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王斌:追问在歧路-读三部话剧有感
来源:王斌博客 | 作者:王斌  时间: 2011-08-15

追问在歧路
——读三部话剧有感

王斌

《怀疑》

    在我们所置身的被科学精神与哲学所索解的这个世界,是否能够让我们相信并以得以最终的验证?当纷繁多变的现象世界一旦纳入了人的视野,进入了我们身不由已地必须在此生存的时空中时,我们当秉持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与态度?当怀疑精神从这一现象世界中的所萌生、并对此一现象有了根深蒂固的质疑之后,我们是否有权对构成现象世界的一切法则道出一声怀疑?当这一怀疑还未曾被事实所验证,而仅只是存留于我们的“怀疑意识”中时,我们是否有权视我们的这一“怀疑”为无须确证的真理?
    这就是我在阅读了美国剧本《怀疑》后的一些感悟。
    自从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现代主义文学应时之需诞生在欧洲大陆,传统的古希腊戏剧、并被莎士比亚所承继的那种具有庞大体积且兼具宏大叙事的戏剧表现形式便走向了式微,它一度走向了荒诞与表现主义,一度变得语焉不详,甚至可说是语无伦次。或许那是因为它诞生的那个时代使然。一战与二战后的一片焦土、硝烟仍未散尽,人类经历了一场自工业革命以来最残酷的战争,而那场可怕的战争,其显著特征还在于它使用的先进武器乃为拜现代工业的成果所赐。
    迷惘与困惑成就了那个年代的一种时代情绪,亦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文学“主题”,它的语焉不详乃至语无伦次由此而变得可以理解了,因为战争“现象”让善于思索的人类一时尚未找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甚至无法在概念上予以定义————战争是罪恶,没错,这一概念是成立的,但接下来呢?这一战争是如何产生的,它是工业革命的必然代价吗?
    当然《怀疑》与战争无关,它发生在六十年代美国,发生在本土从未受过外敌入侵的国度,而且———它只是发生在一个小小的宗教学校内。话剧的结构体积相对于古典戏剧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剧中只有三人登场,这类小剧场戏剧的规模与形式便是发生在欧洲战事之后,一批具有先锋与实验精神的文学家所独创的,因其体积小、人物少,舞台布景和场景可以随意搭建变幻————抽像具像均可,使得这一类型的戏剧具备了短平快之特征,同时,由于失去了以往传统戏剧体积庞大的束缚,它由此便能够腾出手脚来敏锐地捕捉时代的风向与命题。
    《怀疑》便继承这一“小”的戏剧传统,轻装上阵,但它涉及的主题则让我大感意外———因为那是一个绝大主题。
    曾几何时被我小覤的“小剧场”(我因为厌烦其语焉不详,逻辑混乱,尤其厌烦由于它的轻简而给后来投机者者哗提供了哗众取宠的表现空间),在这部戏里大放异彩,它不仅仅情节逻辑清晰、人物性格鲜明,而且探讨的主题亦是掷地有声的。
    剧中只有两女一男,论身份均为虔诚的天主教徒,一心要伺奉上帝,可剧中的一位上了点年龄的麽麽确在某一日怀疑上了她的神父———一位态度谦抑温和,颇富修养的人,他怀疑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勾引了学校唯一的一位黑人男孩,而麽麽的下属————一位年轻的修女则予以了怀疑,确被麽麽痛斥为“天真”,认为因其天真而蒙蔽了她的双眼,以致无法看清罪恶在阴暗角落里的滋生与蔓延。
    《怀疑》并未给出最后的“谜底”——那位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神父大人,那个被麽麽粗暴无礼追问得怒火燃烧的神父是否就是一个罪恶制造者?他是否真的“染指”了那个黑人男孩————而那个孩子又是那么的虔诚信奉与爱戴他的这位神父,而剧中又似乎在暗示着那个孩子天生具备这一性取向。
    麽麽的固执与偏狭,她的得理不饶人的死搅蛮缠、穷追不舍是让人心生厌恶的,她的对上帝的盲从、迷信与敬畏,她的对上帝律令的坚守,是否亦是一种病态?而那个从始至终都在被追究的罪恶是否就是未能“捉奸在床”的事实?
    一切都是未知的。据说,在美国,当戏剧结束之时,“神父”微笑地寻问观众,你们相信我说的吗?只是寥寥数人举手,而当问起是否相信麽麽时则呼拉拉举起了一片深信的手臂;而在中国上演时,被寻问的观众则大多数人相信神父是无辜的。
    而我则相信神父有“罪”,这是剧本给予我的感知。
    中西两国之出现这一理解上的“误差”,我相信很大程度上来缘于导演与演员对这个人物的演绎与理解,从剧情看,倘若创作人员相信了神父的无辜,那么在这个人物的动作与表演上,便会给予“清白”的表现,这也正是为什么在美国的原版上演之时,导演、演员向编剧求证了“谜底”之后(作家当然知道谜底,这是因为一个创作者,即便它将剧情设置得扑朔迷离,在他的心底深处,他必须知道“他是谁”否则他不可能真正的把握人物的心理逻辑),宣布所参演人员将这一“谜语”隐瞒到底,由观众自己去得出结论。(多多么聪明的抉择!)。
    这是剧情,但此一剧情绝非仅仅在挑战观众的智力,仅仅为了让这一“谜底”成为贯穿始终的悬念而激发起观众的好奇,以便获得“票房效应”。
    不,这绝不是此剧的唯一宗旨。它最终要告知我们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何在?而此一真相究竟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让我们所了然?而怀疑———戏剧主题,是在告知我们当面对一个让人百思莫解的现象世界时,怀疑是人类必须秉持的理性精神,否则,我们将永远生存在迷惑中。怀疑是探求的起因与动因。

《安娜在热带》

    一个发生在上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代的故事,一个发生在来古巴移民厂区的故事,一个在古巴社会延续了许多年的关于文学朗读人的故事。
    剧中的主要人物均来自同一个家庭,除了一位来自外的朗读人。
    古巴人的此一“朗读人”习俗是为我们所陌生的,但看完故事却又让人倍感亲切,那是他们古巴人在生活与工作中的唯一娱乐————朗读人在工人们工作与闲暇之时高声朗读世界名著,就在这一群貌似没有文化、没有多少修养、来自于落后地区的种群人中,这位可爱的朗读人朗读的居然是托尔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宁娜》──那是一个发生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沙皇俄国的故事。
    难以想象,但这就是发生在剧情中的核心内容。
    朗读人无意中涉入了一个关系颇显复杂的家庭中,亦涉入了一个关于现代工业与传统的手工工业的变革时代,甚至无意中卷入了这一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已婚大女儿所赐予他的爱情中───他们疯狂地体验着由《安娜-卡列宁娜》所“启蒙”的爱情,迷恋却不知往返,而大女儿的丈夫则因自身的“污迹”而对此一筹莫展,甚至好奇他们间疯狂的“理由”和具体行为。
    剧情貌似离经叛道,但它却鲜明无误地指向了一个在今天这个时代已然消失的伟大的传统———曾古巴人文化中所盛行的朗读文学名著的传统。在此,作家分明是在向这个以文明发展的名义毁灭古老的文化传统与文学精神宣战。作家如此深情款款地怀恋与追忆着那个消逝的年代,一个让他流连忘返的文化传统,那个用文学的乳汁所滋养的人文精神,那个用文学解惑且唤醒人性与思想的古老年代。
    他在向那个遥远的消逝的年代致以其最崇高的敬意!
    最后朗读人死于嫉恨者的枪下。他缓缓倒下了,一个天真、纯洁、浪漫而且在传承一种传统精神的人倒下了。他轰然倒下的身影仿佛在暗喻着一个无法逆转的事实:这一传统曾经存在过,并鼓舞与影响了我们的人生,但它消逝了,无可奈何地消逝了,所谓无可奈何花落去。
    问题在于,这一被所谓现代性击毁的传统,是否真的就该消失?

《求证》

    一如《哥本哈根》,《求证》亦属科学题材,剧中大量探讨了尖端的数学问题,或者说,这一数学的探讨就是此一故事的楔子,由此而衍生出了这个让人回味不已的故事。
    剧中只有四人,其中有一人令人惊诧地曾以幽灵的形式出场————他是剧中姐妹的父亲,一个时常不在场但牵动整个剧情的核心人物,再加上了一对姐妹,和父亲的学生(他还似乎是妹妹的情人,毕竟在剧中发生了一夜情)。
    妹妹的怪戾与反常是故事的一大亮点,而剧情的推动力又似乎来自于妹妹性格的此一不合情理的性格。
    父亲是一个数学天才,这是戏剧开场就予以交代了的,同时我们还被告知父亲在离世前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完全丧失了工作能力,而作为女儿之妹妹为此而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岁月———陪伴父亲,直到送终。没有爱情,没有学业(她为了照顾父亲而失学)。在她极度反常的性格中,我们不难窥视到这个人似乎具备了遗传性的精神分裂倾向,关于这一点,作家并没有回避,相反,他让剧中的父女俩还专门为此而探讨过———妹妹担心这一遗传,而父亲坚持地认为这纯属女儿的多虑,但接下来的细节却又明确指向了在妹妹的性格中就潜藏着这一“倾向”,以致她的行为常常让人不可理喻,甚至有点荒诞不经、反复无常。
    但问题──作家设置的一个问题,当父亲的学生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兴匆匆地发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居然记录了一个高难度数学的求证方程式时,妹妹坚持说那不是父亲的,在追问之下,她淡然地说,那是我写的!
    “学生”已是名牌大学享有名声的教授了,而妹妹仅仅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级未毕业的失学者,这一高难度的“动作”究竟出自谁之手?而姐姐和“学生”均惊愕地发现笔记本上的笔迹居然与父亲的笔迹一模一样。
    而妹妹歇斯底里的宣称,它是我的,是我做出的数学求证,但自然遭到了姐姐与“学生”的怀疑。妹妹开始陷入绝望。
    《求证》直至最后亦没能告诉我们这一被求证的数学命题、这一伟大的天才般的数学发现究竟出自谁的大脑?父亲疯了,他完全丧失了工作能力,更别说数学的演算能力,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可有能在某一天突然恢复“清醒”而做出这一复杂的数学命题吗?而妹妹,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只读过一年大学,有可能是出自于她的演算吗(毕竟他多年成长在天才的父亲身边,有可能耳濡目染地自学成才)?“学生”──这位经过多年严格的学术训练、天才父亲的高徒、数学界的新秀,面对这一神奇的求证都惊叹不已,那么它究竟是出自谁之手,那个与父亲一般无二的笔迹难道是父女俩出自同一血缘之故而产生的奇迹般的巧合吗?
    依然没有结论。但剧情似乎又在意意思思地暗示天才与精神病之间存在着的一个若隐若显的逻辑关系。这让我想起了法国哲学家德鲁兹曾经有过的一个著名论述,他认为,风起云涌的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反叛运动中的人们,在其冥冥之中一直企盼着成为一个彻底“个性的人”(今天的“正常人”多半属于“复制”的一代,他们被流行音乐、影像、广告形象、通俗读物、网络语言所复制),挣脱理性的束缚与压抑,但时代与社会之戒律的客观存在又让他们徒叹奈何,于是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精神分裂者,惟有时,在这一分裂的精神状态中,他才可以从“共相”的、彼此大致同一的集体性格中分裂出来,成为一个唯我所独有的“个性的人”。而剧中之妹妹的性格便具备此一个性,固执、偏狭且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求证》的剑走偏峰究竟意指何方?但它的耐人寻味是无庸置疑的,而且在简单的剧情之中充满了悬念与人物的性格冲突,并在此一冲突之中隐约地升华出一个形而上的高度,它所须“求证”的不仅仅为笔记本的作者乃属何人了,更重要的求证乃是:人何以如此,又如何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命运,还有发生在人内心中的隐秘是否真能被他人所勘破?
 

    附记:这是一个星期天,我一如既往地看着书,可却发现赖得动笔。一段时间以来的“上班”生活无形中改变了我的生活习性,我发现,连续两天我居然九点来钟醒了,而平时,我醒时为八点。
    我看着书,但脑子里尽是几天来看完的剧本映象,它一直在驱动着我拿起笔来记录下我的点滴心得,我犹豫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地来到了电脑前,结果一气呵成地写下了如是文字。我不知道对于这些杰出的剧本,我的理解是否正确?我向来认为一部作品一旦完成,它的最终读解便脱离了作者本人而由读者来最终完成了,所以一部好的作品的使命是“生成”的,其创作者不仅包括作者本人,亦包括了阅读者,一如那个《安娜在热带》————它不正隐喻着伟大的文学作品的“生成”过程吗?
    是的,我让这三部剧作在我的心中生成,并将此一“生成”诉诸于我的文字,于是它诞生了,诞生在我的心中,它开始属于我的人生了。
    为此我感谢这些剧作,感谢它们启示了我的精神与我的人生,感谢它们让我看到了在人类步入了二十一世纪的迷茫之后,仍可能产生震撼人心的好作品。文学并没有被时代所击溃,它没有走向消亡,没有被网络文字所取代,依然坚守着它的阵地,关注着我们的人生,关注着世界的风云变幻,关注着人性的轨迹与流变,一句话,关注着我们是谁?我们从那里来,我们又要到那里去!
    纯正的文学是永恒的!

    201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