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淡豹:山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6-23

  

  父亲抛弃了我,我是私生女。然而妈妈说他爱我,也要求我爱他。她认为这样做是为我着想,我将因此长成更健康自信,更擅于爱别人,心中不怀怨恨的大人。我认为这是全然的欺骗。

  妈妈在电视上看了一期当红上海女演员的谈话节目,女演员说自己来自破碎的家庭,父亲未曾向这对母女交付生活费,但由于那位母亲告诉女儿父母只是因为性格的分歧而无法共同生活,在窘迫之中也不断向女儿强调父亲始终爱她,女演员长大后没有患上厌男症。

  但是,我的出生远在那位女演员结婚生子之前,甚至早于她成为女演员、为妈妈所知的时候。所以我认为,妈妈一定是早就想好要向我灌输这些观念,只是回头去找一个例子来向我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也许她想借此说明,我未来也可以像那位女演员一样结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隔三岁),丈夫就是孩子的爸爸,经过合法登记,在其他人的承认下,一起在家吃晚饭。

  为了让我未来拥有完整的生活,妈妈不惜对过去撒无尽的谎言。

  小时候她说我没有父亲,我是从天而降的孩子,躺在一个小人站在镜面上跳芭蕾舞的粉色心形音乐盒里飞到她的身旁,就像电视剧片头里的音乐盒那样。这比我同学讲的故事美好一些,她们的妈妈往往说她们是从垃圾箱或公厕捡来的。可惜我和我的同学迅速离开了幼儿园,她们不再因垃圾箱而受伤,几乎在同样的时间里,我也无法再因芭蕾舞小人而高兴。

  婴儿降生时的重量是五斤,六斤,七斤,或者八斤,等于一棵或两棵白菜。而音乐盒只有电视上明星的手掌那么大。

  后来妈妈和我做了第二次谈话,气氛更严肃一些。她告诉我,我是一个神秘男人的后代,他是会骑马的长跑运动员,长得非常帅气,聪明又温柔,十分爱我。上小学时我已经在学校见过讲解生育过程的画,因此我问妈妈,他的精子是什么样的。妈妈说,她不需要知道他的精子的形状,精子库中有几万个精子可以选择,她在屏幕上浏览,就像电视购物,其中最好的那一颗精子孕育出最好的我。

  在我想象中,他是法国人,头发和脸像费德勒。

  之后父亲来看我们。妈妈告诉我他爱我,他有难处,因此在我十岁前没能来看我。这是她的第三个谎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之后他又消失了。然而妈妈不得不始终维持这个谎言,因为这时我已经记事了,拒绝再接受新的说法。

  想要让我感到爱与被爱的妈妈不断撒谎,说出许许多多尴尬的话来。她说,他一直惦记你。在研究生面试中,我听到同学说“一直想要成为记者,因此决心考入新闻系”时,情不自禁地皮肤发凉。

  ***

  妈妈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关于我的来历她撒了许多谎,在童年时我忙于分辨其中哪些更靠近真相,长大一些后我知道,认识她的人认为她是靠不住的女人,尤其在精子库的故事无法维持以后。人们原本以为她是有勇气的古怪的人,现在则认为她是被抛弃的愚蠢的女人。并且有些人厌恶她撒谎,不再因为她被抛弃而怜惜她,帮助她。

  她在物业公司上班,我们住在物业公司管理的小区内的半地下室,在一幢住宅楼底层,窗外有个小天井。妈妈穿灰色的制服,胸前别黄色胸牌,“管家”旁边绣有棕黄色的长颈鹿图案。

  我们所处的街道居委会有一位奶奶很喜欢带我玩。她抱着我说,你妈妈怀孕时,我们都看在眼里,很心疼她。

  妈妈说,谁怀孕时不要赚工资上班。

  奶奶说,还是要看娘家跟婆家。我怀孕时很轻松的,也年轻,稀里糊涂就生了,婆婆伺候了三轮月子。我们看着你女儿长大,将来谁都能给她介绍一个好婆家。

  妈妈催我回家写作业,拉扯我的胳膊,从背后把我推走,就像我刚说了脏话。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在妈妈怀孕、生下我、独自抚养我的这些年里,不少人愿意帮助她。公司让她低价住进这套一室一厅。这原本是保洁员存放工具的仓库。

  有几年,她下班后在小区内的小广场花园前摆摊,卖切好的葱姜蒜末,也有葱段、姜丝、蒜片可以选择,加起来,新鲜调料包一包五角,后来涨到一包八角,供下班的人带回家做晚饭用,物业默许了,没有驱赶她,也没有让她交摊位管理费。不过没赚到什么钱,她很快就不做了。后来她还去这个小区以及邻近小区的住户家里,为新产妇通乳按摩。曾经有同事说闲话,认为她能做这样的生意是利用了住户对物业公司的信任,相当于占公司便宜,不过,经理也并没有阻止她。

  但妈妈憎恨天下有同情心的人。在这些时候,当善良的人在我们的面前说她不容易和辛苦时,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喷出怒火。

  ***

  妈妈有好几次感受到我在腹中变成石头。后来才知道这是假性宫缩。那时她的肚子胀得又硬又大,手指戳在上面也纹丝不动,肚脐凸出来,她以为我要死了,十分恐惧,然而在无望的等待中,腹部的皮肤又逐渐柔软下来,过一阵子我动起来,她知道我还活着。

  由于我是私生女的缘故,她不和别人谈论怀孕的事,装作像自己没有怀孕一样。而每个人都看着她的肚子渐渐变大。

  因此,并没有人告诉她怀孕期间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她没有抽烟或喝酒,但她呼吸了小区内新装修的地下库房的有害气体,吃了据说会导致流产的桂圆,有一次在两位业主因为遛狗而争吵时她上前劝架,一位业主踢了她的肚子。她没有吃过鱼。她经常感到很劳累,一天只吃一顿饭。

  而我还是活了下来。这说明我是一个坚强、勇敢、有主意的孩子。

  由于没有合法夫妻才能开到的准许生育的证明,妈妈不能在医院建立孕妇档案。到怀孕后期,她编造肚子疼痛或出血的理由,去不同的医院挂急诊,听到我卖力的心跳,从B超屏幕上看到我踢腿不止,蜷缩着长大。预产期后的第四天,她通过急诊进入医院生下了我。

  这说明我是一个有耐心的孩子。

  在政府的分类系统里,我是非婚生子,上户口需要缴纳社会抚养费。她没有因为单身抚养我而得到补贴或帮助,却需要缴相当于这座城市城镇户口居民一年收入的罚款。她把我用背带裹在身前,坐公共汽车去缴这笔钱,夏天里我闷出许多汗来,在她胸前昏昏欲睡,脸伏在她的胸口,一上午没有吃奶也始终没有哭,她大滴的汗和我小小的汗珠汇成涓涓河流,从妈妈晒得发亮的胸口弯弯曲曲地流下去,流过她的肚腹,浸透她宽松麻制长裤的松紧带,流进她贴身的短裤,汇入她以为将永不止息的产后恶露。

  这说明我是一个甜蜜的孩子。

  这都是妈妈逐渐告诉我的。

  ***

  妈妈有不应当有的爱心。

  她买来一筐扶助贫困农户的滞销水果。咬不动的李子,又酸又涩,塑料筐上贴着洋气的“黑布林”标签,吃起来如同湿润的双层胶皮。她说,居委会要求大家支持对口贫困地区,物业公司需要与街道维持良好的关系,这是公司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但妈妈是办公室里唯一真正购买了李子的人。她买了二十斤,为自己和我留下十斤,另外十斤想要送给同事,因为太过难吃被她们拒绝了。

  妈妈像赎罪一样购买二十斤黑布林。

  还有一次买了有皱纹的绿色冬枣。也是滞销农产品,妈妈像认领孤儿一样在公司的认购表格上仔细地画下对钩。

  我相信妈妈身体中的某个部分情愿做这样的事。即便居委会没有要求,她也会英勇地做出这样的事,买下咬不动的酸李子,再去愁眉苦脸地买来大块冰糖敲碎,早餐时让我吃下涂着她熬制的过甜的李子酱的切片面包,与蘸着酱油的煎鸡蛋一起吞下肚子。由于李子酱里没有防腐剂,她要求我涂得很厚,在一个月内将二十斤李子做成的李子酱全部吃掉。

  因此,我认为妈妈不是由于勇敢或爱而生下我,而是由于逆来顺受而生下我,不得不在泪水之海中抚养我长大。

  ***

  我们住的半地下室时常返潮。我在客厅饭桌上学习,正对纱窗,一楼左右两户人家的厨房窗户夹击我们,他们住在我们隔壁高一些的位置,但并不是我们的邻居,而是我妈妈随时需要服务的人。窗外尺余的草地中央有一口井,在夏天放射出来自地底水管中垃圾的臭气。夏天还有壁虎爬进房间,我担心它们会在夜里爬到床上来,时常焦虑得无法入眠。蟑螂像军团一般。我频繁过敏,长出一片片让我发痒的小红疹,奇怪的是都在腰以上的位置,在手臂、耳后、脖子、胸口、锁骨,也许这说明危险的事物悬浮在空中静默地落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都来自地底。趴在桌上写作业时,桌面铺的塑料布摩擦我小臂上的红疹,如同无声地为我涂上镇静剂。那时我以为过敏是会伴随我终生的影子,在我上大学住进宿舍后,它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周末妈妈要求我午睡,这样她能够休息一会儿。我睡不着,她责骂我,我开始装睡,向内蜷缩,脸冲墙壁,尽量保持身体一动不动,直到她相信我已经睡着了。有时她在我旁边睡觉,我用指甲无声地抠白色墙壁上的墙皮,动作幅度很小,但也在抠出几个凹洞之后,逐渐在枕头旁边的位置刻出一艘深深的帆船。有时也会因为过分伤心而真正睡着,因此我发现,人在大哭之后会因为哭泣带来的疲劳而沉入睡眠。成人后我对这个道理不时温习。

  我早已知道有些同学家有书房,甚至有游戏室或专门用于观看投影的房间。但当我上大学后,在一堂传播史课上,大家需要讨论《文明的进程》,一本经典著作,有同学发言说她认为孩子的玩具散落在客厅中是社会不够文明的标志,这意味着父母与孩子的生活并未充分隔离,家庭以孩子的活动为中心,使客厅失去了原本社交的意义。孩子的玩具应当放在孩子自己的卧室里,即便有些家庭缺乏给予孩子专用房间的条件,也应当放在书房里。这时,我仍然感到一阵刺痛。

  妈妈并未因生活条件感到抱歉。她时常提醒我,有很多人生活在贫困或饥饿之中,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这是真实的吧,我们仍然可以,也仍然在帮助着种出滞销黑布林的遥远地方的农户。我们住在壁虎爬行的房间,然而妈妈工作的物业公司为高级小区服务,我的户口在这条街道,我能够步入高级小区旁边的学校。

  妈妈也不因生下我而感到抱歉。但她因我的性别而对我抱歉。即便我学了生物后,告诉她婴儿的性别全然是父亲的责任,她也一再向我重复不相干的话,“可你是我一个人生下来,一个人养大的。”就好像她不得不为我的全部,为我缺少的阴茎与疼痛的智齿,为我在立定跳远测试中的失败,为我未来找到好婆家的概率负责。

  在许多妈妈令我反感的时候,在我抵抗着下午的潮热令身体一动不动,含着泪水不移动手臂而只活动手掌和手指,建造出墙壁上的帆船,直到最用力的大拇指指甲都开裂了,肉和指甲分离而疼痛的时候,在许多个看不见星星,没有安装空调,干热的风透过纱窗吹拂我发痒的脚底的夜晚,我曾经梦想我真实的父亲会从天而降,接走我,留给我他全部的巨额遗产。

  我从未相信我来自天上。但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神秘的父亲会从天上来,搭救我,就像一位王子。

  我在幼年的黑暗中无声地练习喊出爸爸。爸爸啊。

  ***

  真实的父亲降临时,他送给我一双鞋底夹层中镶有圆环状的夜光装饰,在晚上如果穿上它奔跑,就会像彩灯一样亮起来的运动鞋。

  那年我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三岁或者五岁那种会想要在傍晚穿着它在别人慢慢散步时从广场或公园里快速奔跑而过的年纪。现在想来,我很惊讶这种给幼儿穿的鞋会制作出小学生的尺码,也许是打折的滞销货吧。

  父亲的出现让妈妈说出更多很快被戳破的谎言。父亲是一位水暖工,妈妈在他来的前一晚告诉我第二天中午我真正的父亲将会出现时,却说他是一位水电站工程师,那让我产生了遐想,我想象他是邓稼先一样的人,因为要隐秘地研究为国家做贡献的原子弹,不得不离开我们,隐姓埋名。在其后几年我渐渐积累了更多消息,拼凑出的情况是,他和她是在物业公司相识的,我在十岁那年见到他时,他看守一所中学的男生宿舍楼,负责维修校园内各幢楼的管道电路。

  为了让父亲爱我,妈妈那天没有上班,早上带我去菜市场买来虾,开始熬白粥和海鲜砂锅粥。

  在大学里我会告诉别人我对虾过敏。我说,小时候吃太多虾了,家里总用白水煮虾,蘸酱油碟,一成不变,这让我对虾的味道很厌倦。

  实际上我是从电视节目中看到这种白灼虾的做法。我在童年很少吃虾,因此长大后始终无法习惯它扑鼻而来的味道。

  那天上午,妈妈煮海鲜砂锅粥的过程是这样:首先从小区中一位她熟悉的保姆那里借来砂锅,清洗大米,滤干后倒进一些油浸泡。再切姜片,再把一些姜片切成姜丝,洗丝瓜,洗胡萝卜,洗豌豆,切丝瓜,切胡萝卜,洗虾,剪开虾的背部,拎出虾线。然后她在锅中炒姜片,放入米,再加入水,煮很久,始终不停地搅拌,之后加入虾、丝瓜、胡萝卜、豌豆、姜丝。父亲到达后,她又加了一些胡椒粉和盐,盛出一碗粥,在上面撒了葱花。

  妈妈说这是她记忆中他会愿意吃下的食物。他肠胃不好,在她认识他时他喜欢喝粥。但他有时又食欲不佳,因此她认为,在有味道的海鲜砂锅粥之外再准备一份白粥供他挑选,是万无一失的。

  那天父亲在中午到达。他说想吃方便面。如果没有方便面,他宁愿吃光面,也就是没有味道的阳春面。妈妈煮了一锅水,放入干面条,加了盐,打了一个鸡蛋。父亲吃下了它。

  当晚,妈妈与我面对着需要尽快吃完的海鲜砂锅粥。第二天早上必须还回砂锅,而我们家中没有能盛放这么多粥并放入冰箱的大碗。她没有再做菜,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些辣椒酱,悔恨地说,中午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调味。加辣酱和味精后,粥的滋味和父亲中午点名要吃的韩式辛拉面很像。

  他爱你,他爱你,你父亲爱你,你应当叫他爸爸。在这件事上,妈妈始终把我当作幼儿去哄骗。我真的那么傻吗?还是她真的那么傻呢?带着对妈妈残存的期待,我希望她没有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

  大半年后他消失了。妈妈和我的家回到没有人拜访的状态。

  在我记事以后,没有人来过我家做客。妈妈与她自己的妈妈和姐妹,都因为她要生下我的缘故而不再来往。小区里的阿姨和街道上的奶奶对我很温和,给我拇指大小的樱桃西红柿和点心吃,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但她们不到我们的家里来,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

  有一次例外。有一个夏天,我刚上小学不久,小区里的一个男孩子被他的父母惩罚。妈妈回家时,他站在住户的单元门外,通往地下室的专用入口旁边。他说,冯阿姨,我想到你家里看一会儿电视。在我家看了半个小时电视后,他父母叫走了他。但有一股汗味留在我们的家里,妈妈皱着眉头说,男孩子的味道。她在他坐过的椅子和旁边墙壁上喷了花露水和一些驱蚊液。我在学习,看着她做这些。这股味道以及妈妈对这股味道的反应,是我对于性最初的记忆。

  父亲以不同的形态翻新出现,始终欺骗着妈妈。

  而妈妈早起,画表格,写报告,贴告示,拖箱子,扛东西,做饭,买股票,再买进黄金指数基金与猛烈下跌的股价抗衡,定时去书报亭买彩票,一天天地无济于事。她所做的是在不同的事情上极为努力又始终失效的工作,并且欺骗着自己和我。

  在父亲出现后,妈妈坚持对我说,在我出生之后的头两个月,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们,每周都会探望一两次。只不过那时我是胎儿,之后是不记事的婴儿。因此我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我。

  她还说,在我出生之前的那十个月中,他有过变化,最初恼怒而逃避,到我临近出生的两三个月里,他也来探望过她好几次,甚至陪她去过医院。有一次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因为焦急而发火,最后还将她送回家,在楼下与她挥手道别。他甚至主动提出在旁边的超市给她买一箱坚果,让她拎上楼去补身体。她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拎动而拒绝了,但在她逐级爬上当时她居住的六层楼楼梯时,一直想念着他。

  妈妈像精明的肉铺老板,把劣质的肉做成肉馅,再加上佐料煮成肉丸子,拼命塞到我的嘴里,以为我辨认不出腐烂的味道。

  ***

  父亲出现的那段时间我并不快乐。他来访的时间很短,但总会给我出题,让我心算、背诗,让我给他唱歌,再说我跑调了。或者让我讲出最近在学校各门课程中各学到了什么东西。有一次我和同学约好,要去超市一起买在英语课上表演小品时要用的西瓜和彩色塑料喇叭。然而父亲出现了,他考我三位数的口算,要求我当他的面做完一道应用题再离开家。

  在让妈妈成为靠不住的女人之后,他以他的随心所欲让我成为靠不住的女生。

  他常常说,中国的优势在于基础教育,小学应当抓紧数学,才能够在进入中学后学好理科。那时我以为数学对于他很重要。后来我认为,他只是想说了算。

  暑假的一天,他像每一个刚在早晨离开家去上班的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样,随意地在中午出现,穿着工作服。我不得不给他开门。妈妈急忙从旁边的物业办公室赶回来,家里没有菜,她煮了冷冻馄饨,他边吃馄饨边让我讲一个成语故事,又翻我的语文补充读本,让我查出铩羽而归和折戟沉沙这两个词的读音,分别用它们造句,每句都需要出现一名中国历史人物。隔壁正在看电视剧,纱窗里传来电视剧主题歌的声音和煎带鱼的味道,一种香到了极点反而熏人的腥臭气味。他拉上玻璃窗,妈妈在刷锅,她开着厨房门,边洗边瞄摆放在卧室里的电视机,发辫甩来甩去。父亲和我沉默地闷坐在饭桌前,像死刑犯和处决人在等待钟声,桌上晶莹的油点闪闪发光,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拍打着对方。

  shā,jǐ,他达到了目的,这两个音我确实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由于紧张,查字典后把翘舌音读成了平舌音,“撒羽而归”,我说。在我查字典前,父亲想必也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读音,他明明是皱着眉头在阅读材料中圈出它们的。现在他仍旧皱着眉,像庙里威严高大的神像,但他用手指节重重地敲击字典纸页上印着拼音的位置上方,让我重来,仿佛他与字典素来是彼此的代表,我需要向他和字典下跪。那一刻我的舌头失灵了,无法卷曲,撒,撒,撒,我说。

  后来我经常读错翘舌与平舌音,很奇怪,都是在成语中。平时我不会错。有一次我在高中语文课上发言,命运多舛。读成了cuǎn。老师在黑板上写,chuǎn,她说,这个字的读音很好记,喘息的喘,命运多舛,喘息着的一个人的命运。这个音我也从此不会再忘记。

  还有一天晚上,他让我做题到很晚。妈妈端上两杯热牛奶,父亲没有喝,他说他要回家去了,并且他说,牛奶是食品,不是饮料,晚上九点不适合再吃一顿这样含有脂肪让人发胖的夜宵,他已经是中年人了,立秋之日凉风至,如果妈妈这里有梨,他倒是不介意喝一碗梨汁。

  我在电视上看到著名的歌手结婚生子后,对主持人说,家让人彻底放松,家庭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屁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妈妈和我的家竭力模仿一个普通家庭的那短暂时间里,家是一个男人随意提出要求的地方。

  我喝掉了两杯牛奶,第二天腹泻得厉害。后来我知道我不耐受乳糖。这大概遗传自妈妈而不是父亲,因为我们的家中平时并没有牛奶。

  妈妈喜欢撒谎,而父亲喜欢给出有科学意义的解释以更好地逃遁,这成为我对工程师的理解。当我知道他只是一名水暖工时,我万分失望。

  现在想来,当晚妈妈应当是去便利店临时买来了牛奶。那是剧烈变化的年份,我们所住的地方出现了24小时便利店,和后来我上大学后见到的并不相同。其一,它并不是像北京上海的便利店以及我家乡后来逐渐出现的连锁便利店那样,会卖进口牛奶、盒饭、拿铁咖啡、烤鸡胸肉蔬菜沙拉和特价意大利面,而是在门口架起一个小柜台卖辣鸭脖和无关健康的鲜亮卤菜。其二,它并不是24小时开张的,到半夜12点(也许是1点或2点?)就关门了。不过,这座城市的一天到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会终结,因此说它是24小时便利店也并不算太离谱,而且它与以前的杂货店已经很不相同。装潢都是白色,冷柜摆得很整齐,甚至有杂志卖,收银柜台很干净,没有霓虹灯,店内的灯光也是全白的。晚上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亮起的印有彩色横条纹的白色标牌和自店内透出的白光,像因纽特人的雪屋。

  上大学后,我来自深圳、童年曾在香港读书的男朋友嘲笑我把7-11读成“7幺幺”。

  Seven-Eleven,他说。

  如果用中文呢?我问。

  他说,七,十一。

  ***

  让我爱父亲,让我相信自己没有被抛弃,让我听不到别人为我心酸,让我不因为别人的心酸而感到心酸,就像妈妈生活中的魔法棒,让她做出许许多多辛苦的事来。在我长大后,妈妈说她是为让父亲对我好一些而委曲求全。但我认为她做得未免太多了。

  父亲曾留宿一次。第二天早上,妈妈做了有五种小菜的早餐:拌黄瓜,黄豆烧肉,豆腐乳,青椒皮蛋,炒蘑菇。五个小碟子旁边,大盘子里有三个煎鸡蛋,一人一个,另一只大盘子里有三个她买来的三丁包子,也是一人一个,每人还有一碗红薯粥。我们的饭桌几乎要溢出来,放煎鸡蛋的盘子有一小半危险地落在桌子外面,而且妈妈把一条普通的黄瓜切得像一条蛇。与这张富裕的桌子相比,我们平时吃的早餐像漏洞中捅出脚趾的袜子。

  那时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阶段,我还没有进入我自高中起一直持续到今天的长期减肥之中。读小学和初中的那些年里,我时常感到饥肠辘辘,学校供应午餐,但我因为周围的眼睛而不愿意吃得太多。并且,同样是放在相同大小的铝制托盘右下角的一碗饭,食堂阿姨给女生总是盛得不满,给男生则盛到冒尖。在其他女生提出异议前,我不想提出意见。

  我把想法说出来,我说:“妈妈,今天的早餐太丰富了。”妈妈掐了我的大腿根一下。我不理解为什么她因此对我生气。

  许多年后当我用实习赚到的钱给男友买腰部松紧带上绣着名牌商标的内裤时,才明白这样的心情。不是想要取悦的热情,而是希望得到尊重的冲动。就像在客人来访前擦干净桌子。夏天在腋下涂抹冰凉的滚珠防臭剂。请你尊重我吧。以为我是香的;以为我每天也穿着与这相同价格的上好内裤。

  妈妈,以及我,没有在取悦,也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什么,或本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我们放弃了对爱的追逐。

  父亲无法持久地来看我们,或者表达出爱。妈妈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被尊重的冲动而停下她可笑的做法。因此在妈妈拼命做饭时,他们会发生冲突,就像父亲说他宁愿吃方便面或白水煮光面时那样。

  父亲不曾有一次刷洗他吃过的碗,或者虽然不洗碗,但把他用过的碗放进水槽里,或者虽然把用过的碗留在桌子上,但倒掉碗里剩下的稀粥和鱼刺。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无谓态度,更可能是一种随时急于离开我们的焦灼态度,或者是一种抗议。父亲以他的方式告诉妈妈,他不喜欢她这样认真隆重的招待,他也许会吃掉她准备的早餐,但他不愿报答也不会被收买。他不那么软弱。只有他能够决定他是否来,什么时候来,是否离开,是否消失。那永远会偶然、随机、暴力地降临在我们身上。

  父亲用底部留有稀粥的碗和筷子建设了一支背过身去的军队。如果你走上前去抱住他们,他们会立即回转身来,用机枪扫射你。

  妈妈让我管他叫爸爸。我不愿这样做,也难以用我的声带清晰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但在她时而哀求,时而训斥,反复几次之后,我几乎屈服了。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

  在此以后,妈妈和我的生活缺乏变化。除了一件事。

  我十三岁时,妈妈中了大奖。她每周都买十元的彩票,有一次中了五百万。那个夜里她抱着我睡觉,我们都且悲且喜,流泪不止,筹备要出门旅行一次,设想了许多可以买的东西。她希望给我买一架钢琴,虽然已经不可能专业弹或者获得考试加分了,但有了五百万以后,你还要什么考试加分呢,弹琴作为女孩子的特长能够提高你的气质。我想要环游世界,但妈妈说开学不能耽误,那么,我希望去一次中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那是达尔文坐着“小猎犬号”到达的地方,他在航行中发现了企鹅、鸭嘴兽、袋鼠、许许多多奇特珍稀的鸟。我们要慢慢地去,不坐火车也不坐飞机,要像古代人那样坐船。

  第二天妈妈像平常一样去上班。她说最好等周末再去兑奖,而且她得先回办公室找遮阳帽和口罩,中了这样的大奖,还是提防别人知道或跟踪为好。

  当晚我们发现,她中的实际是五百元。她记错了买的七位号码中的一位。

  但这也是她到目前为止中过的最多的奖金,而且妈妈用这五百元,又添上六百元,给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因此我认为这是一次大奖。

  父亲消失以后,妈妈和我很少谈论他。人世就是这样的,无味而多艰,是没有意思的海,大陆起伏冥王星来去它也在,鲸鱼搁浅、岛屿自杀,冰川壮健的腿脚渐渐瘫痪它也在,而你没有办法。

  到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再次成为妈妈对我诉说的话题。那时妈妈做美容产品和生活药品推销,从兼职渐渐变成了主要的工作。大约一年后,一位下线带她信了基督。以前她用隐瞒和谎言来掩饰心中许许多多的不解和不快乐,走进基督之门后,她更宽容,花许多时间练唱歌,交了新朋友,她们以热情高昂的态度夸奖她是坚强、有爱心、有盼望的女人,她也更常谈论过去发生过的事。

  比如妈妈认为我很像父亲:鼻子、嘴以及不怕虫子。

  还有,在我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妈妈曾请一位叫作小燕子的女孩帮忙照顾我。小燕子二十一岁,是物业公司刚雇的临时工,妈妈和她商定,由妈妈提供食宿,在家里饭桌旁搭一张军用折叠床,她帮妈妈做饭、泡奶粉、照料我。但我夜里哭得太多,小燕子很快就搬走了。

  在小燕子与我们同住的那短暂的二十天里,父亲曾来探望过我们两次。见到小燕子后,他评价,腰细的女人,腿都不够长。

  如今妈妈带着怜悯的神情说起这些。你爸爸就是一个始终觉得自己有魅力的男人啊,在一个房间中他总会盯着最年轻的女人。我认识他时,我是单位里最年轻的女人。

  这样想来,父亲和妈妈也许恰是一对。她心中自己唯一的吸引力正是他最看重的优点。

  妈妈说起父亲的样子,就仿佛他,而不是我,是她的孩子。

  妈妈还讲起生我的那段时间她身体所遭受的苦痛。在此之前她担心被父亲嫌弃的我会感到也受妈妈的嫌弃,因此向来把怀孕讲成快乐而且乐观的过程,仿佛在那几个月里她受到神的护佑,一身轻快地等待世上最好的宝贝。她说,在怀孕后期她得了妊娠痒疹,浑身红包和肿块,无法退去,无药可消,无法睡着,只有涂上暂时令人皮肤麻木一些的镇静外用药液才能勉强睡着一两个小时,药效很快消退,又从巨痒中醒来,这让她希望自己可以站着睡觉,像长征行军故事中的马匹。忍不住挠时,鲜血渗透睡衣,床单和被子上留下斑斑血迹,包裹着妈妈,如同经受过酷刑的一具尸体。那时妈妈的脸也仿佛毁容了一般,从前额到下巴,甚至耳道中都长满突起的疹包。得了痒疹的妈妈从脸蛋到脚腕都涂着需要在晃动后充分混合的粉色药液,像粉癜风。

  而这一切最令妈妈困扰的是,那时她仍旧爱着已经抛弃了她的父亲,她苦恼地想,每二百个怀孕的女人中,只有一个会患上这种妊娠期特有的病症,这是怎样的概率,怎样的命运啊。如今父亲更不可能再爱毁容的她了。

  就好像皮肤是她与父亲之间最大的障碍。

  另一件妈妈新告诉我的事是,在父亲来看望我们的那个阶段,父亲以为他能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他是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从我们的生活中再次消失的。

  那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父亲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此前我的猜测是,那时冬天到了,暖气上水,做水暖工的父亲或许一时忙到左支右绌,无法再将时间给予他隐秘的女儿,赶场一段后干脆就此消失。我一直觉得他是这种软弱的人,把自己犯下的错当成其他人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因此焦躁,发脾气,痛苦。现在我觉得他可真傻。

  还有,那半年多之中,在妈妈如今记不清时间的某一天,父亲曾经在我们的饭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中午来的,没人在。爸爸”。妈妈回家后把纸条卷起来又打开,大声号哭,直到嗓子沙哑,还不可抑制地哭泣不止。她说,没有想到他会承认自己是爸爸,即便是在一张不会有其他人看到的字条上。他有时和妈妈争吵时会说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但他不曾对他人承认过。我出世后,他也从未与妈妈或我一起出现在家门外的任何地方。

  我隐约记得这件事。当年妈妈似乎给我看过这张字条。如今它在哪里呢?我不想问。如果妈妈保存着它,就太像电视剧了。我也不想看到十几年前父亲写下的必定丑陋的字,也许上面还带着他修理管道时沾上的油污。我也认为,署名为爸爸,也许是由于相对来说他更不愿留下让他的真名实姓与我们有关的证据,就像他与我们没有合影。妈妈曾经借来一台拍立得相机,要照下他看我做作业的样子,那时父亲转过身去,说,别搞这些。

  他们在同一家单位时,维修工共享同一个休息室,就在妈妈所在的物业接待室走出去的第三间。父亲是维修副班长,妈妈觉得他是不平凡的人。他常常把休息室里的折叠椅拎出去,坐在走廊里,读杂志报纸,不像其他人那样围着电视打牌。他什么都读,健康杂志、破案的、军事、历史、国际新闻。

  他告诉妈妈,他碍于家庭,没能继续上学,有亲戚找他一起做装修班,但他不预备加入,他要去考文凭,或者做大生意。现在妈妈感慨道,当年他不是一般的人,后来他受生活的折磨,逐渐提不起劲来。

  究竟是谁折磨了谁的生活?我认为妈妈高估了他的雄心壮志和超凡脱俗的程度。我也逐渐开始认为,在以前那些年里,她并不是因为爱我才在乎他,而是无法不在乎他。同样,她不是因为爱我才留下我,也并不是怀着无法明说的、能够终究和他共同生活的隐秘期待而忍耐,而是像孤注一掷的瘦弱渔夫,在苍茫的海中抓住破烂的舢板,冒着淹死的危险,打捞纪念物。

  国破山河在。

  之后的年月里,她在失落中开始重新解释当年生下我的决定,说这是她自愿的选择,与他无关,她一直渴望生活中能有一个孩子的陪伴。在现实中我并没有陪伴她。她大概也很清楚我上学之后就不可能陪伴她,只会越走越远。

  所谓因为希望让他关心我,她才对他好,这是一个未曾学会主动走开的女人在不可能被爱之后为自己无法停止的感情寻找到的遁词。爱情和面子让她撒谎,基督教都没能揭发这一切。

  想到人会有如此浓密的爱情,爱情是这样一种危险的病症,这让我恐惧。它比电影里用来类比爱情的瘟疫要可怕得多,死亡不令人丧失尊严和自由。在那时,二十岁的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浪漫的人,我不读粉色封面的小说,但妈妈讲述的一切让我更加警觉,来世上一遭不是为了这个。我决心要经常自由地生气,随时愤怒,不作践自己,不立纪念碑。虽然后来这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

  ***

  出于好奇而乐意听到父亲新鲜事的心情很快过去了,我的耳朵挑剔地筛选电波那端的声音,对妈妈讲述的大多事情相当不耐烦。我更不喜欢打电话给她了。那时我忙于考研,不再实习,也很少去上课,每天待在教室自习,将时间分割成三十五分钟的小段落,保证在每个段落里都聚精会神,不查手机,不回消息,不看窗外。这叫作“番茄工作法”,是考研辅导班的伙伴教给我的。标准的番茄工作法是每段二十五分钟,再休息五分钟。而我感到自己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把二十五分钟延长到了三十五分钟,休息的五分钟压缩成四分钟。我坐在固定教室的固定位置,把方形的红色电子闹钟摆在书桌上,关掉声音,但到时间后红色闹钟外沿的灰圈会骤然点亮,黄灯一闪一闪像燃起火警。经常坐我侧后方的一个女生从未与我说过话,但也逐渐按我的番茄时间分割自己,闹钟亮起时,我能用余光看见她在我身后抬起头,放下笔趴在桌上,或者拿起手机,对着屏幕拔眉毛。有时在四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她和我都走去自习室斜对面的洗手间,在洗手间内撞见时仍旧不交一言。如今想起她,就像想起一个曾与我相互帮助的人,困在电梯里的另一个人,或者冻在雪山上的另一个人。

  告诉妈妈我很忙后,她不再心血来潮突然在下午或傍晚打电话给我。但她有时通过手机给我发很长的消息,占据整个屏幕,这些消息耗尽我四分钟的休息时间。

  她为我祈祷,让我相信上帝会显灵令我考研成功。或者告诉我她销售润肤霜和抗敏牙膏时遇到的麻烦。有时她在基督灵光的照耀下,带着新生出的悔恨回忆往昔。过去她不大爱讲这些,自尊心让她敌视宽慰的话语,即使那来自于我。

  她说,如今看到我准备考研这样辛苦,她更为将我生成女孩而感到抱歉。她看过两个节目,一个节目中,主持人讲到,单亲家庭子女成长的好坏,既与孩子的性别有关,也与孩子是随父或母生活有关。也就是说,一共有四种排列组合,由父亲照料的男孩,学业成绩比普通的孩子差。由母亲照料的女孩,长大后更容易多次分手或离婚。这意味着父亲对孩子疏于管教,而母亲把自己的失望传递给女儿。在另一档节目中,成为主角的那位四十岁的女人有一儿一女,丈夫很有钱,离开了她,再娶了年轻的太太。这个女人决定把儿子交给丈夫,自己保留女儿,理由是,丈夫的生意需要传递下去,儿子是长子,这样做至少能保证未来家业仍在自己儿子手里,如果丈夫抚养的是女儿,生意恐怕会传给年轻太太未来生下的孩子,而年轻太太恐怕会费尽气力也要生下儿子,一连串地生也要生下儿子,就像古代帝王的宫廷。

  节目中的情感专家批评了她。妈妈说那位短卷发情感专家很甜美,其家庭是幸福的样本。专家分析道,你这样做对自己的孩子不负责任。你自己是没有钱的。如果儿子在你手里,他爸爸怎样也会保证儿子的教育经费、房子、未来的发展,保证了儿子的生活,也就等于保证你自己的生活水准。女儿在他手里,他即便为有钱人的面子,也要让她享有最好的教育,也要负责她未来的婚姻。那样,你、儿子、女儿,一家三口都终身有靠。你现在这样做,坑了女儿,也坑了自己。

  “得把儿子留在自己的身边啊!男人总是舍不得儿子的教育的。”另一位点评嘉宾说,一所中学的心理教师。

  她觉得被点醒了。自我出生,她就为我是女孩感到遗憾,想到我将不会打架,难以还击欺负我的人,我也会有经期,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现在她更进一步认为,假如我是男孩子,我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父亲会更在乎我,甚至可能会愿意和她一起抚养我。

  我想区别在于那是离婚。而且是和有钱人。这与一个水暖工的私生女并不相同。与父亲结识后我就不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只希望能迅速离开家乡。

  在深圳男朋友之后,我有了一个北京男朋友。在学校饲养了天鹅的人工湖旁的林荫小道上散步并交换秘密的夜晚之一,我告诉他,自己从小就想离开家,我感谢高考让我终于可以离开。与几乎所有同学相反,高三是我最快乐的一年,黑板上老师倒数“距离高考还有××天”,在我心中唤起欢快的、充满希望的鼓点。

  他说,但那是你的家啊。那么想离开家吗?

  就好像在对一株忘恩负义的食人草说话。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好大学啊。

  黑夜里大树投下的暗影中浅浅的吻让我难以相信他不能理解我,就如同他难以想象我离开家乡的念头那般强烈。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爱故乡,也爱他的家,自自然然。他认为人人都该关心故乡城市的街道变迁,记得幼年时的楼号,与父母都亲近,虽说对双方亲近的程度有所差别,也正是由于家人间十分亲近而习惯于相互抱怨。他认为人人都怀念家属院,想回家吃饭,拥有自童年陪伴至今的熟人。我看到我和他之间像两幢刚刚修建好的楼宇之间铺了预制板的空中走廊坍塌碎裂,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他告诉我,他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和自己的初中或高中同学谈恋爱。就似乎他如今和我,一个在大学认识的外地女生并排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是一种他被迫忍受的特例。

  我决计不做妈妈那样温柔的女人。于是我说,小地方都是这样的,得和身边的人终生捆绑在一起,古代也是,那时人只认识很少的人,人无能走出自己生长的地方。

  ***

  去探望父亲是我研究生一年级暑假时的事。

  我在病房中见到他。他生了病,正处在昏迷中。病房外的雨很大,浸湿运动鞋,让我发冷。我怀疑此刻自己的脚和病房一样会发出细微的、会让鼻子激灵一下的潮湿臭气。

  因为不熟悉而可以像打量男人一样打量他,我发现他完全缺乏性感之处。妈妈说我有他的鼻子和脸型,不过她那样说时,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如今看到他的样子,我认为自己要好看不少。鼻子这种东西有些微妙,只要鼻孔略微大一些就看起来很不一样。而且随着人变老,鼻梁不会塌陷,鼻孔却会逐渐变大,将原本挺直的鼻梁衬托得也像抻平扩张了似的。

  人变老是多么奇异的事,看到父亲,就像我有一次在火锅店偶然遇到自己初中时的班主任,似曾相识,又觉得真的并不相识。疑似班主任坐在邻桌,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实际上,到如今我也不确定那就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我们对看了好几次,始终没有说话。

  床单上父亲的身体在白发与秃顶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只要注目于其上就无法移开目光的记号。此外还会有我无法直接看见的东西。口臭,变白的阴毛,这是我在一篇行业内被当作学习范例的犯罪新闻中读到的人衰老之后难以逃脱的隐形惩罚。我对于自己在父亲的病房里想到男人的阴毛感到有些尴尬。

  是父亲的弟弟告诉我妈妈他陷入昏迷的。妈妈出于让我爱他的执念,或者出于基督传递给她的崭新的爱,让我去探望他。父亲的弟弟和他的妻子联系过,她让我到医院去。那是父亲在认识妈妈之前的妻子,也是在认识妈妈之后的妻子,也是父亲妄想自己可以离婚并与一位有钱的女商人结婚那个阶段之中的妻子。是他唯一的妻子。过去这些年里,他就与妻子和他真正的孩子住在离妈妈和我四公里外的一栋楼房。四公里外的邓稼先啊。

  我没有见到她。也许她知道我会这个时间来,因此避开了,也许她并不常在病房出现。总之,我意识到,会愿意让我来病房探望他,会肯让妈妈知道他失去了知觉,也许快死了,这说明父亲绝对没有遗产可以分割。

  其实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有一瞬和童年一样想到遗产这个词,并多少做梦。看到他后,这种心情立即消失了,就像我十岁时那样。

  他的床前放着塑料拖鞋,一双印着阿迪达斯的藏青色男式旧拖鞋,脚后跟凹陷,盖着许多年间每天日常生活的印章。我想,在我的家中,从未出现这样的东西啊。

  我很快离开了病房。用手机从床脚拍了一张父亲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发给妈妈,在吊瓶边上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双人病房里还有另外一家人,我走进去时和他们说了话,我说,我来看翁建利。离开时,他们也招呼我:“这就走了?不多坐一会儿?”就好像他们一家人在招待我做客。我始终没有走近父亲。

  医院的电梯口总排着很多人,我走楼梯下去,觉得阴浸浸的,到医院旁边的小饭馆去吃一点东西。很奇异地,我左右两张桌子上各坐了一个女人,都是独自吃饭,各自面前都有一盆酸辣汤。长发的那个只有汤和一碗米饭,勺子举在空中半天不动,余光看过去才发现有眼泪从她的发丝间落进汤碗。闻到酸辣汤的气味,我也有些想点,但觉得三桌独自点菜的女性都喝酸辣汤,这个场面未免太奇特了,譬如在妈妈所相信的神的眼睛里。因此我点了一份小锅牛肉和一盘干贝炒甜豌豆,都是妈妈和我出门时不会点的菜。

  那是一个奇怪的夏天,我执迷于写论文的一个夏天。放假后我很晚才离开学校返回家乡,那段时间我也没有男朋友,要等到几年以后,我才会重新开始痛苦无能地给出对爱的模仿。学期结束前,导师告诉我,我的一篇课程作业有希望在学术期刊的书评栏目发表,因此期末考试后我待在学校改论文,有一次在学校东门外无须熄灯的咖啡店连续写了十五个小时的论文,并没觉得困,也无须使用番茄工作法,其间只点了咖啡和一份咖喱牛腩饭。我计划在研究生二年级开学后去网站或电视节目组实习,之后读传播学博士,未来有几种选择,或者随现在的导师继续研究新闻报道,或者在院内换专业,去研究电视传播,总归是要留在大学里工作,一辈子过这种无止无休地写论文的生活。并且已经想好,如果顺利考上博士,就用网络贷款奖励自己一个近视眼手术,或者一副隐形牙套。心中惦记着这篇论文以及待它结束后就可以开工的其他论文,我经常忘事。实际上我回家的那天,就把箱子忘在了机场的传送带。第二天我前往医院,妈妈在连续不断的暴雨中坐着公共汽车去机场把我的箱子取了回来,我认为这是应有的交易。因为是妈妈要求我去探望父亲的,而箱子里有我的笔记本电脑,取回来我才能写论文。

  有一天我始终在打字,妈妈叫我吃饭时说,别玩电脑了。

  这让我有些愤怒。她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还有一次我和妈妈发生了冲突,或者说我看不惯妈妈,她也发现了我的看不惯,也同样是在吃饭的时候。手机没电了,我去大排档收银台租了一个移动电源。

  她批评我不在家充好电再出来,也不带自己的充电宝,浪费钱。

  我说,你就没有手机意外没电的时候吗?

  她说有,但她不会付钱充电,宁愿手机关机。晚看一会儿消息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过一个小时就回家了,她说。

  我愿意付钱充电,不愿意关机,这是我与妈妈的不同。但后来,还回充电宝时我发现,充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按照两小时收费。这时我心里发紧:居然忘了记下租借开始的时间,只要刚才少充十五分钟电,就可以少交二元五角元。

  然后我想,我与妈妈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那个夏天妈妈的收入比之前好,也很忙碌,她说,做化妆品直销是一种没日没夜的工作,也是特别好的工作,她和姐妹在一起又自由又快乐。回忆起来,那几年她卖了不少化妆品,虽然她的脸并没有说服力。她还交了六万元成为区域代理,以优惠价参加了在一艘邮轮上举办的品牌庆祝仪式,合影中的妈妈比平时确实要美丽一些。她为此办了护照,向我借了旅行箱,五六天后她下船返回家时,箱子上贴满化妆品的宣传小贴纸和代言女星的脸。

  我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妈妈出门去见客户,我在家写论文,买了视频网站的VIP会员,吃饭时用手机看综艺节目。我一直看的综艺节目需要给选手投票,我还没有专业到每天去打卡支持选手活跃数据的程度,但投票中也有很多要研究的学问和要跟踪的信息,还得与其他粉丝配合行动,比如,在一轮复活赛中,我反而需要投给T,才能保证我支持的M入围。夜里我有时会写到很晚,饿的时候,就走去家附近的一家夜宵店吃麻辣烫。街道与我所记得的样子已经迥然不同,虽然在白天各个小区住宅楼的色调如故,远处高层写字楼和商场的玻璃幕墙也像过去一样,但在夜幕之下,这熟悉的一切看不清楚了,身边崭新的楼盘底商演奏出新的音响。如今,夜间的街道不像我的记忆那样萧条可怖,城市在深夜之中遍是仍然亮着灯的事物,充分承认也随时准备满足人类多种复杂的需求。在夜宵店的旁边,还有24小时开业的宠物医院、洋酒行、情趣内衣商店。电子烟专营店已经休息,但LED显示屏仍然不懈放送男人在吸入电子烟后畅快无忧的脸,眉头从紧锁到渐渐松弛下来,就像我所见过的人在高潮之后的表情。为了让男人获得片刻的愉快,历史投入无穷的时间,做出无尽的发明,男人认为自己理应获得平静和愉悦,在失意时大发雷霆。表面上为所有人而著,但实际是为服务于男人而著出的生活指南中罗列无穷多令男人快活满意的妙招,英雄一般的女人被认为可以输出无尽的美意。

  那时我没有想到研究生毕业后,我并没有读传播学博士或者做研究,而是随着我实习的那家媒体的记者,进入一家租房网站的公关部门上班。也就没能像计划的那样去做近视眼手术。现在我按照医疗公号上的文章给出的建议,用“20-20-20”法则管理自己:每隔二十分钟,看二十英尺外,即六米外的物体,坚持二十秒。长久盯着屏幕研制PPT和Excel后,这样做能够缓解眼睛疲劳。红色电子闹钟如今转移到了我的公司工位上。公司空调设定为二十七摄氏度,不准开窗,而我的工位处在吹不到空调的位置,于是我在桌子上安装了便携小电扇,交替把海盐味和桃子味的香氛喷雾喷到电扇里。这种香氛喷雾还是研究生时同宿舍的女生介绍给我的,当年,我们从各地入学时,这位从本校直升上来的同学已经在桌子和床上装饰了她自大学时代就拥有的各色小摆设、马克杯、毛绒玩具,在台灯旁贴了一张海报,

  虽然枝叶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入学前我没有听说过叶芝。那两年中,我端着饭,拿着盆,打开宿舍门时,就会看到进门左手,她台灯旁边贴在柜子上的这张饰有绿色树叶的海报。后来我不时想起这几句话,虽然无法背诵。也是她把桃子味喷雾喷到宿舍里发放的蚊帐上。在读书时,跟风身边的同学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如今我则买来同品牌下好几种味道的精油和喷雾,到夏天,夹在工位隔断上方的小电扇吹出湿润的风,让我感到时而身处远方陡峭的海岸,时而身在果园。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八个月后,那家直销公司的董事长逃到海外。几年来,妈妈所赚的钱几乎都再次投入了这家公司,像她那些上线和下线一样,把公司允诺她们的高额回报又换成了仓库里等待卖出的除皱霜和羊奶皂,据说收益率是银行理财产品的七倍。在这时,这些钱都像邮轮上的梦一样成为泡影。而后她经其他受害者介绍,去找大师测算钱能否追回,判断钱究竟处在东南西北哪一个方位。这些关于命运的迷信与她的基督信仰并不矛盾。找不同的大师、去普陀山和五台山拜佛、作法,又花了些钱。不过,我始终不认为妈妈在直销中损失的钱有她所说的那么多。她的计算方式是错误的:她把公司允诺她当年将获得的收入也计算为自己的损失,把这几年来公司给她的七倍于银行储蓄收益率的分红都当作自己业已赚到的钱。我认为,实际上那些“回报”都是下线的投入,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妈妈孜孜以求维权“拿回来”的未来,都不可能属于她。

  而去掉“回报”单纯计算她几年来直接投入到这个公司的钱数,又让我难过。那个数字说明,她曾拥有的积蓄,她在人生中曾真正赚到的钱,是多么少啊。

  那年夏天的另外一次冲突,是妈妈不能容忍我把内裤和袜子放在洗衣机里做一缸洗。回忆起来,我在小时候也不会这样做,但上大学后,学校的洗衣房八元五角才能洗一次衣服。我就读的四年中,洗衣卡的价格从六元逐渐涨到八元五角,买二十次赠一次,附送消毒液,加柔顺剂则要另花五角。服务员会把甩干后仍然带着水的衣服湿漉漉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带着褶皱叠好,放进架子上你存放的洗衣袋里。你必须尽快去取,不然取回后衣服就会有经久不散的潮湿的消毒液味道。这个价格不容许我把袜子和其他衣服分开来洗,我的番茄时间也不容许我手洗内裤,虽然,每天要自己洗内裤、洗下身,要把内裤和袜子分开洗,也把洗下身的盆、洗脸盆、洗脚盆区分开,是妈妈一直教导我的律条。

  她自己的内裤一定会手洗,挂在洗手间外右手墙壁上粘的衣帽钩。其他衣服都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唯独内裤不是。

  进门时或者坐在饭桌前时,我会看到她松松垮垮的内裤,上面有黄色痕迹。似乎有比地心引力更为复杂的力量让内裤屁股那部分下坠得比前面那一侧更多一些。

  如果妈妈崇拜的神能在上天看到这一切,他所看到的是一个以传统家庭的方式爱好干净,却独居并且不指望任何人上门做客的女人吧。想到这令我不寒而栗。

  而意识到我自己想到了什么,这也让我不寒而栗。她是在努力做个善良的人,还是天性善良呢?而我,是天性不善良,还是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想善良呢?

  谁能告诉我,天堂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人的位置。

  ***

  大约四年后,我为不成为我的妈妈而回到这座医院。这时我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告别。

  那天晚上我仍然在出血,扔在洗手间里的纸团让妈妈以为我患上了妇科疾病。而那天上午我前往医院后,明白了几年前在小餐馆里那两个女人都在独自喝酸辣汤的原因。医生会建议药物流产的女性去喝酸辣汤,让她们喝着汤等待排出孩子。真是奇特的配方。是为了开胃吗?刺激食欲保持心情愉快?让孩子因刺鼻的味道在肚子里感到不适,从而更心甘情愿地离开吗?

  我没有喝酸辣汤。中午我在医院二层B超室外的等候厅里等到了难得空出的蓝塑料座椅,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椰奶和咸蛋黄牛角包。那天下午2点10分,向蹲厕里的一个小血块告别后,我突然非常饥饿。走出医院,我在旁边的便利店要了份关东煮。

  这是一家“全家”,我记得当年我来看父亲时,医院旁边似乎是一家我买过咖啡的7-11。不过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全家”就在当初7-11的位置。

  我向来不喜欢全家便利店。它未曾考虑过没有家庭的人吗?怎样能算作整全呢?故意唤起人心中温馨的情意以吸引一部分顾客,而无形地将其他人拒之门外,我对这种方式无法产生感情。

  店员告诉我魔芋丝还需要再煮一会儿。我在店里转了一圈,看到在放方便面的货架上也有罐装酸辣汤卖。冲进热水,三分钟后就可以喝。

  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把外套铺在身下的女人坐着喝酸辣汤,旁边台阶上坐着两个在吃全家盒饭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流下泪水。

  淡豹,1984年生,辽宁沈阳人。曾就读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和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文章、评论等发表于《社会学研究》《社会学家茶座》、AnthropologyHumanism等杂志。2013年开始小说写作,有作品发表于《小说界》《花城》等,短篇小说集预计于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