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寻找失败者(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周瑄璞  时间: 2020-06-30

  

  第一章常晚

  走着走着,一个词跳上心头:失败者。

  常晚被这个结论打蒙了,这三个字像是一颗手榴弹扔在脚下,眼见着嗞嗞冒烟,弹跳了两下,轰的一声,将他的世界炸个血肉模糊。

  他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等待硝烟散去,放眼四望,烈日悬天,酷热依然,本市人口密度最大的一个十字路口,行人如常,千人千相,各走各的路,各奔各的前程,环形过街天桥上面挤满了人,艰难蠕动着,都要挤出自己的位置与出路。常晚突然觉得,是个人都比他强。

  那年夏天,他大概五六岁,跟着奶奶走亲戚。奶奶和表大娘坐在院子里说话,他到大门外和村上的小孩玩。几个孩子将他围在中间,突然一个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还用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他的脸,警告什么。他张嘴大哭。几十年来他一次次回想,前因后果,全记不起,只有这一巴掌,清脆响亮,让他惊讶,继而是羞辱。疼痛倒不重要了。天哪,他并非处处受着疼爱与呵护,原来还会,竟然还会,有人打他。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人家的地盘,不是他们村。

  小小的他,也知道挨打是件丢人的事。他当然不敢还击,也没有哭着回表大爷家向大人告状,他从那一群孩子中走出,找到一截土墙,自己哀哀地哭,慢慢整理思路。多年之后,他还记得那种哭泣,是地下的泉眼,温柔低回,一股一股地涌出,只是为了安抚自己。那一巴掌,是他幼小人生的重大打击,他怎么会挨打呢?他是爷奶父母姐姐的心肝宝贝。爹妈为了要他,费了老大的劲,上面四个姐姐,分别叫转、换、变、招,他才出场。他爹说,好饭不怕晚,于是他叫了晚。晚在全家人的呵护关爱下,穿着姐姐们的衣服成长,都是她们弄好了送到眼前,他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吃睡玩耍,好好长大,不由得性格里有一些柔弱。他细细碎碎地哭完,彻底平静下来,走回到表大爷家里,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那个打他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不知,可能对方也早已忘记这件事。

  长大上学之后,不好好学习,调皮捣蛋,偶有父母姐姐间或拍打一巴掌,不是真正的打。那种正式的、明确的来自外界的挨打,再没有过。可是,当这种失败感突然袭来,他就像猛挨一掌,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在别人村子里哭泣的孩子。

  别人的地盘,别人的舞台,别人的风景。这世界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他。

  上周,他收到通知,一个画家的作品展,他是被那种群发微信通知的,这种消息向来是不会带着他的名字而来。尤其现在,他刚刚被裁员。敏感的他,应该是拒绝的,但他还是去了,人家能想到你,也不错的。几年前,他们报纸还存在的时候,他采访过这位画家,做了一个整版,他又给另外写了一个评论,发表在一家大企业办的异常精美的内部刊物上,据说读者都是高端人士,有收藏古董和字画的雅好。画家作为回报送了他一幅小画。多年来就是这样,机会合适的时候,得到这些名家的半幅画、一张字,再有合适机会,转手卖出,换几个钱。去看个热闹总是可以的吧。他告诉自己。

  夏季里最热的天气,偏偏展厅里空调不给力。他来得很早,在门口签了到,领了装在袋子里的画册,匆匆将展览看了一遍。无法仔细看,因为装修材料的气味呛人,冷气盖不过它们,油漆、涂料、甲醛们便合力占了上风。他跑出来,坐在路边树荫下的石条凳上。他看到各方人士一个个到来,有的面孔熟悉,有的似曾相识,有的全然陌生。这个城市文化界的大名人、小名人、真名人、假名人、准名人纷纷涌来,他们只进去一会儿,也都出来了,三三两两站在大树下说话。人们大部分不认识他,或者装作不认识。有一位女士的目光掠过他的脸,他也看到了她,就在他们目光差一点对接的时候,她快速移开了,走到一群人里面,跟他们打招呼。她不该记不起他的,因为他们曾在一起吃过一回饭,隔着饭桌还聊了几个话题。从她那匆匆移开的目光看,她是认出了他。为了排遣不自在,他扭动了一下花白的脑袋,就像是活动颈椎,胳膊撑在石条凳上,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坐着的人,相互看看,也不言语,因为不认识。三个人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坐,都是来参加这个活动的,每个人手里,提着相同的袋子。

  常晚在上个月荣登裁员名单。纸媒不景气,报社不得不大面积裁员。他之前是这家报纸跑文化的记者。这次办画展的画家知道他被裁了,但还是邀请了他,他是怀着一丝感动来的,却不知他的到来又是一次自找伤害。如果还是记者,他此刻应该跑前跑后采访的。他后悔不该来,但他没有立即走开,他还是想坐在树荫儿下,看看他曾经出入、忙碌的这些场合。门口进出的人更多了,新来的不明真相,一往无前地拥进去,里面的人奋力向外撤,门外站着的人更多了,大有将盛会引向室外的劲头。常晚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是一个旁观者,他内心里还有一个执拗的想法,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主动上来跟我打招呼吗?

  那些不断被化学气味驱赶出来的人,报告着里面的进展:开始合影了,大腕讲话呢,名家剪彩哩,记者在采访……再过一会儿,门口那里一阵喧闹,有大腕离去,后面尾随了很多人,大腕快步走到自己车前,早有人为他拉开车门,他坐进去,车开了,大腕那红扑扑的脸膛露在摇下来的玻璃上,向大家挥手道别,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为他能从人群包围中逃脱。汽车从石凳旁边经过,常晚身边坐着的人赶快起身,拿出手机拍照。那位跟着汽车小跑的记者,因道路不够用,踏上道沿,趔趄一下,踩到了常晚的脚,追跑两步,拍到了照片,走回来,对他说声:对不起,老哥。终于等到了有人跟他说话,于是他起身走了。

  好些年前,他也是那些追着大腕合影或者拍照的人之一,为了工作,也为了虚荣而开心几天,后来不好意思了,年龄渐大,不愿跟年轻人挤在一起。他早早有了白发,四十出头就一半白。一开始他也染过,当染发剂挨到头皮,一阵蜇疼,感觉不妙,从此不愿意染。这灰白色对于功成名就的男人来说,是学问,是地位,是风度,对于他这样的人,就是潦倒,就是落魄,就是失败。

  一切是想将他置于不义之地的凶险和严酷,上天派来非凡的酷暑折磨世人,他浸泡在自己的汗水河流里,承受着好像永无尽头的炎夏轰鸣。高温已经持续几十天了,这个城市一到夏天就摆出一副把人往死里热的架势,总觉得要出一件大事为热天买单。他在路边往家走,竟然忘记了乘公交车。这个世界所有的信息,人们脸上呈现的表情,就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一种味道,正在汇成一股力量,向他无情地宣告,你,是一个失败者。他像是被太阳晒蔫的树苗,慢慢萎了下来,腿脚竟然也不灵便了。

  当年他连考三年大学,终于上了一个地市二本院校,毕业后分配在镇中学教书。业余时间写写画画,在市级报纸发了几篇小散文,到省城参加过培训,自己搞了个剪贴本,贴满了署名常晚的豆腐块文章,于是成为本镇才子,结婚生女,按说可以从此平安幸福地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镇上来了一批省上艺术家采风团,观看一座帝王陵墓,他作为本镇文艺青年陪同前往。艺术家各有风采,鸿儒谈笑,举手投足,个个都让他着迷,他请他们在他的本子上签名,要了其中几位的联系方式。他给他们写信,多数人不回信,有位大家风范,竟然回了。他拿着那封写有艺术家大名的回信,激动得看了一遍又一遍。从此镇上盛放不下他,他也于日落黄昏时候,骑自行车来到帝王陵前,展开一些天地悠悠、古往今来的畅想。他带着本地特产,去省城拜访了那位给他回信的老师,说他想来大城市工作。调动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隔着几层山呢。他只好停薪留职,双方两不找。那位老师一个电话,介绍他到一家报社当记者。城中村租一间小房,夫妻两地分居,一个月坐班车回家一两次。那时年轻,也不觉得辛苦,在来往班车上,反而有一种幸福感,窗外的大地也成为风景,陪衬他的满腔热望。文化竟然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让他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城市一跑十八年。后来,纸媒有不景气的苗头,他那家小报纸干脆自行消亡了。好在他已经买了房,每月还着贷款,女儿考上省城的大学,妻子在单位办理内退,跟了过来,他们在省城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他这些年混在文化圈,很是认识了一些名人大腕。名家一句话,他又换了一家大报社。一切都很正规,还给他办了五险一金,前年又统一办理医保卡,叫作社会保障卡。报社人事部的人一再告诉他,这个卡千万不能丢,补办起来特别麻烦,将来退休后,养老金也是打到这卡上,这个卡相伴你一辈子的。从此他听到张学友唱那首歌,一辈子,一生情,他自己默默再加上一句:一张卡。他常被顺带邀请出现在各种饭局集会上,赶的是大场子,见的是大人物,俨然是一个小小成功人士,跟着名家大腕吃吃喝喝,将他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当油腻男这个词出现,他揽镜自照,默默自问,油腻吗?似乎有一点,多乎哉,不多也。不由在镜前走神。纸媒继续不景气,全国各地报社纷纷倒闭裁员,内地也有一点征兆,人还来不及应对——其实也没有应对方案,一天早晨像昨天那样去上班,他的名字出现在被裁名单里。他突然体会到,人生最悲惨的,莫过于某个名单里有你的名字。一少半人突然间失业。大家联合抗议,根据工龄拿到一些补偿,匆忙走人了。他在此工作时间短,拿得更少。犹如一场梦醒,却原来一直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

  周瑄璞,女,1970年生,现居西安。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等五部。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一百万字,多篇小说被转载、收入各类年度选本及年度小说排行榜。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