是数千年日照所雕刻。见者无不惊讶,谁见过如此均匀灿烂的“木花”?

  买买提指了指前方:“那就是古塔!”

  古塔高高耸立于雅丹(维吾尔语,陡崖的意思)废墟里,形状巍峨,气质威武,体态壮观!

  我的心腾腾腾加快了跳动。难以压制的激动!

  楼兰,我梦牵魂绕的楼兰,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到楼兰古城门口,一道拦网横在眼前。正门有两道齐胸高的铁管栏杆当头拦住,我们要低头弯腰才能进去。每个来的人,都要先向古楼兰行礼。

  围栏外边有座水泥标牌,上边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楼兰故城遗址”等字样。楼兰故城遗址下有一排英文。落款是:国务院1882年2月公布。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事业管理局立,1997年10月。

  这个水泥牌子仅仅20岁,却已经斑驳破损,残迹点点,皮肤翘裂。我不仅担忧起来,连融入当代科技的水泥都这般脆弱,数千岁的楼兰故城,抵得住岁月牙齿的持续啃咬吗?

  我随手捡了一块碎陶片,“那个不许带的!”我一看,声音来自一路跟我十分友好的买买提。马国礼捡起一片,同样遭到买买提的阻止。在车上,买买提跟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在此,买买提却板紧面孔。

  我理解,这是他的职责。

  破烂不堪的楼兰城被岁月的橡皮反复擦了太多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像看残卷那样仔细端详,才辨认出被岁月啃散架的破城墙。

  城墙遭受几千年强劲的东北风嘶咬,与附近环境一样混杂在破败不堪、高低不平的雅丹地貌中,城墙基本呈正方形,东墙长333.5米,南墙长329米,西、北各长327米,总面积为108240平方米。

  站在楼兰废墟前,我突然看见从土里冒出来的亮东西,像太阳的幼芽。我立刻想起斯文•赫定的向导奥尔得克遗失的那把铁锹,火速奔了过去……

  别在棍上的乾坤

  楼兰故城像个英勇就义的大雄鸟儿,我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惨烈的厮杀,现在已经看不见鸟的全身,却能看见打拼的痕迹,看见半埋在浮土里的骨架,看见那些零散的漂亮羽毛。

  刚才我急切见到的太阳幼芽突然不见了,我左找右找,怎么也找不到。接连换了许多角度,那束亮光就像从未出现过。我很吃惊,这太神奇了!

  我更吃惊的是,在楼兰城不远的“太阳墓地”现出绝世景观,当考古人员扫掉比小米粒还细的沙子,小心地掀开胡杨木棺板,竟发现了“楼兰美女”!她神态安祥,姿容美丽,像睡着了一样,似乎随时能醒来。那根漂亮的蓝色雁翎羽毛,插别在楼兰美女的风雪帽上。与她“入睡”时隔两千多年,2017年10月15号,我在新疆若羌县楼兰博物馆见到了她……

  这根羽毛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线,能放射多频道电波,也接收更多的惊叹。只是,这位绝色美女不会想到,因为这石破天惊的美貌,差点掀起一场战争。

  我去楼兰城不光是为了看看楼兰美女的故居,但说实话,在众多吸引我的旧物中,只有她头上的蓝色羽毛一次次闪电一样划过天空,让我心惊肉跳。

  那个羽毛闪电太炸眼了,以至于我竟没注意别在她高挺波霸上的红柳枝。她的胸部犹如一峰高高跃起的惊浪,我猜想,她的丰乳按现在的尺码衡量,该是F罩吧?一根红柳枝,别住厚厚的白色披风,也别住她的无限春光……

  我这样讲述有点乱,好比做数学题没运算过程直接给出得数,要扣分的。那好,我从头叙述。

  一进楼兰故城,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恨不能借几双眼睛。

  来一趟楼兰太不容易,我抓紧照相、录像,东一头西一撞。突然,我被那些身上有孔的胡杨木方吸引,像一根根静默的大长笛。我感觉出,沉睡在它们身体里的浪漫音符,随时能被唤醒,一跃而起!

  “长笛”七八米长,形貌类似当今用肩头扛火车轮子的方形枕木。身上雕镂的长方形眼孔怀揣心思,邀请阳光半蹲半藏在私处,是在孕育音符和声部么?

  我知道,胡杨树只是曾用名。数千年前它们被剥裸亮了白条,身体由圆而方,每个退出木肉镂成眼孔的地方都揣了计谋,名称已改叫“房梁”。功用和门牌号也随之更改。我惊讶这直角形的千年眼孔,像刚刚凿过。这里持续干燥了几十个世纪,雪不落,雨不来,才保存得这样好吧?

  “笛身”那些空空的铆眼,像国画中的留白,已经是内容的一部分。

  现在的功用是锁,能别住“闩”,别住同类,别住希望,再将这些按人们意愿伸长的胳膊腿搭建组合,建筑成楼兰人预设的屋宅。

  远远地,我看到辽阔的雅丹平地上,“呼”地跳出个高坎儿。谁举平台至半空?我惊喜近前,见高坎儿穿着沙裙,裙摆衣纹惊浪一样奔涌,要“拍岸”的样子。我提议上去看看,马国礼告诉我,买买提不让去。我说:“既然让我们来楼兰,文物局的领导都批准了,怎么不让看呢?”

  “重型坦克”党延喜伸过来四四方方、边际线楞角分明的脸,像个“方匣子”吊在半空,吐出一串子啪啪啪打火花的话,仿佛在替文物局长拍板。同来的罗布泊镇经济办主任冯新华,瘦高个儿,紧绷绷的皮肤将所有赘肉都挤出编外,高高的颧骨旁伴有护卫保镖一样的咬肌,不大的两粒亮“豆粒儿”,突然从豆荚里挤出来,表情里明显掺了沙子:“怎么能不让去呢?”

  冯新华也是若羌县人,跟文物局长很熟悉。买买提让党延喜“震”了一下,被冯新华带刺的话扎疼,又被那两粒小眼睛子弹击中,心里导向当即变向。刚才向我们斜射的目光仿佛撞墙而缩,翘起裂缝儿要开火的双唇突然闭合,尖喉结向上滑动一下,将险些破门的话吞咽下去。

  上去一看,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是民房旧址呀。什么人住在这里,这是楼兰美女的家吗?

  风手拆了数千年,时间涂改了数千年,房屋轮廓依然清晰。几个方形的墙基套在一起,勾勒出房间的基座骨架。骨架上胡杨木领衔,乱发一样的红柳助阵,深棕色的芦苇喽罗兵众星捧月。骨架们虽然醉鬼一样东倒西歪,却看出它们的腿相互“别着”,牵着手,仍坚贞不屈地坚守阵地。仔细辨认,在大面积的浅黄色细沙上,房间边际、间隔墙、院门,历历在目。

  房主人没了,房盖没了,泥墙也没了,只有这些房屋“精灵”坚守在茫茫大戈壁滩,留下我们读不懂的只言片语。

  在楼兰故城的一处民居遗址前,斯文•赫定来过,英国的斯坦因也站在此处用铁锹胡乱挖了一阵,捡起碎陶片看了看,觉得没什么价值又随手扔掉。

  我却被住宅院前的一道门所吸引。因为,门上有“别过”的痕迹。我说的“别过”是指这里曾经有“门闩”。门腰间有长方形的孔洞,与我在乡下,在县城平房门房或老北京四合院所看的院门的门闩一模一样。如果把小门小户的家庭也比作“小乾坤”,那么,这小小的门闩就是边疆,就是界碑,就是海关。门闩一插,就是闭关。门闩一开,便可以出关或入关。

  我用鞋尖犁翻浮土试图有所收获,我预想的门闩并没有出现。我想这在情理之中,十六七个世纪前楼兰国就被汉朝所灭,连同那个小小的门闩。

  房屋的平台下边,有类似“栅栏状”的一趟趟红柳和芦苇部落。它们的裙摆像开放的喇叭花,高的“裙子”二三尺,矮的半尺。尽管历尽数千年时光的嘶咬,把“裙摆”撕成一条条,剩下的部分仍然很“结实”。我用指甲掐了掐数千年前的红柳枝,以为一碰就掉渣,却意外地发现它们如出炉后刚冷却的钢筋,锋利而坚硬。我又掐了掐芦苇,仍然无比坚硬!

  有这些红柳别针和草别针别着,数千年前的罗布人房屋就更结实了。我说的“结实”有双重意思,一是别紧了房基,千年不坏。另外,别扣们很抗劲儿,没腐朽。这很奇怪。千年(不止千年哩)的芦苇别扣怎么会不腐朽呢?

  若羌县境内米兰古城的烽火台又在我眼前浮现,平阔辽远的沙漠上,30多米高的烽火台呼地站起来,在血雨腥风中挺立了两千多年仍然坚固威武,像个浑身满是伤口仍然高高站立、顽强战斗的将军。泥墙中一层一层红柳枝,像浑身上下别满了腰刀,不怒自威;像一行一行文字,叙述着可歌可泣的传奇。往俗里说,这些红柳枝相当于当代的建筑钢筋,其实它们是戍边勇士昂扬挺立的脊梁。

  烽火台下有一串“首饰”。像我们东北孩童穿的护佑平安的“虎头鞋”,像闪闪发光的脚链。房间、锅灶、火炉的边际线规规整整,锅灶里还有穿越两千年的炭灰,有火苗胃肠未消化的红柳枝。它们像经典著作下边的小字号注释,披露了很多“内参”故事。

  烽火台的天灵盖上,有很多大腿粗的胡杨断木,它们像剃度和尚烫在头顶的圆戒疤,象征着某种虔诚。当年它们是高高竖立的梁柱,上插迎风招展的战旗,以无声的形体语言告诫来犯:我在此严阵以待,请走开!

  在我看来,这烽火台就是别在祖国腰间的长剑,随时拔剑出鞘,驱逐一切来犯之敌。

  在甘肃敦煌玉门关,我为汉代长城而震惊,一层泥一层草,在岁月中坚挺了两千多年,至今仍然结实。我用手触碰一下那草,居然是坚硬的,仿佛是永恒不腐的仿真钢化玻璃。我仍然想不通,这些空心芦苇,被岁月啃咬了两千多年,怎么也跟楼兰、米兰的芦苇和红柳们一样,不朽不枯还这样坚挺?我想,这是名称的魅力,这是名誉的魅力,这是职责的魅力,这是强大精神的魅力!当草化身长城,成为长城的一部分,同时也承担起长城的使命。为此它不敢老去,也不敢腐朽。它要扛起战士的身躯,担起武器的份量,它要成为盾,拦挡敌人的身体,也拦挡敌人的刀枪。敌人败了,它是盾。敌人逃了,它仍是盾。而今,那个好战好斗的匈奴民族已经绝种消失了,再也不来了,它便成为一座纪念碑站在和平里,以两千年前的威武雄姿站成标本,也站成未来……

  那些别在汉代长城腰间的芦苇,多像“子弹袋”,里边装满了箭,随用随取。在汉代长城面对面,我忽然被天籁之声拨动了心弦儿——我侧耳聆听,原来21世纪的风儿有感而发,悄悄拨动了草弦儿……

  别在汉代玉门关长城腰间的,还有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缕在长城烽火台上升起的“孤烟”还活着,在一首诗里永生。

  在楼兰,一座泥佛塔特别抢眼,它高高立在楼兰城前,腰间也别着坚硬的红柳枝。我知道,它们在此已不是腰刀,也不是驱敌的挑战书,而是善良。善良从两头包抄,在起点启蒙孩童,在终点围堵不轨,指点迷津。

  我近前拜谒,发现泥佛塔的外套早就破了。唇亡齿寒,数千年前“内参”一样埋在身体里的红柳枝,早就“解密”公开发表,已经成为“外套”的一部分。

  第一个发现此塔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以为它是烽燧,英国人斯坦因研究得知,它是一个佛塔。据阿尔伯特•赫尔曼所著《楼兰》中说:佛塔“它上升三层,成为一个八角的鼓状,最高一层为一个圆顶。在正迎风的那一边,这很远就看得见的记号是严重地被破坏了,最上边的部分也被风刮走了,甚至这个佛塔现在高不过12米,它本来应该达到17米的庄严的高度。”

  我比他们晚见楼兰佛塔一个多世纪,眼前的塔似乎“小一号”,若不是一层层红柳枝别住岁月,它就更矮更瘦了。

  我轻轻触摸一下,顿觉当年甘当无名英雄干“内勤”工作的红柳枝,而今迫不得已杀上前线,又成英勇善战的顶尖高手!我忽然想起一句话:真正的高手,不该在一个地方行,而是在任何地方都行。

  在中国,如果说,楼兰是闻名中外的一位大英雄,那么,这尊佛塔便是别在英雄胸前的勋章。

  多少人来拜过这尊塔,心里揣着什么心思来拜,许了哪些愿,心想事成后来还过愿吗?我不知道。我却知道,楼兰王和王妃来拜过,众星闪耀的“楼兰美女”们来拜过,张骞也来拜过。因为,那是佛教在此盛行的时代,这里又是东西方文明的国际交汇口,这些名人怎么能不来呢?如同现在官员们剪彩,尽管少有知道剪彩的深层内涵,就像不知道贪收钱财会在哪里鼓包,会哪天犯事。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要来的。在媒体发达的时代,官员不时要“露露面”,以此驱逐“被抓”的流言。

  当年这里是东西方交汇处的“世界通道”,佛塔不远处就是市场。“特别是赶集日子,东部驿站路附近的牧民或成群结队或独自单身,纷至沓来,有的赶着牛,这是当局征调的徭役;有的推着嘎嘎作响的手推车运来粮食,出售给粮站;有10个军士是从边境烽燧来的……”(阿尔伯特•赫尔曼著《楼兰》P95)。而姑娘妇女们的眼睛发亮,盯在项链首饰上。耳环由祖母绿玻璃熔块制成的珠子,附有一块红宝石颜色的石头和青灰色琉璃烧成的珠子,用金和青铜线镶嵌在一起。它们部分出自阿拉伯人,部分出自玻璃工业高度发达的罗马帝国、叙利亚和埃及。

  这些首饰把女人们照亮了,也解开了钱包上的“别扣”。

  男人们心甘情愿将钱包上的别扣打开,讨女人们喜欢。

  虽然斯文•赫定和斯坦因都在楼兰发现不少青铜钱币,这却是楼兰王国晚期的货币。元孟执政时期“楼兰女王”最招摇的时期,这里的钱币是来自印度的贝壳和龟壳。

  我在楼兰沙地上曾经拾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贝壳,以为它是罗布泊湖未干时的普通贝壳,又随手扔掉了。回来后得知这枚贝壳的“出处”好生后悔哟!这枚贝壳经过多少楼兰人的手,或许被美女们的纤纤细指轻轻牵夹过,穿越两千多年时光,才与我相会……

  当时还不是楼兰女王的楼兰公主,乘坐高高的大木轮马车,她故意掀开轿帘,让蓝色闪电一样的雁翎毛伸探出来,像如今打开高级轿车顶窗那样前卫,炫耀着耳朵、项上和手腕有很多高档首饰的部位,直奔新款首饰商贩的摊前。其实,她本人就是楼兰城最漂亮、最惹眼的首饰,她一来,姑娘们黯然失色。楼兰女人们多为欧罗巴人种,个个深眼窝,高鼻梁,性感的嘴唇。漂亮,已经是她们的通用名片。但她们多为平民家姑娘,没有相当于现在宝石捷宝马一类豪华的马车,没有更潮的衣裳,也没有昂贵的首饰,便淹在夜色里……

  我猜测楼兰姑娘坐着高轮马车是有依据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人在楼兰故城发现一个高大的木车轱辘,根根木轮条完好,非常气派。文物部门要弄回来收藏,它却突然在人间“蒸发”了,至今没有下落!

  我不能保证这就是当年楼兰公主乘坐过的木轮车,据史料记载,这就是当年贵族们乘坐的楼兰最高档的车子。而楼兰公主是国王的女儿,十有八九会乘坐这类车。

  “楼兰美女”特别漂亮,当时没有现在的发达媒体,通讯靠吼,安保靠狗,而最好的广告发布媒体,就是参拜佛塔。塔前繁荣的人群前呼后拥,那些四面八方向一处聚拢的目光结点,便是“楼兰美女”。反过来说,“楼兰美女”的光鲜靓丽反射的美,一下子镀亮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她出来前,用花朵擦了脸,用花朵汁液染了红嘴唇。不用描眉,也不用画眼影。2016年10月15日,我在楼兰博物馆亲睹“楼兰美女”的真容,下弦月一样的弯眉像带电的焦墨,又黑又亮。她的眼窝陡而深,自带眼影。只是她头上的雁翎毛旧了,被两千多年的时光染旧。当年她惊艳地站在佛塔前,烤蓝一样的雁翎让天空裂开一道闪。她每迈一步都打一道蓝闪,正值青春芳华,她的丰乳和细腰也在暗中打闪,波翻浪卷的身体,几乎要冲毁衣裳的堤坝……

  我猜想,堤坝总是在即将失守和拼力防卫中打“拉锯战”。她用一根红柳棍锁住春光,胸乳高耸的山脚下拼力防守的扣子最累,扣后的线已经翘起脚尖儿,快要折了,丰乳还在发力地昂首、昂首……

  她当然不会想到,几年后,她的美闪电一样撕裂了和平,引起一场差点屠城的战争。

  在楼兰故城,我捡拾起一片布。这片布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激动得我心潮翻涌,大气都不敢出,快要心律过速!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楼兰美女”穿的衣裳一模一样!

  这是纯正的羊毛织品,白与驼色线条均匀相间,整体看,布面大气,优美。我特意用尺仔细量了,厚度2毫米,均匀的布面行距3毫米,每间隔30毫米,有一道20毫米的驼色隔带。当年这是没有化学污染的纯毛织品,驼色一定是正宗的骆驼毛。起鼓的行间距为3毫米,“织沟”1毫米,排排起鼓与织沟非常匀称。这样大气而纯正的丝织物,就是现在模特穿在国际大赛舞台上,也会惊艳全场的!离奇的是,这么时尚的衣裳,竟穿在两千年前“楼兰美女”的身上!

  布料厚实,才能挺阔。简洁大方的设计,才能素雅唯美。色彩单调,那张粉嫩粉嫩的面容才出水芙蓉那样艳丽夺目……

  我不知道割据敦煌的大军阀张骏来没来过塔前,是不是在这里看到过楼兰美女。我却知道,楼兰美女在此亮相后,目睹她的每一张嘴都在替她打广告,楼兰美女无数,只有“楼兰公主”或“布罗女王”,才是倾国倾城的“第一美女”!

  如果现在,楼兰美女代言某种广告,身价一下就上来了!

  楼兰是中国第一个向西方国家开放的地区,也是东西方最活跃的贸易国,类似于现在的最有活力的前沿开放城市,至少也相当于建了内设优惠政策的“保税区”。彼时,罗布泊湖边的姑娘们,虽然不像中国山区那样“独锁深闺人不出”,类似于张生借夜色掩护在墙头上翻来翻去偷会崔莺莺,还是可能的。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一旦露馅影响很坏,被许多人当成“热点”,当成反面典型,大家会争当嚼舌头义工。但有一点值得赞同,偷情者都真心真意,爱得掏心掏肺,爱得死去活来。

  公元326年,“第一美女”的广告打到大军阀张骏的耳朵,就不是“嚼舌头”那样简单了。张骏为楼兰美女发动一场战争。张骏既不要钱,也不要牛羊,更不要能在罗布泊穿梭往来的船只,他只要楼兰美女。楼兰国王元孟疼得剜心剜肺,坚决不同意。张骏派将军杨宣兵临城下,闪光的大刀在墙外弯月一样一闪一闪,尖枪密林随着被大圆木撞开的城门浪涛一样涌进来,楼兰国王吓得腿都软了,小便失禁将带骚味儿的液体排在脚面上,在保命还是保娇妻任选其一时,他果决地选择了前者。

  张骏的部下杨宣跟楼兰国王说了什么,我不知而知。但我却能猜测,他的每句话都比急性阑尾发作还疼。

  彼时,绝色美人楼兰女王不同别的俏佳人,于私,她是别在楼兰国王脑门上的“面子”,于公,她是别在楼兰国的“门闩”,关乎到“国门”安全。这二者又唇齿相依、密不可分。妻子都让人抢去了,你还有何颜面管理国家?平素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元孟国王两条都不想,他最关心自己的脑袋能不能搬家。

  楼兰国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才平息一场战争。

  艳情和战争毫不相干又唇齿相依,兴奋一闪而逝,恐怖和担忧双双而至。楼兰国王在捍卫尊严和保全生命面前,软弱得像一根被烤化的蜡烛。美艳和高挺的乳峰曾经令他那样销魂,现在,却成为他抵抗不了的危险杀器,令他颜面扫尽。

  我见到楼兰美女时,她已经在沙漠里沉睡了两千多年。我惊讶的是,她仍然衣着华贵,长发披肩,打扮前卫,魅力四射……

  除了像蓝色闪电一样的雁翎,我对那根红柳枝“一下”就别住胸涌澎湃的春光而无比惊奇!楼兰出土过铜灯、铁质的小勺、针和小镊子,还出土过头簪,为什么选择用红柳枝四两拨千斤呢?

  我三进罗布泊,知道红柳是沙漠与大戈壁交界唯一存活的植物。在最严酷的环境中唯一以妖艳的红花傲然绽放的浪漫植物。那么,在棺椁里,也一样浪漫吗?

  我猜想不出是哪只手将她的纯羊毛大敞揪紧,用力将两只丰乳挤靠得近些,再近些,才勉强把红柳枝别上。我却知道,肯定不是楼兰国王元孟。元孟怀里又有新欢,但,楼兰公主就像插在他肉里的一根刺,永远都拔不出来。

  从平台上下来北行不远,我的心思沉进一条低洼“胡同”,半天出不上来。买买提告诉我,这里当年是孔雀河支流,早就干涸了。

  看到粗细、长短、薄厚不一等的胡杨树木方木片残骸,当年孔雀河的浪花突然在我眼前翻腾:河面上一定“别”座桥的!

  当年张骞所开辟通向欧洲的两条丝绸之路,都经过楼兰。在孔雀河“别”上一座桥,两头都是路。

  站在楼兰故城的老宅旧址前,我忽然被一阵天籁之声震惊,声音不大,却别样的优美、淡雅、空灵、如歌如叙,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生动的音乐。我侧耳近前,发现声音来自别在平台腰间的“音响”,21世纪初叶的风儿,吹响了那组两千年前的苇笛。

  缩进“一滴水”里的国家

  楼兰国是一个低音区。从它出生时起就这样,繁荣和热闹,富裕和美人,只是偶尔跳起的几朵高音符浪花。整体上,都在低音区部落。并非源于自然海拔,更非物体的自然垂落,而是人为的“自家人拆台”。

  楼兰很小,一滴水足以装下。物以稀为贵的那种小,美味不可多用的那种小,珍稀的世上少有的那种小。美丽的楼兰,以光芒四射的绝世娇容装在透明的水珠里,谁见了都想伸手。

  楼兰当年是西域36国最亮的一颗明珠,谁得到了楼兰,谁就占领了塔里木一带的财富并扼住通往西域要塞的咽喉,谁就将36颗明珠挂在自己的脖颈上。因此,各种阴谋、计策、粗鲁、兵器和肌肉块暴风雨一样扫向楼兰!美丽而又无辜的楼兰,便以“红颜薄命”的悲剧角色甘当野蛮和贪婪的牺牲品……

  我见到的楼兰故城,晶莹的水珠外壳早就破碎得无影无踪,当年脆弱的透明“壳内”的楼兰陈尸碎段丢弃在没有一丝生命气象的罗布荒原……

  楼兰像一床撕破被面只剩下落满灰尘、鼓起无数大包的碎棉絮,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苍凉。对我最惊心动魄的冲击是没有一滴水!整个楼兰一片枯灰,细面尘土水儿一样匍匐在地面,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浊浪奔腾!

  水呢?怎么一滴都没有!

  水是渺小的,没人将一滴水当回事。就像没人拿“眨眨眼”当回事。可是,不眨眼的眼睛,还有神采吗?在新疆,人们首要的生存就是水。一滴水,都是人们奢侈的渴望。人的肉身,可否说是一滴一滴水聚集的联合体?

  当代新疆“渴得冒烟”,人们最敬畏的仍是水。

  新疆地域辽阔,大山或荒漠占九成,绿荫面积仅占全疆面积的8%。人们把美好的期待寄托在地名里。塔里木,在维语里为“河流汇集”。罗布泊,蒙古语为“汇入多水之湖”。帕米尔,塔吉克语,指“最高的地方”,生活在此处的塔吉克人认为,这里的水向世界四方流去。

  罗布泊为巴音廓愣的属地,巴音廓愣在维语里是“富饶的河流”的意思。慕士塔格,柯尔克孜语意为“冰山”。库木库尔,维语“沙井”的意思。喀拉库尔,维语“黑色的湖”。扎格斯台,蒙古语为“有鱼的地方”。维语中阿克苏为“白水”,科克苏为“清水”,布拉克为“泉水”,肖尔布拉克为“碱水泉”,沙尔布拉克为“黄水泉”,奥依曼布拉克为“凹泉”,玉其布拉克为“三眼泉”,克其布拉克为“小水泉”,洋布拉克为“边泉”,好几个县都有塔什布拉克,为“石底泉”……

  其实,这些名字里带“水”字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水,或是极度缺水的地方。这里的“水”字,已远远超出原意,成为人们美好的憧憬和期盼的理想。

  水是群居的精灵。草尖儿举起一滴露,因为身边或身下有无数看不见的“水根”扎在地下,水根系越发达,露珠便越魁梧越密集。如果谁种下一滴水,就会繁殖一大片水,我们称之为涓滴汇海。反之,如果有一滴水逃离,也会带动一大片的水逃离,我们称之为水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在罗布泊的水大举逃离至尾声时,有人目睹过——

  我手头有一张照片,当年斯文•赫定曾划着独木舟进入罗布泊。他在《亚洲腹地探险8年》一书中感慨:“罗布泊使我惊讶,它像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

  斯文•赫定所指的地方绝非楼兰。楼兰身边的孔雀河和罗布湖在他来的十多个世纪前就干涸了。我在前边说过,罗布人向导奥尔得克因丢失一把铁锹回去寻找,意外扑进楼兰废墟的怀抱……

  现在,研究楼兰的国内外学者几乎遍布全世界,楼兰为什么消失仍是千古之谜。我站在枯灰色的楼兰故城的废墟上,目睹焦灰一样枯死十几个世纪的“炉膛灰”突然意识到,仅仅隔着一滴水的距离,楼兰活活被渴死!

  这滴水不在近邻塔里木河,不在日夜在家门口歌唱的孔雀河,也不在烟波浩渺鱼欢鸟唱的罗布泊,而在大汉王朝和大唐王朝的奏折中,在文人们谴责声声的诗词里,在派遣来楼兰使者骗袭楼兰国王的屠刀上……

  楼兰国的地理位置相当重要,为西域交通的咽喉。汉王朝皇上和匈奴单于都清楚,谁掌控了楼兰,谁就抓到手打开西域的钥匙。谁抓住了这个“网纲”,就等于将西域36国一网打尽。这样优越的位置令两个强国争来抢去,楼兰国王像热铁板上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肉串,上面抗不住烫,下面抗不住烤。

  匈奴看好这个地方,一次一次来要挟楼兰国王,进贡的牛羊、布匹、美女岁岁增多。

  大汉朝离此山高水远,也派员要挟楼兰国王“归顺”。

  一边是凶悍闪亮的弯刀,一边是强大的帝国,楼兰像小小的鸟蛋一样被夹挤,迟早会“咔嚓”一声碎毁!

  楼兰王国活了八个多世纪才寿终正寝,楼兰王换了又换,唯一不换的却是“受夹板气”,躲不开也甩不掉……

  我宁愿相信,早在罗布泊干涸前,孔雀河没有改道,楼兰国就消失了。她不是消失水源缺稀,而是消失于精神窒息。

  楼兰国王彼时知道自己隶属于大汉王朝麾下,大汉却鞭长莫及。汉朝君王们忙完国事忙宫斗,连最走心勾魂的欣赏美妃们弯月一样的身体和舞蹈都没空,光应付王莾夺权篡政就够喝一壶了,哪来的精力顾路途迢迢的大西北?

  这无疑给恨不能把全天下都抓到手的匈奴留下空白,这个空白只能眼睁睁地任匈奴涂抹、勾画、篡改。匈奴凭密集的马蹄和闪亮的月牙刀撕开一条血路,已经将蒙古大草原的统治权攥在手里,又越过那些忽略不计的游牧国家向西直抵乌拉尔山脉,早在公元前176年,塔里木绿洲民族都要给其纳贡,楼兰首当其冲。

  命运如同手中的掌纹,无论多么曲折,终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国之君楼兰王,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弱小的楼兰和所有西域城邦无力阻止匈奴,急得眼冒火花,盼望中原王朝能够驰援,怎奈中原本身也遭受匈奴的骚扰无暇顾及。中原王朝派使臣张骞来西域,他一上路就被匈奴所俘,身陷囹圄羁押10年后才继续前进。楼兰夹在两个大国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楼兰王将大儿子当人质押在汉朝,又将二儿子当人质押在匈奴,在“夹板气”中艰难生存。汉朝派员质问楼兰何以亲近匈奴,楼兰王向汉朝诉苦:“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

  任何欢乐都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而所有灾祸却无一例外的都是弦外之音。

  汉王朝并不因“服软”而放过楼兰王安归,仍然揪住楼兰国曾经与匈奴“走得近”的小辫子不撒手,公元前77年派大将傅介子和他的士兵带着金币前往楼兰,见楼兰王并未“特别招待他”便继续前行,过楼兰西边的边界派遣一个译者又回到楼兰,拿出宝贝示看,对楼兰国王安归说:汉使派黄金锦绣赏赐诸国,楼兰王不来领受,我就送往西边国家了。

  楼兰国王立刻兴奋地追赶中原王朝使者,傅介子把金灿灿的礼物摆在面前,与楼兰国王在账前开怀畅饮,频频推杯换盏,直到把楼兰王灌醉,傅介子又以“天子有要事让我单独与国王说”,诱引楼兰王起身与他入账。

  楼兰王刚一进账正笑眯眯地与他旁边的人说话,身后两道白闪雷鸣般交织在一起,如同正负两极相触“咣”地打火,两把锋利的剑突然从国王身后戮穿血肉肋骨,剑身粗鲁地从前胸探出头来,瞬间凋零的血玫瑰花瓣披纷散落,两枚剑尖儿各举一朵红色露珠……

  这两把剑是两只内藏吸管的尖嘴,一只长在汉朝的脖子上,一只长在匈奴的脖子上。沒有前者这尖嘴不会喝楼兰王的血,沒有后者楼兰王不会惨遭暗算。原因就一个,剑吃肉嘴喝血,楼兰王恰恰有血有肉。两把剑怀揣阴谋,从幕后斜插进去在楼兰王身体内部打个大“Ⅹ”从前胸冒出来,正合汉朝皇帝的心,事后他专门下道圣旨:“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士刺王者,皆补侍郎。”(《汉书》卷七十《傅介子传》)。

  傅介子将楼兰王的首级升悬在楼兰宫北阙那一刻起,楼兰王国便从政史上“摘下”,楼兰城的生命时钟也宣告“停摆”。

  这,就是我眼前所见的楼兰故城破败景象的源头。

  楼兰原本在地理位置和资源上的高音区,却人为地大幅度降调,成为两个大国争相调节的一枚小音符。谁都清楚,“拿下楼兰”为了给其他城邦归服而立威,杀鸡给猴看,却不明不白地让楼兰王当替死鬼。傅介子杀了楼兰王,不明真相的“随从”曾跟着起哄振臂相庆。不久人们便深刻反思并以此为耻:庞大的汉王朝居然对小国使阴招,何等的不仗义?

  事实上,不明真相的“起哄”一直没停过。

  楼兰国已经灭亡很多年,城廓废弃,生命断绝。我在前边提到过,第一位到达印度取经的中国僧人法显公元前399年到达楼兰,描绘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大唐西域记》描述,公元前7世纪这一带已经“城郭归然,人烟断绝”。那么,唐朝的诗人们为什么仍以小小的已经消失的楼兰为谴责对象?

  山高水远的汉代和唐代,对楼兰的威胁之声从未断绝。而今,躺在唐诗宋词里的威胁就不下百首!

  王昌龄直抒胸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到楼兰终不还。”“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李白抚剑吟诵:“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岑参的曲乐也充满了杀气:“吹之一曲犹为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张仲素更加凛然:“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曹唐直接讨好上司:“分明会得将军愿,不斩楼兰不拟还。”

  这些功垂千古的诗人,谁也没去过楼兰。楼兰只是他们心中的一个代名词,一个无关轻重的符号,何故这般讨伐?

  唐朝的首都设在长安,离楼兰千山万水,即便没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杨贵妃,也没有改写整个中国历史的“安史之乱”,恐怕也无人顾及连一滴水都没有的那个遥远的荒漠。楼兰王国灭绝后,其他邦国也销声匿迹。我不禁要问,唐朝掌管国家时间为公元618年至907年,彼时楼兰王安归已经被傅介子骗杀好几个世纪,楼兰城早就成了人烟断绝的荒漠,与诗人们何干?

  仅仅是借题发挥吗?

  这里绝了人烟,绝了生命,连一株草、一个昆虫都没有,那个连接东西方的举世瞩目的“高声部”,连低音区都没了。步入楼兰故城的那一刻旋即被满眼满眼的枯灰颜色垄断,我的第一感觉是干燥缺水。一滴水都没有。现在我才知道,那滴水已经被另一滴红颜色的液体偷换。

  “微小”是一把快刀

  朋友们张罗回去的时候,我的兴致正浓:如同一本好书刚翻个开头,一部精彩戏刚看个开场。

  仿佛眼前的废墟已经复活,残破的古城墙的散书一页一页复原,坍塌的房屋也恢复原貌站成整齐的方队,高矮错落的建筑们挺直了腰板迎接我们……

  调皮的微风嘟唇一吹,一粒数千年前的粉尘热情扑面,古楼兰鲜活的景象在我眼角的一滴泪里映现……

  人头攒动的集市,幌子布条飞舞的饭馆,街边一排地摊在卖活鱼和新鲜蔬菜,青楼上花枝招展向路人抛媚眼的风尘女,挑柴担过桥的,在孔雀河里甩网的,胡杨树下耍刀弄棍变戏法的,好一派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

  我眼角的泪滴落下,景象一下变成“现代版”,马国礼、党延喜和买买提的身影渐渐缩小。“修车王”王刚的头在沙包那边飞碟式的一闪,又被另一朵沙包淹没。我猜想他的脚下可能有条沟,或许横一根浑身开满小指甲盖大小木花朵的胡杨树。

  我登上一个高音符般突然跃起的坎儿。这个脱去了芦苇裙,脱去绿绒毛草坪,甚至脱去有各种生命活体安居乐业的腐植土,只剩下让岁月啃去楞角的瘦骨泥胎和枯尘的“高坎儿”。站在高坎儿上,眺望平阔的孔雀河故道,仿佛亮开肚皮的河水倒映着胡杨树和蓝天飞鸟缓缓流淌,罗布人划着胡杨独木小船自由往来,将远方的东西运进来,再将自己的东西运出去,古楼兰人的生活水一样清秀,波一样翻花,歌一样浪漫……

  小伙子早晨身披清丽的金丝线阳光划船出去,傍晚,一定有姑娘站在“高坎儿”家门口眺望,盼得情郎归。换到印度手链没?带回来叙利亚的玻璃吊坠了吗?买到闪电似的蓝色雁翎毛了吗?

  如果情郎出现在残阳西下的汪洋大河上,姑娘会挥着红手绢使劲摇吗?会高声呼喊吗?会跑下坡迎接吗?

  突然,一声喊将我从沉醉里揪出来,党延喜正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上撤退的队伍。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我还没看够啊!

  我知道这么多人陪我来楼兰已经够奢侈了,不该得寸进尺。只好加快脚步频率,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走更多的地方。我甚至左右拐弯,将照相机和DV当“双枪”使,用此方式以权谋私增加风景密度。

  在高坎儿东侧,一根半尺长的棕色头发丝闯进镜头。我好奇地轻轻拾起它,像拾起一把承载了许多秘密的钥匙。我无法判断它是当代人的头发,还是楼兰人的头发。但我却知道,它即使不是从30多个世纪前穿越而来,也有能力穿越到30多个世纪之后。人体中最细微的东西,却有极强的时间穿透力与持久的生命力。我们知道,潜伏在头发丝里的小小的DNA却能承载最本质的生命属性。

  上次我来罗布泊,曾被若羌楼兰博物馆细微的头发丝而震撼!

  大家围向低处棺椁里的那具木乃伊,观众们围成圈的后脑勺黑向日葵一样盛开,一圈目光“套牢”那缕黑头发。3800年前,一位少妇左手掀起自己的长发,右手闪亮的剪刀缓缓在耳鬓边升起,剪刀的人字夹角突然闭合、咔嚓一响,梨花雨泪扑簌簌滴在壮年男人的胸膛上,那缕长发紧随而来……

  大个儿男子身高一米九,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足穿类似当代人的原质“翻毛”兽皮鞋,身着款式新颖如当代返古风格的兽皮衣,外披精织的丝物。估计生前也是个高富帅。他的面部很英俊,脸轮廓棱角分明,肌肉脉络明晰,大眼睛,高颧骨,剪短的墨黑胡茬,牙齿洁白。我猜想,他那挤去多余脂肪的脸,那仿佛仍在昂首的肌肉,表明他生前是一位频繁运动的人。当然,他不会去健身房,也不可能吃提纯的蛋白粉补剂,而是原生态的运动,敌我对阵、人兽斗狠,或被陡山、丛林、劳动所“雕琢”。最惹眼那油黑油黑的披肩长发,亮而粗,仿佛刚刚梳理过。

  他胸部卧放一缕一尺半长的黑发“惊骇”了所有人。维族女讲解员告诉我们,他的结发妻子与他诀别时,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他的胸上,象征他们的爱情生死不渝……

  这缕黑发曾被割发女子久久注视,被目睹此情的送葬亲友们久久注视,时隔好几千年,而今,又被我们久久注视……纵然我们有太多的不同,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便是,对爱情近乎顶礼膜拜的敬重!

  我无法判断他因何壮年早逝,却知道他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生前他娶了一位爱他的姑娘,死后妻子仍然牵挂着他——这爱情穿透30多个世纪,走到当代人跟前,还将路过一代又一代人,持久延续……

  头发丝太微小了,却穿透3800年厚厚的时光,以当年风华正茂的精神面貌重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感受到比钢铁宝剑还坚利,比当年这里最巨大的楼兰宫廷和官衙更庞大坚固的建筑还长寿……

  楼兰故城重新被发现后影响辐射力很大,但最终“说了算”的却是小小的文字。楼兰故城的确认,因斯文赫定发现的汉文书中一再写“楼兰”二字。佉卢文档案中有“KROLAYNA”,它的含意是“城镇”。“KRO-LAYNA”就是汉语“楼兰”的语源。这是汉语和佉卢文的双重认定。这些,又与古籍中的史典“互证”,这才准确认定这里是楼兰古国。

  大世界由“微小”说了算。这话初听有些荒唐,其实合情合理。世界上所有的巨无霸,也只是无数微小的蓄积而已。

  在好大喜功重利重物的当代,人们要好好反思,左右你生命生杀大权的是小小的细胞,左右你精神走向的是看不见的思绪。

  我们从楼兰故城返程,眼睛死死盯住面目狰狞的荒原地貌雅丹高台或沉降低坑,完全忽略了水一样微弱的能哗哗流淌的粉尘。我们的越野大吉普怕高坎阻挡怕深坑滞陷,难道还怕狼狈溃败的微小粉尘颗粒?

  回程的车仿佛思乡心切,速度比来时快多了。褚思鹏率领的白吉普像在湖面上耍欢的大白鱼鹰,忽尔在水面上振翅扑飞,腹下“白涡”奔腾,身后串浪滚滚。忽尔一下潜进“水下”不见踪影,半天才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我在摇篮似的车里上窜下跳左摇右摆,兴奋似怀揣脱兔!按这样的速度,我们一定“跑在时间前头”,把原设计的尺码加大,再多装一两个欣赏景点。比如,在日落之前去拜谒探险家余纯顺先生的墓地,拜谒科学家彭加木先生的失踪地。如果再有可能,我们再去拜谒迷倒了全世界考古家的“太阳墓地”。兴奋的闪电一道一道打来,身体与车摆方向不同步脑袋“咣”地磕个大包,仍然不能丝毫削弱我的兴奋。我甚至把将要进行的日程提速,向党延喜借来大相机,一定要艺术地呈现“后楼兰时代”。不想,我的“后楼兰时代”被微小的忽略不计的粉尘拦腰砍断!“白鱼鹰”不再耍欢,不再“爪翻白涡”犁开尘埃胸膛扯掀“一串尘浪”,而是一头扎进两侧断崖式陡壁,中间一人多深“直角槽”的尘埃里“趴窝”了。刚才生龙活虎的大“白鱼鹰”,突然休克了!

  罗布泊镇的司机陈兴智无奈地摊开两手告诉我们:打不着火了。

  我们车上的“修车王”王刚责无旁贷地过去试了试,再用听诊器似的手这里听听那里听听,“白鱼鹰”仍静卧不动。

  车轮下的灰色细面浮土没脚踝深,每踩一脚都会飞出一双“土翅膀”。两边是两人高的九十度断崖雅丹,地方狭窄修车转不开身。

  我们的“黑鱼鹰”将“白鱼鹰”拖上便于施展的平缓沙漠,王刚匍匐爬进“白鱼鹰”肚腹下详细诊病。

  等待修车的时间,每一秒都像羽毛接连不断地撩拨耳穴,我急切地期待休克静卧的“白鱼鹰”一下子跳将起来,跟刚才一样超低空振翅飞行。

  时间钝锯一样拉疼我们,“白鱼鹰”始终安睡深眠。

  快一个小时“白鱼鹰”仍沒苏醒,我知道刚才要增加拜谒纪念地的设想已经夭折,原计划兴奋也将缺斤少两,我的心情像罗布泊一样荒凉。当闻知“白鱼鹰”趴窝仅仅因为相当于“头发丝”微小的零件,我倒抽一口凉气。

  小,再一次点了死穴。

  我从资料上得知,认定楼兰人的住宅并非平顶、多为斜坡房。这个结论抡起一把大扫帚,“唰啦啦”,将多数考古定论全扫光了!这样一个颠覆性的结论,竟结在一个个小孔上。这些房梁上的小孔,亦即榫眼全是“斜的”。这让我联想万千,世界上人们都喜欢大,可最本质的属性和力量却结在“小”上。比如此时的“小孔”,它能推翻数千年、数千位楼兰考古专家“平顶房”的定论,将结论落在“起脊房”为主上,不然,“长笛”房梁上的孔眼怎么会是斜的呢?

  党延喜为了挤跑烦闷,顺手在空闲里塞个故事:北京几位专家来他们单位,走时因要考察“特殊工作”不辞而别。晚上九点多钟天要黑了,他们的车在茫茫大戈壁抛了锚。手机没信号。极其少见、幸运地碰上过路车,他们请司机给党延喜捎信救援。党延喜带了“修车王”王刚前去救援。王刚三下五去二修好了车,北京朋友感慨地说:“赶紧跟你们回去吧,工作再特殊也不能把命丢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有底。有“修车王”王刚在此,“白鱼鹰”一定能重新展翅。

  “修车王”已经判断问题出在线路上。他把高压线插头胶圈每拔下一个,左手插螺丝刀,右手扶线,说声“好”,司机陈兴智就打火。“突”地一着火,王刚再说声“好”,再试另一个线头。循环往复5根线。

  在我们热切焦虑的期待盼中,“修车王”王刚的身手比泥鳅鱼还灵活,在车首、车腹、车身和驾驶室来回忙碌,两个多小时过去毫无进展。

  王刚突然问褚思鹏:“在哪修过车?”

  闻听在若羌县的一家小修车厂修过,王刚说出诊断:许多线没按原路接,而是太多地方“抄近道”,面上“接好了”,却没从根上解决问题。现在,“病根”就在这片乱糟糟的线条里……

  马国礼调整了决策:他先送我们回到楼兰工作站,再联系家里派车来接我们。

  闻知我们先离开,把“修车王”和罗布泊镇司机陈兴智留在荒漠,我的心刹那间高高悬吊,怎么忍心将他们孤单单地丢在这里!

  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仅有一部卫星电话,马国礼要联系家里的车来救援,必须带走。这意味着,我们跟荒漠深处的两位战友无法联系……

  我们把食物、水、棉衣等全部留下。

  我把座位上的水拿过去,觉得“不够劲儿”,再回车上找,把插在车门内侧的两瓶农夫山泉牌矿泉水也拿过去。

  我知道,留下的水已经足够。我拿过去的已经不是水,而是歉疚。深深的歉疚。如果不是为了我,朋友们哪会落得如此境地?

  上车的刹那间我更加难受,人虽离开心却没走。“修车王”王刚一直在忙碌着。他的心思向下沉、向下沉,沉进寻找出口的线路里。我的心思向上浮、向上浮,浮到爱莫能助之上。

  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好运。

  汽车在波翻浪谷的雅丹上哮喘前行,我却一直扭头向后看,直到看不见那辆病车。

  人类在乎钱在乎财在乎名声和官职,却因忽视了水而命陨黄泉。

  1959年4月,新疆石油局地调处勘探组在罗布泊荒原测量,发现4具民国时期干尸及其携带的巨额黄金兑换券、纸币和5公斤黄金;

  同年11月,在罗布泊附近大戈壁滩,发现解放前国民党军队遗弃的2架美制战斗机;

  1980年6月17日,科学家彭加木神秘失踪,举国家之力进行四次拉网式搜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1996年6月17日,发现中国探险家余纯顺在罗布泊遇难……

  我查阅资料后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有名有姓在罗布泊失踪的超过百人!

  他们是谁?为什么去罗布泊?原因各不相同。相同的原因却是“非常离奇”,都不明不白地死在罗布泊!

  据说,去楼兰探险是余纯顺探险生涯中准备最充分的一次,事先由向导“罗布泊活地图”赵子允带路,随同中央电视台记者十几人开汽车探了路线,在好几个地方预埋了食物和水——恰恰是“最有把握的一次探险”,成为他最后的绝唱!

  后来我站在彭加木失踪地纪念碑前,我同样悲潮翻涌,我仔细观察了彭加木失踪的地方,东为沙砾沙漠,南为沙山,北为长有少许红柳树的沼泽地,西为多国探险家寻找过救命水源的“红柳井”——彭加木来此找水的方位是对的,怎么会失踪呢?

  科考队长彭家木多次进罗布泊科考,探险经验非常丰富,他将写有“我往东去找水井”的纸条放在汽车驾驶室副驾驶座位上,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解的是,两位英雄的失踪时间为什么那样巧合,都是6月17号,那是罗布泊“下火的季节”,地面温度七八十度。

  进出楼兰,则是危险的“升级版”。

  如果说罗布泊是“死亡之海”,楼兰则是它怀里最狂猛的大漩涡!

  连绵起伏的雅丹“峰涛凶险”,用狰狞的表情“警告”来人:这里是非生命区域,请绕行。

  我至今眼前仍闪现楼兰的满目苍凉,枯枝遍野,灰色的千疮百孔的荒原,没有一丝生命迹象!

  朽枯的沙灰上,一缕缕细沙,在人头骨骷髅的眼洞蛇一样游走,再从鼻孔出来;地上升起一排弯月似的野骆驼肋骨,像一行行苍凉的绝命诗;突然从沙子里伸出来的一只马蹄子,猛地踢向苍穹……

  马国礼驾车在波翻浪涌的雅丹土堆缝隙里穿行,钻出一队土林后停下,掏出卫星电话向家里叫车,到楼兰保护工作站接我们。

  楼兰故城离楼兰保护站仅仅45公里,因为在险象环生的没路的路上穿行,人称“世上最难走的路”,即便开最好的越野车也要走4个小时。从楼兰出来的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便是:“能从楼兰出来,就是胜利。”

  我们的“车筛子”在鼓大包瘪成坑的雅丹上颠簸,我们又成筛子里左跳右蹦的豆粒儿。

  越野车时而潜身没顶,时而钻出地面,像雅丹无法甩掉的黑蝇。总算到了楼兰工作站,蝇嘴一张,将几个“豆粒儿”栽栽歪歪的吐出来。

  晚上七点半,李政伟外穿越茫茫大戈壁,开来越野车营救我们。马国礼独自驾车又原路返回,去营救王刚和陈兴智。我担心地问马国礼:“一个人行吗?”他坚毅的脸上阳光灿烂:“沒问题!”我的心却阴霾激荡!双车伴行,都扔下一台,他孤身一人如何独斗澎湃的“固体海浪”?遇上托底盘、陷车怎么办?想想这一切都因为我,内心自责又感动。感动他们从容面对困难,真诚对待朋友。褚思鹏和冯新华和我们一同回去,他们的车丟在楼兰古城边的大戈壁滩上,怎么办?

  从楼兰工作站进入罗布泊手机仍然没信号。李政伟不断用时断时续的车载电话,回答车队:我现在54公里处,我们现在在53公里处,我现在49公里处……

  车载电话传来令人感动的声音:请放心,我们巳准备好救援车辆和人员,随时准备出发!

  李政伟回答:请等等,我们也联糸不上马国礼他们,到省道有信号再说。

  2017年3月15曰20:10分,在49公里处,车下道向右转一公里左右,我们来到余纯顺墓地。因时差比北京晚两个多小时,此刻,这里夕辉明亮。我万般感动。“白鱼鹰”坏在半道,我们能安全地回去已经是彼时“最大的理想”。在这样的条件下,仍然带我拜谒余纯顺墓,太难得了!

  没有鲜花,没有祭品,我毕恭毕敬肃立墓前,深躬三次。褚思鹏、党延喜、李政伟和冯新华也深鞠三躬。这里是盐块子凝结的大戈壁滩。无边无际。褚思鹏告诉我们,当时余纯顺渴得冒烟,一头栽倒,再也沒能起来,这里距他自己预埋水的地方已经“很近”。然而,这“很近”两个字,却是这位勇敢的探险家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到达的距离!他的大胡子半身青铜肖像立在墓碑上,很有艺术范。墓碑左下放一双青铜鞋,纪念他以鞋代车长途跋涉。后来我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魁梧的大男人,这个墓碑是一位羸弱的下岗女工徐金玉立的。得知余纯顺殉难,她抱着余纯顺的遗像哭成泪人。此后她打工大半年,凑够了钱请人设计、雕塑,又请罗布泊“活地图”赵子允带路,雇车雇人来到罗布泊大荒漠,为英雄立碑。

  离开前,徐金玉的一个细节令在场的所有人动容:她拿出自己的口红,将“余纯顺壮士遇难地”几个字仔细地描了一遍……

  余纯顺的墓前有拜祭者奉上的水瓶。我也将仅有的一瓶水敬放在墓前,愿英雄来世再也不缺水,天堂永福!

  告别了余纯顺墓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我担心马国礼一人独闯那段世界上最难走的路会不会有危险,更担心“修车王”和陈兴智怎么样,党延喜安慰我“请放心”,家里会安排救援的。“救援”两个字针一样扎了我,我更加不安……

  灯光切碎黑夜,越野车轰地一声窜了出去。

  罗布泊的夜空低而辽阔,仿佛倒扣浅锅似的大葡萄架上结满了“亮葡萄”,一伸手就能摘下。我想,大海的生机源于活跃的小水滴,天空的生机因有飘动的云,大地的生机由一片片小绿叶构建,那么,我眼前阔大的天穹若没有这些亮晶晶的小星星,不就是一个大大的“空葡萄架”么?

  作者简介:刘国强,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会长,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中篇小说30部。出版文学著作20部。代表作《日本遗孤》《罗布泊新歌》《鼻子》。曾获中国传记文学奖、中国工业文学大赛一等奖、孙犁散文一等奖、北京文学奖、辽宁文学奖、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辽宁省优秀图书奖、辽宁最佳写书人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