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葛芳:我要从南走到北(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5-29

  

  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鲜的而死对于我却是盐。

  ——美国肯宁翰

  1.惠英:远离

  新疆伊宁。天色刚放亮,灰白一片,像死鱼的眼睛。飞机几乎压着我家的屋顶,轰隆隆,轰隆隆,噪音太响了。我知道它飞向南方,飞往我的故乡。

  院子里种的菜因为泥土营养不够,蔫头耷脑。我对儿媳妇说:“实在不行,就多浇水吧。”韭菜该有韭菜的样子,扁豆花应该开出扁豆花的模样。还有小青菜,细嫩的身子骨,采摘下来放一点面粉,烧成糊糊状就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美味。

  对,我现在只能吃些糊糊状的半流质。

  可惜,我回不了南方。我的肠胃处绞痛得厉害。肠癌晚期。医生已经给我宣判了死刑,最多几个月。八个月、六个月、可能只有三个月?也许就是明天!

  昨晚我梦见了十九岁的自己,齐耳短发,干脆利索。那时,老家到处都是“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去新疆参加社会主义事业”的口号,我十九岁。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身材魁梧,食量大,在食堂放开肚皮吃也还是吃不饱。弟弟是眉眼清秀的少年,还有一个妹妹单薄消瘦。

  村上长脚支书龚林发笑眯眯地对我说,“到大城市去,吃商品粮。”

  大城市、商品粮,大城市、商品粮——我掂量了很久,既然去不了上海、去不了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去新疆应该也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写了申请,不久,我和成千上万的青年一起离开故乡,去向祖国最偏远的地方。我将头探出车窗,数以千计的家长们挥舞着双手,他们在齐声痛哭,追赶着火车,想要多看看我们一眼……而在车上的我们唱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激情澎湃。

  十九岁的我就这样离开了南方。十九岁的我,没有料想到这样转身一去,故乡便越来越模糊;模糊到我的双眼出现了白内障。

  我叫葛惠英。

  我始终记得,记得离开故乡时,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葛家巷村子口那条清亮亮的河——白沱河。早晨,村上的女人几乎都在这里聚会,洗米、洗菜、洗衣服,洗一切该洗的东西。鸭子在水里欢腾着,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小孩在岸上捡小石片,打水漂。笑声不断。

  真正的长途跋涉开始了,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开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墨绿色、深绿色、浅绿色,绿色在渐渐变少,最后变成一个点;代替的是大片土黄色,单调的色彩开始覆盖我的视野。戈壁来了,沙漠来了,粗犷、开阔、无趣。车厢里的同伴们从最初的兴高采烈渐渐闭上了嘴巴,他们打盹、挖鼻孔、发呆、失神。

  有人流鼻血了,空气太干燥。

  葛家巷村上和我一同申请到边疆的还有阿秉。他就坐我对面,牢骚话说了一路。快到目的地时,他忍不住嘴一撇,喊出来:“什么破地方啊!”

  阿秉和我同龄同桌,是村上最皮的一个臭小子,萝卜型头颅。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他趁机把长凳往边上一弯,“扑通”一声,我屁股结结实实落到地面,他笑得稀里哗啦。桌上,他用红色粉笔画了一条“三八线”,一旦我超越,他就用铅笔芯戳。

  就是他怂恿我一起远离故乡的。他说:“阿英,成天盯着葛家巷一条破河,你还不发腻啊?你娘死了,你爹眼看着还要讨个女人;那女人一进门准没你们好日子过。你不是考上农业中学的有志青年么,难道一点不想为祖国的发展添砖加瓦?”

  2.成玉:白沱河

  那路走到尽头,分岔了,一条往左,一条往右,中间环绕一汪清澈的白沱河。河角种着些茭白、水芹、红菱,枝枝蔓蔓,品种繁多。外乡人一般走到这里,傻眼了,该往哪个方向走,才算对呢?再仔细一瞧,树桩上分别挂着两块牌子:葛家巷、龚家宕。

  龚林发,前头有个老婆;碰着更年轻貌美的,就当了回陈世美,在葛家巷另起宅院。青砖、黑瓦,门前还载了一排月季花。新妻清秀,白的确良衬衫上总绣有一朵碎花。

  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村人将随手携带的扁担锄头往地上一放,坐在墙角,捧一搪瓷杯;杯身缺了一大块瓷,黑答答一圈,像只马眼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开始聊天,先谈一阵子国家大事,再说说母猪牵到镇上和谁家的猪配种。他们把交配称做“印”,感觉像一幅画,从平面走向立体,便活生生搞出了小猪崽。

  龚林发从容不迫走过去,在太阳的光辉下,他的脚显得特别长,村人称他“长脚”。据说,1959年10月,他是我们整个乡里唯一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人,在人群中他的长脚发挥了优势,不仅成功领略了建国十年后三军阵容的风采,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长脚在公社里做过好几年干部,谈资自然要丰富得多。长脚特别喜欢数落别人,谁家的媳妇不够俏、嘴巴也不够甜;谁家的鸡又去啄他家的菜叶子;谁家的粪要铺出来了……

  长脚比新妻要长十来岁。当长脚七十岁时,无可救药地邋遢起来,胡子上粘着米粒、裤子拉链也时常忘记拉上,还有湿答答一摊印迹;他照旧喜欢串门。老婆不买他的账了,分床、分房,一赌气,就跑到儿子家住上十天八日。回来一顿大吵。长脚也是得理不饶人的角色,只不过年纪大了,变得有点口吃,一句话愣上半天,像机关枪里的子弹,只是断断续续射出,威力也大减。

  葛家巷也时有闹剧发生,只是像那条白沱河里的水,暗生潜涌,不事张扬。

  女人叫月兰,长得不算丑,但因为眉间有颗硕大无朋的黑痣,便给人感觉整张脸都乌渍渍的,且有点凶相;其实心地软得很。月兰的男人,村人叫他丧门阿秉。何谓丧门?三句话不合,他就会操起扁担向你劈面打来,那种蛮劲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有一次,有人娶媳妇,几个村人去轧闹猛。在迎亲队伍快要进入村庄时,在沿河的要道口放了两张长凳,拦住他们,要讨糖讨香烟。媒人公公就笑吟吟地从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烟和糖,于是皆大欢喜。那日碰着阿秉心情不爽,要了三五回香烟还不满足,媒人和新郎官都开始不悦了。阿秉粗话出来了,顺手操起板凳,穷凶极恶,标准一个无赖的形象。

  阿秉的脾气躁,嘴巴也凶,常把月兰骂得狗血喷头。月兰年轻时一直想离婚,跑回娘家多次,但都没有效用。后来,她拿了一瓶敌敌畏,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幸亏发现得早,但也落下了一条腿神经麻木的后果。

  慢慢地,随着年纪增长,阿秉不似以前孟浪。他到一所中学当门卫,却又患上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一盆花、一只塑料盆、一把雨伞,一块香皂……他都要牵回家。他开始讲究起生活的情调,戴上老花眼镜,浇花整枝。村人夸这盘月季花生得水灵,他会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笑容,和以前的无赖形象截然不同。

  有人嫁女儿,对方除了送彩礼,还捉来两只十几斤重的母鸡。那户人家把母鸡养在鸡圈里,准备过一阵再烹宰。半个月以后,发现两只母鸡竟不翼而飞。有下夜班的人说看见阿秉在月光下拎了只麻袋鬼鬼祟祟走出村子,麻袋里窸窸窣窣,很有可能就是两只养得肥肥壮壮的母鸡。失主又不便亲口去问阿秉,只能自认倒霉。证据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要看到一地鸡毛才能说话吧?

  后来我听姑姑惠英说起,阿秉和她是小学同学。一起支边过,再后来受不了恶劣环境的折磨,逃回了老家。

  3.惠英:芨芨草

  芨芨草。

  还有梭梭草。

  这些都有别于南方的植物,我开始一样一样认识。我喜欢芨芨草,有点像江南的狗尾巴草;但比狗尾巴草显得更粗壮坚硬。寒风从阿拉山口吹来,我缩头缩颈。芨芨草枯黄蛮横着,绵延一大片。

  火车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把穷乏无聊的我们送到越来越荒僻越来越渺无人烟的地方。

  “哐哧”——一声火车停了。

  “到了?”

  人群在窃窃私语。当我张头探脑向外望的时候,看见了茫茫戈壁和死灰一样的沉寂。

  “尾亚”火车站。有人一脚跨下去,脚陷进沙子中足足四十厘米。女孩子尿憋得厉害,可到什么地方找厕所上呢?

  “什么鬼地方啊?”有男生在哇哇乱叫。一个女娃失声哭出来,揪心的、长长的撕裂后的哭泣声,在戈壁滩上方盘旋。瞬时,一节车厢的女娃们全部放声大哭:“这不是乌鲁木齐,这也不是什么大城市啊!”远离了父母、远离了家乡,我们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有干部安慰我们:“我们是要去乌鲁木齐,这只是中转站。”

  尾亚,位于哈密和吐鲁番之间。尾亚火车站,于1959年建成。那时兰新线上乌鲁木齐火车站还没建立。

  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又拉了走了三天三夜,蓬头垢面的我们声音变得很低很小。寒风肆虐,大有发配充军之感。才九月份,雪就开始下,越来越大,铺天盖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糕的等着我,听天由命吧!

  我被安排到乌鲁木齐财经贸易学校学习一年,认识了一个来自老家隔壁乡镇的男生周勤良,他大我两岁。周勤良来新疆支边的原因很奇怪,他刚刚高中毕业,莫名其妙收到大队里发来的支边通知书。他没有当回事,毕竟自己没有写过申请。可紧接着大队干部接二连三来做思想工作,还提醒他,他父亲开的糕团店被划为小资本家。有什么办法呢!

  周勤良说长泾话,我说顾山话。周勤良告诉我,在他们镇上图书馆的木楼门口挂着一幅槛联:“无锡锡山山无雪,长泾泾水水长经。”

  周勤良说话的时候一点没有吹嘘的色彩,暗沉地、轻轻道出。越是这样暗沉,越发让我有惊心动魄之感。他是真正的知识青年,我是来自农村的傻丫头,一身蛮力,看来我是要好好学习专业知识了。

  城市被冰雪覆盖,整个冻住了。清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铲雪。我用力铲,脚底失去平衡,“吧唧”摔下去,脸颊磕在冰上,随即半张脸肿了。“哎呦”,周勤良拽起我,扶我到室内。我想,我们人生地不熟,像两只鹌鹑鸟,潜行在野草丛中,不知道将来究竟会如何?

  我忽然大滴大滴流下了泪珠,这是我离家以后的第一次流泪。泪水淌过麻木发肿的脸颊,仿佛会流到家乡的白沱河。我清晰地听见它下沉时的滴落声。

  周勤良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慌了,他说:“别哭,我会照顾你。”

  他二十岁,我十九岁。我们在遥远的异乡定下了自己的婚事,好像少了一点慌张,最起码相扶相持的决心让我们在大西北有了安定感。我给父亲写信,告诉他:“我结婚了,我在大城市吃商品粮,还努力学文化,挺不错。”果然我父亲也新娶了同村的寡妇。很快,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呱呱坠地,她只比我的大儿子大两岁。我想象着她的模样,黄毛丫头、脸蛋粉扑扑的、细长的手指——我好奇地问父亲:“你喜欢新养的小囡吧?”

  父亲不识字,代笔的是我弟弟,他的字雄健有力,弟弟写信:“看到小囡就想起大女儿,爹爹放心不下。”

  我差点又落泪,强忍住。“小囡。”我轻轻呼唤了一声。一点也没有料想到,十年以后胞妹竟被我也带至新疆伊宁终老。

  一年后,我们来新疆支边的青年进行再分配。远行,继续远行,我被安排到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当出纳会计,周勤良分配到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的伊宁面粉厂工作。我和周勤良面面相觑,但不幸中的万幸,我俩只是隔开一条伊犁河。

  阿秉听说自己要分配到奎屯,脸色仓惶大变。“奎屯”意为寒冷,是极度寒冷的地方。阿秉根本没有想过他会去荒无人烟的牧场干活。这是老天爷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临行前,队伍里怎么也找不到阿秉的人,我已经猜想到——他当了可耻的逃兵。我们再不想提他,他成了我们这支队伍的耻辱。

  天刚蒙蒙亮,前往伊犁的大卡车开始启动。车子颠簸盘旋在天山陡峭的山崖间,我好似被老鹰捕获,腾空悬置着,头皮发麻。成千上万棵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树,在我眼皮底下掠过。仰视看远处,皑皑冰雪覆盖着山峦,冰冷、坚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我们要走多长时间?没有人告诉我,翻江倒海的晕车恶心状况只能强忍。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哭,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头痛欲裂的我硬撑着。

  车子停了,司机说:“天黑了,不好赶路,容易出危险。路况很差,明天清早需要大家一起动手。”

  我的手拂过芨芨草,它像故乡的水稻,结满了穗子,沉甸甸迎风摆动。

  4.成玉:火车

  十九岁,我梦见火车。火车在我的深夜尖叫,纷披的树叶在尖叫声里坠落,就像荆棘鸟把刺深深扎进喉间,是渴望已久。

  我终于接到一份家教。每天到一户人家,辅导五岁的女孩弹钢琴一小时,价格十元。实际上是很低廉的报酬,我接受了。男主人不胖,满口的牙被烟熏得黄渍渍的;女主人下巴很尖。小女孩属于神经质的一类,面颊上胖胖一团,发狠时候会砸钢琴。我进出他们家的时候经常会嗅到异味,如吵架的烟火气、莫名其妙特殊男人的气息。这是我第一次深入苏州本地人家中,我却像狗一样敏锐。有时,我会发现女主人的颈脖里有丝淡淡的血痕,她急急逃脱我的眼神,出门买菜。我在纠正小女孩弹琴手型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这是她丈夫还是情人所为?两者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有时,我很讨厌自己的委屈求全,或者无意识地窥探别人隐私。我目的很简单,我只想攒钱,趁着暑假走一趟丝绸之路。我要去敦煌,看飞天如何轻盈地舒展。校园的操场,不是很黑,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夜的气息,树木的气息。我假想着遥远的行走,在霍霍风声里,我听见夜莺的呼唤。

  男主人是做饭店生意的,有时我负责把弹完琴的小女孩带到他店里。他叫服务员给我端上一盘蛋炒饭,葱蒜搭配着,我沉默着扒拉了几下便算吃完。饭店做菜的里间有点肮脏,瓷砖滑腻腻的。我想我又省下一顿饭钱。

  我积累着我的情绪,只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梦里那列呼啸的火车带着我,穿越千山万水,我看见沙漠、草原、湖泊。有牛羊在奔跑、喝水;还有天空中盘旋的鹰,一个俯冲,飞越山坳。月牙泉静静躺在鸣沙山的怀抱中,它是沙漠中一滴清澈的泪水。

  女主人匆匆忙忙把我召唤去,给我结算工钱。我发现她颈部里的血痕还未痊愈,却又添了几条新痕。女主人说:“很抱歉了,我们有另外打算,所以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哦。”我嗫嚅着,并未有太多的意外。我最后一次送女孩到饭店,因为不需要再弹钢琴,她兴奋得像一只撒欢的小马驹。我给她买了棒棒糖,她抿着糖,讨好似的告诉我一个秘密,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是吗?”我捏着她胖乎乎的手掌。她说:“爸爸的饭店也要关门了。他——”

  女孩偷偷趴在我耳朵边上:“他要去做公墓生意,就是把地啊碑啊卖给死人!”

  女孩又补充了一句:“我上厕所时偷听到的,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啊!”

  分手的时候,小女孩的早熟透露出来了,她挥舞着手帕,不停喊着:“——玉老师——玉老师!”她喜欢这样叫我,我也任由着她叫。我走了很远,女孩隔着玻璃窗还在叫我。我回头,看着她嫩黄的头发因为跳跃,而在尘屑中飞扬着。我的心绪,忽然被伤感牵制着,几乎不能言语,我也不停地向她挥手。

  那挥舞着手帕的姿势、和童稚的呼声,定格在我的脑海,在我即将北上的冥想中注入了一丝苍凉和几许幻影。

  大一结束,我已经攒了近一千元的积蓄。我买了从上海出发的火车票,决定先去兰州和表哥宆汇合,然后到新疆伊宁寻找我的大姑。

  我和父亲通电话时,轻描淡写地说道:“暑假我要晚一个月回家,去看看远在新疆的大姑——”

  父亲在电话那头噎住了,半晌才回应:“你是家里除了大姑以外走得最远的人,去吧,代替我们好好瞧瞧。”

  5.惠英:伊犁河

  我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二条河流——伊犁河。

  她蜿蜒曲折,比我家乡的白沱河长多了。伊犁河中大片的芦苇,让我有了亲切感。它们像我一样隐藏着心事,凝视着暮色,静听着水流,若无其事地集体摇晃着身躯。哗哗哗——沙沙沙,随着日光的阴影转换姿态。各种各样的鸟雀,在苇林深处栖息、跳跃、啄食、鸣叫,任意离去和归来。

  白沱河只有一小摊芦苇,而伊犁河的芦苇随着河流的方向无止境的延伸——

  伊犁河究竟有多长有多远啊!我终于得到了答案。它是亚洲中部最大的内陆河,从中国到哈萨克斯坦,整整绵延约1500公里。她流经峡谷,流过沙漠,注入中亚的巴尔喀什湖。

  我在伊犁河畔徘徊,我觉得她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长,长得让我长长舒了口气。天空太高太蓝了,站在秋光里的树,仿佛披着一层金色。我叫它黄金树吧,端庄肃立,一棵接一棵,眺望着远方。

  我和周勤良分居两地。我在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地处伊犁河的南部;他在伊犁河北部的伊宁。隔河相望,却要赶好几天马车的路程。仿佛真能望穿秋水,我独自一人在河谷中出神,嫩绿的叶子铸成了金币,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我弟弟的名字和这有关,“金才”,金色有才华的人。我喜欢他写的钢笔字,有家乡白沱河水的味道。

  “自然灾害,干旱,粮食紧缺。惠英要照顾好自己,爹爹挂念。”

  我心里一阵痉挛,大米和我渐行渐远,每天我啃着苞米馒头上班下班,难以想象身强力壮的父亲是如何熬过困难时期的。听说很多人因为饥饿吃糠、吃草、吃树皮导致浮肿病。

  阳光洒满伊犁河的一个清晨,我感觉到了腹部的异样。波痕状轻轻震颤,像伊犁河水面上天鹅掠过,留下的是惊喜。孩子——是的!他在我肚里成长,在中国最最西北边陲的地域中孕育。这真的很有意思。

  我逐渐适应那些雕花长廊、那些地毯挂毯、那些精致的铜壶、那些散发着香气的馕饼、那些每天要喝的奶茶、那些开得轰轰烈烈的野花、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桦树。我抚摸着逐渐隆起的肚子,给父亲写信,贴上八分钱一张的航空邮票,然后进行遥遥无期的等待。我想象着,终有一天,我和丈夫周勤良会带着孩子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弟弟偶尔流露出内心的孤独,他会备注附言:“婶娘(后妈)不给我和妹妹做过冬的棉鞋,她只给她的亲生孩子做。我的脚好冷,生满冻疮。”

  当然,他还会戏言两句,逗我开心:“阿秉娶新娘子了,新娘眉毛间有一块好大的黑痣,吓得阿秉掀开红布倒退三尺。”

  大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建新”。二儿子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建国”,如果有。

  我不可能两地奔波。我想好了,辞职,到伊宁,赶着毛驴子走街串巷卖酱油去!

  6.成玉:永登

  登上T52次开往西北的列车,听那火车一声长鸣,我想起了食指写于1968年的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当食指在特定环境念这首诗时,两个女生还没有听完就跑出厨房,站在黑夜中放声大哭。知青时代,也成为我永远的缅想。我记得那本书的封面,一只特写的手,死死地想抠住什么。画面很模糊,看不太清。又像是在女性的乳房中死命地抠,深陷的凹处,还原了手的力度——那是种挣扎、喘息、呼唤、愤怒。书的题目是《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我在一个不经意的小书店里购的,老板爱诗,推荐了此书。

  我坐在硬卧车厢里。燠热的南方,连风也是粘稠的。昏暗的灯光、嘈杂的人群、来往走动的列车员,构成了含混、逼仄、窒闷的空间。我看见自己的脸,印在玻璃窗上,陌生里带着不知心向何处的惶恐。对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还故意搭讪。我沉默着,听见火车“咔嗒咔嗒”在枕木上行驶的声音,我的脸如同水的波纹,在窗户上漂流。我对着黑暗默想,应该过蚌埠、徐州,再下去是郑州了。

  男人想方设法把他的腿伸过来,我很嫌恶。借着上厕所的时候,我挤出来,拼命在车厢奔跑。我绕过了一个个身躯、一个个脑袋,男的、女的、愁苦的、哀怨的、嬉笑的、麻木的,他们全都没有缘由地被命运丢置在一起。有人腾出一小块地方,架起一块小木板,素不相识的几个人打起了扑克。也有人独自摆出一瓶二锅头,啃着鸡爪,很入味。

  我跑累了。我不知道,哪儿才是最适合我待的地方。我愤怒那个男人的眼神和猥琐的动作,逼迫我离开。我现在所有的孤苦,都因他而起。火车像一根缀满了垃圾的下水道,只不过,横了过来。黑夜里它做着最有力的蠕动、伸缩,在穿透中国深沉的大地上不断挺进。

  到了中转站兰州,表哥宆接上我到了舅舅家。黑夜我躺在平房里,听见火车有节奏平稳地行进着,房子在轻微地颤动。内急,爬起来,叫醒了表哥宆,拿着手电筒摸黑到五十米外的公厕拉屎。偶尔一瞥,枕木在夜色里发出晶亮的光芒,如同一种遥远的期待在不断迎合满足。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没几天,狗也熟悉了我的气味,居然不叫了。房屋一律单调的土黄色,十分纯粹。我们的脚步越走越快,仿佛西北盛夏麦尖上转瞬而过的风。

  这里是永登,兰州的一个县,古代河西走廊的重镇,古意为永远五谷丰登。为走出丝绸之路的味道,我在这块地方住了足足有半个月。

  昨晚才刚刚晾到铁丝上的衣裳,一夜间竟干干爽爽。表哥宆进来,搓搓手,说带我到镇上转转。从村子到镇上,一路上有多户人家门口摆放着桌球台子,一群人挽着裤脚管观看。迎面走来一姑娘,瞅见表哥宆,扯到一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话。姑娘的下眼圈很黑,褐色雀斑跳跃着。表哥宆后来压低了嗓门说她抽大烟上瘾改不了了,年纪轻轻的就染上这不良嗜好。

  镇上的商店有气无力的开着,似乎到处蒙着一层灰。想起来了,沙尘暴是这里的常客,经常不请自来。沿街有一排自制小车,玻璃窗格里摆放着凉皮、麻辣烫之类的食品。回族人带着白帽子,笑容很朴素。来一碗!还没吃,辣味便冲到鼻腔里,喷嚏接二连三,赶紧买冰镇汽水,吃一筷,喝一口。

  回来,走小路,大片的荞麦,放浪着不能自己的深情。庄浪河自南向北淙淙流着,清澈悠然。河底的鹅卵石,如白玉般少女抬起迷蒙的眼睛,那是水的魂。白杨树在三米之外守候。

  7.惠英:天山

  周勤良在伊宁面粉厂当副厂长,我开始了我的兜售生涯。赶着毛驴子,铺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建新被我搁置在小摇篮里,一起放入驴车。有近三万江苏支边青年在伊宁市安家落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乡音。

  我晓得,不少人在农场吃的苦远甚于我,他们住地窝子,学习打柴,使用洋镐、镢头、锄头、木夯等各种农具,细嫩的手掌一天就被磨出血泡。他们必须挖干渠,把雪山上的水引下来,再挖支渠、斗渠、农渠,最后挖毛渠把水导进条田里。而把一块盐碱地变成农田要花几年的时间,看着他们粗糙的手掌,我说不出话。

  一大早,我看见一个维族女人站在晨光中,一下一下地在捣奶。奶装在一个大桶中,她持一根捣杆,将桶中的奶捣得翻起了沫子。我朝她喊了一声。苍蝇嗡嗡着,围着马屁股。她没有看我,仍在捣奶。我又喊了她一声。“喂!”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了,那天清晨我随着她一起捣奶。一个系着围裙,一脸慈祥的老太太负责做奶酪。

  奶酪放到我的驴车上,我亮开嗓子直直地叫卖。

  我由衷体会到了伊犁河谷的自然风光之美。伊犁的维语即伊勒,光明显达的意思。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赛里木湖,让清澈的蓝莹莹的水照耀脸庞,风吹草动,牛羊肥。一只草原雕,孤独地从草丛中飞起。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低空飞翔,掠过那青翠的、冷绿的、蓝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面。我们去那拉提大草原,策马扬鞭,红艳艳的大炮花开得如火如荼,干脆淋漓,热烈奔放。

  我们和维吾尔族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迷恋上了酒;这应该是有遗传基因的,我的父亲就是个喝酒高手。我坐在毡房地毯上,狗在叫,羊群在交头接耳,奶茶一碗接一碗上,再然后是大碗大碗美酒。一直到晚年,我对酒的嗜好都没有改变,肖尔布拉克盛产的伊力特是我的最爱;还有伊力老窖、古城大曲、石榴酒、葡萄酒。只要是酒,三点水的酒,我都喝得痛快至极。

  周勤良总是劝诫我:“少喝点!”

  “勺子!”(新疆话傻瓜的意思)我回应他,他呵呵一笑。

  喝酒,让人觉得天高云阔,思绪飘飞。我仿佛天上的苍鹰飞回到了故乡,在白沱河上方拍打翅膀。苇草深处有白鹭,轻盈的身姿真是好看。

  阿秉家临河最近,每天傍晚他抢先在河边摸螺蛳,一碗小荤,味道很棒。有一次,为了抢占地盘,我和他起了矛盾。他一怒,将我推了出去,“扑通”一声眼看着我被水流带到河中央,他过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并不会游泳。手忙脚乱的他游向河心,将我拖回,我已经被结结实实呛喝进很多河水。

  恨死他了!事后我还希望他能被我咒死骂死!

  他反背着手笑,大笑。我觉得他就是个神经病!

  若干年后,阿秉的儿子居然到伊犁做生意卖内衣用品。见面时,他也称呼我姑姑。不仅如此,我还得知阿秉曾经在乌鲁木齐和一个女人好过,生过一个女娃。阿秉快要死了,他遗言叮嘱儿子,一定要找到曾经被他丢弃过的女娃,说:“去找惠英姑姑,她新疆人脉广,能通天。”

  说得轻巧!我鼻子里喷出一股烟。

  阿秉死之前,才透露这个惊天秘闻。让时光再倒回至1959年吧,我们在乌鲁木齐才待了一年,他和哪个女人好上了,乌鲁木齐本地人吗?应该不会是支边女青年,否则早就露馅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秉下巴泛着光,他在乌鲁木齐财经贸易学校培训的时候像只猫一样溜进溜出。他喜欢勾搭女孩,胖的、瘦的,觉得各有其美。雪很大,他哈着气,钻进有供暖设备的宿舍房。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下手的速度有多快,他应该没有等到女娃出生就溜走了,也许见过——他失踪过一年。据说到甘肃、河南都混了些日子,后来回到葛家巷,猴急般娶了月兰。

  阿秉的儿子农凌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小胡子浓密,眼睛似笑非笑。农凌头脑灵活,到边境线霍尔果斯赚老毛子的钱,手伸到麻袋中和老毛子比画半天,成交!

  ……

  作者简介

  葛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作品发表于《花城》,《钟山》,《上海文学》等刊,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过小说集《纸飞机》、《六如偈》。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