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君从故乡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刘兆林  时间: 2020-06-29

  

  1

  近些年,梦里不知身是客,常把他乡当故乡。

  去年深冬,我在海南当“候鸟”,白日梦里正与故乡风雪说话,忽被手机铃声唤醒。大哥啊,我是贵双,刚从沈阳过来,一会儿去看看你!

  叫我大哥的贵双,姓万,不是我弟弟。用老家那边的话说来看看我,便是啥功利目的没有,纯粹感情因素驱使。若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却说来找你,家人会泼冷水说,非亲非故的凭啥找你?而此时,妻子却催我,“赶紧去高铁站迎迎啊!”只这半句话已说透我和贵双的关系,非亲,但是有故,厚情源自老家。

  东北人说老家,是指出生并青少年成长时期与你息息相关且葬有亲人尸骨的那方水土。我不到20岁就参军离家,去了很远的海防前线,后又调防中蒙边界一线,青壮年时光都在军营度过,40岁出头从军区机关转业后仍住在军营家属大院。而我的故乡在最东北边的黑龙江,离开那儿已50年。

  小我十几岁的贵双,我俩是不惑之年后才认识,纯属断了骨头还能连着筋的故乡牵扯的。一条扁担似的少陵河,担着几近相挨的两座山,驿马山和少陵山。两山四周,那抓把土能攥出墨水似的黑土地,便是我和贵双的故乡,即中国地图上用放大镜才能找见的西集镇。若鼓起勇气,把故乡往大点说,便是发给我高中毕业证的巴彦县。我敢颠倒了大小顺序来说故乡,也说得过去。史书有载,先有西集镇,后有巴彦县。西集,就是汉语本意,西边的集市。哪儿的西边呢?满语“烟筒”之意的呼兰西边。呼兰,清朝时候就是县城了,即烟火气旺盛的地方。而巴彦,虽意为富裕的地方,但不如呼兰人口多而旺,所以那时便也归属呼兰管辖,民国以后才分设出巴彦县的。现今,呼兰和巴彦这相挨的两县,都划在省会哈尔滨的地图上了。贵双家在西集镇东南角的驿马山下,离县城巴彦近点。我家在西集镇西北的少陵山下,距呼兰近些。巴彦是抗日英雄、中共地下党北平市委领导者之一张甲洲烈士的故乡。呼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备受鲁迅先生赞许的女作家萧红的故乡。

  2

  十多年前有一天,还不相识的贵双通过另一位乡友找到我,还聚来几位在沈阳工作的巴彦同乡吃了顿饭,其中还有两位军转老乡。乡情裹着,一下熟了多年似的。不久,贵双带退休的县政协主席来看我。两个人,年纪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都朴实厚道,乐于为家乡发展做事儿,希望我能给点支持。我被热乎乎的乡情烘着,脑海中不断闪回着:永远安息了的3岁小弟,永远安息了的21岁大妹,永远安息了的未到30岁的二弟,永远安息了的都没到50岁的父母,我因而过早停止了回故乡的脚步。是贵双帮我激活乡情,陪我在生命之叶未落前,将灵魂之根又扎回故土。

  贵双是被国有农场招工而落脚沈阳的。那时的国有农场多少带点军事化管理,踏实笃诚的贵双靠汗水洗白许多套工装后,成为分场场长。随改革开放脚步,贵双为故乡招商引资出了不少力。愧我是一介武夫,无能为家乡尽点微薄之力。乡友的聚会让我联想起读高中时见过的诗人县委书记、诗人村支部书记、诗人外语老师、作家文化馆馆员……是他们立于我心头的口碑,才影响我从戎后仍没投笔。我唯有动笔写写故乡,费费心血,带动培养一批也能用笔为家乡出力的人。后来,我构思了一个方案:设立“巴彦文学之星”奖,通过设奖、评奖,发现和培养一批有潜力的骨干,促进获奖者水平不断提高,终生为故乡的繁荣兴旺立传。但想法易生,做来难能。评奖、颁奖,办刊等一系列活动都需经费。若没钱还鼓捣这些事,那不是帮忙,等于添乱。贵双知道我的心思后说,大哥,你下决心张罗吧,钱我张罗。我懂,所谓钱他张罗,实质就是从他自身“抽血”。

  此事共张罗了三届。每届征集作品,审评、颁奖、交流创作经验,都等于办一次学习班。有的获奖者甚至千里迢迢从国外赶回来领奖。首次颁奖那回,定好的日子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从沈阳出发那天,因特大暴风雪导致列车晚点,后半夜天快亮才到达县城。童年记忆中的一条河担着的两座山,都被过度兴奋的大雪掩埋了,县城高大的四座城门也被埋住半截,满城高挂的元宵节大灯笼却个个为我们涨红脸,那是故乡为欢迎我们而求来预兆丰年的瑞雪。有的偏远山区获奖者,因雪封山堵路无法通车,几乎是摸爬滚打着赶到县城的。我们从远方赶回的一伙乡友彻夜未眠,全都准时参加了出奇隆重的“首届巴彦文学之星奖”颁奖大会。铺天盖地的故乡雪和来自全县各乡镇村屯学校的男女老少获奖者,尤其获奖者里和我一同入伍又退伍回乡的战友那贴胸捶背的拥抱,让我永远也无法冷淡故乡了。返程路过我的老家西集时,雪比县城还厚,同来的部队战友和文友,尤其是贵双,都蹚着没了膝盖的雪,爬到少陵山上我父母的坟前,陪我焚烧纸钱。漫山洁白里留下那堆纸灰,成了我心头无法磨损、无法融化的雪雕。驶离故乡的列车两旁,茫茫无际,无处不是热的雪,暖我心。贵双说,“大哥啊,你病挺重的,还影响自己写作,值吗?”我说,“贵双,你病轻吗?你又不爱好写作,里里外外搭这么多钱,值吗?”贵双说,“我怕家人说犯贱!”我说,“有爱才会犯贱,哪个儿女不对父母犯贱?对故乡,咱不就是儿女吗?”

  那次回老家后,我找出自己30年前所写《父亲祭》和自传体长篇小说《绿色青春期》,重读得感慨万千,后又分别写了《巴彦雪》《流浪汉还乡》《怀念一颗种子》等,算是还了故乡一点感情债。是贵双感染我还的。

  3

  两个同在沈阳安家多年的乡友,能在天涯海角的万宁见面,开心劲儿无以言表。

  我的“鸟巢”,是开窗可以见山那种。见的却不是一般的山,是海南的大海和万宁的小海相连那段海河边一座特别坚实而内秀的山。那山,叫东山岭,朴素文静的怀抱里隐藏着许多浑然天成的巨石,是能注解“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那种耐人寻味的自信之山。山小石大,不自张扬却多有名人妙笔题刻巨字于其上。古人题刻的“海南第一山”,至今耀眼夺目于东山岭。

  东山岭上的旭日还红着,我和贵双吃着头天冻下的酸菜馅水饺,又喝了一碗黑龙江小米和辽宁大米煮的二米稀粥,胃和心都十分舒畅。

  东山岭的确不是高山巨岭。是的话,它眼前的小海也该叫南海了。我在意的是古时地方官员所题除“一”字外,字字一人多高的“海南第一山”那几个大字。万宁的一个芝麻州官,就敢大笔一挥,把自己所辖之山命名为海南第一的山,先不说字写咋样,最起码说明他有为官一任想把自己辖地治理得全海南最好的雄心。

  人没雄心,事业必定干得小气。我陪贵双看东山岭,就是让他感受一下一个芝麻州官的雄心。

  我说,贵双你姓万,万宁该是你的福地,福贵成双,你该在万宁置个“鸟巢”。说完才知道,贵双已在海南东方市安有“鸟巢”了。这回他刚在东方签妥一个股投项目,算是“候鸟”为海南面向世界建设自由贸易港作一份绵薄贡献呢。

  从东方到万宁,环岛高铁半小时一班,一小时就到,相见不难,别也容易。那晚,我俩在“小小鸟巢”喝故乡那种简易情浓的饺子酒,借此回味当年各自在老家河里啊,山上啊,弄到活鱼鲜虾蘑菇木耳什么的,用柴火烧烤熟了再拿回家解馋的情形。一时,故乡又返老还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