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遣悲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李修文  时间: 2020-05-25

  

  说及元稹之轻薄无行,世人早有定论,其人行状,颇似近人胡兰成:言辞里多拌蜂蜜,胸腔间就少了几块石头。一桩早已盖棺的定案是:年少时,在蒲州,元稹与双文姑娘欢好,留下艳诗数十,一进长安便口吐恶言,逢人便说那双文姑娘根本非人,实为妖孽,“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而后又百般抵赖,说他亲手写下的《莺莺传》绝不是自身遭遇之记叙,而是被他转述的同僚往事,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圆其说。早在宋代,曾将《莺莺传》改编为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赵令畤,抽丝剥茧之后,便一口咬定那张生即是元稹,元稹即是张生。到了近代,通过考据,又添两样铁证——鲁迅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陈寅恪也说:“微之年十五以明经擢第,而其后复举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经出身之途径,正如其弃寒族之双文,而婚高门之韦氏。”

  只是,以上所说,川西小镇上开小超市的老周全都不在乎。进入四月,川西一带终日阴雨不停,清明节隔日即到,老周备了好酒,再带上笔墨纸砚,淋着雨来旅馆里和我消磨半日之后,直说了来意:要我给他写副对联。却原来,此地的规矩是,清明时节,但凡家里三年之内办过丧事的,门框上都要贴上白纸写的对联。说起这老周,可算是命大,两年前,他在城里的一个市场进货的时候,头上的顶棚突然掉落,将他砸晕了,其后,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三个月。他的妻子,当初也是他的远房表妹,自打他昏迷,就半步不离地在医院守着他,可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因为心肌梗塞,已经去世半个月了。我早已知道,那妻子,自从跟着老周从老家云南来到川西,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等到好不容易孩子大了,房子也盖下了,人却没了,如此,我便趁着酒意,给老周写下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重过阊门万事非;下联是:何事同来不同归。

  老周不解何意,我便给他背起了一整首宋人贺铸的诗,《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

  何事同来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白头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垄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

  谁复挑灯夜补衣。

  酒意半天不肯消退,我便逐字开始给老周讲解起了这首诗,还没等我说两句,老周眼眶便红了,而我,酩酊之感却更加强烈,干脆跟他背起了更多的悼亡诗。不用说,首先便从潘安的句子开始:“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之后是苏东坡之《江城子》:“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再是纳兰性德之《金缕曲》:“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谁与相倚。”最后,压箱底的一般,但也是轻车熟路地,我从记忆里找出了那一组《遣悲怀》,其一其二背完,老周都还只是继续红着眼,等到第三首背完,哇的一声,老周大哭了起来——

  闲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

  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

  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

  报答平生未展眉。

  旅馆外的雨一直在下,老周也一直在哭,哭完了,他也做了决定,那副对联,他要我重写,就写这两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说,这两句写的不是别人,写的就是他:自从妻子死了之后,他就一通宵一通宵地合不上眼,而他的妻子,跟诗里写的也一样,活着的时候,被穷吓怕了,眉头就没松开过。如此,我便从了他的命,重新持笔,蘸了饱墨,给他写下了那两句诗。写好了,老周收好对联,原本打算出门,却突然向我打听,元稹是个什么样的人。趁着酒意,我将其轻薄无行说了一遍,甚至说起了苏东坡对元稹白居易的定论,所谓“元轻白俗”。但是,老周却说:他认识一个包工头,对谁都坏得很,每回干下的活计却是一等一的讲究;又说自己:妻子死了,他就等于是家破人亡了,所以没有哪一天,他的心口不像是有一把刀子在往里捅,他是真舍不得她啊。可是,昨天,在一笔小生意上,他还是给别人缺斤短两了;最后,他说:你说的这个叫元什么的,不管他是不是个东西,但他写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好东西。我受的苦,都被他写出来了,写出了受苦人的苦,就好比是菩萨们念的经,我看他还是有面子的。这世上啊,人啊,最大的面子,就是你手里的活计。你看,哪怕他不是个东西,他写的东西还是给了他最大的面子,再坏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点好,对吧?还有,我看,写出过这么好的东西的人,这世上总会有人惦着他的一点点好,对吧?

  ——你是对的,老周,自你走后,我站在窗子前,打量着窗外茫茫烟雨中的一切,心底里倒是变得亮堂了起来:这些年,那些自小就烂熟于心却渐次遗忘的悼亡诗,为什么又一首首被我记得牢牢的了?无非是死亡迫近了我的生涯,在我死去的亲朋故旧中,既有与我把酒言欢的人,也有过与我心生嫌隙的人,而我,百无一用这么多年,能够拿出来当作祭品的,不过是那几首别人写下的微薄之诗。它们被我当作了坟茔、香烛和纸牛纸马,但愿泉下有知,那些远走的人,我只有这点薄奠,你们暂且收下。管你在人间是作了恶还是行了善,管你是张家的老二还是王家的老三,天地不仁,你们都受苦了。这些句子,就像菩萨们念的经,是慈悲的,它就像此刻窗外的春雨,既浇在好人的头顶,也浇在恶人的头顶。所以,收下它们吧,就像在世时,你们吞下的一蔬一饭,实在是,除了这些,我,我们,身无长物,也拿不出别的什么像样子的东西了。

  再说一遍,老周,你是对的。即使元稹死后,其一生至交白居易已经封作冯翊县侯,食邑千户,酒入了愁肠,故人入了梦,他也惟有将那白纸黑字当作元稹坟头的长明灯:

  夜来携手梦同游,

  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

  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

  夜台茫昧得知不?

  此诗作完,相隔未久,白居易长逝,时为唐武宗会昌六年,消息传来,举朝震悼,一时挽诗如云。这位被清朝乾隆皇帝认作“实具经世之才”的诗人与干吏,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在悼念他的人中,痛切最深之人,是即将登上帝位的宣宗皇帝李忱。白居易死后八个月,宣宗皇帝仍还在作诗悼念他,其中有句:“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你看,到了此时,这悼亡诗,已不仅仅是字与词的奈何桥,而是真正变作了天地、经文和太初有道:三头六臂也好,王侯公卿也罢,它都容得下。事实上,写悼亡诗的皇帝绝非唐宣宗一人,只说那位敬慕白居易又写诗无数的大清乾隆皇帝,写出的好诗实在不算多,但是,却有一首世所公认的好诗,那便是写给孝贤皇后的悼亡诗。这首诗最难得的,是王气与金粉气俱消,所谓的风流雄主,此时也不过只是丈夫和父亲,“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可知此别非常别,漫道无逢会有逢”,一字字浅白如溪,真正是诗之王谢堂前,帝王化作燕子,飞入了百姓人家。更有宋徽宗赵佶,那个著名的亡国之君,赏灯时节,念及前一年故去的妃子,竟也一反往日矫揉,留下了一生中的名篇《醉落魄》:

  无言哽咽,

  看灯记得年时节。

  行行指月行行说,

  愿月常圆,

  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

  好灯争奈人心别。

  人前不敢分明说,

  不忍抬头,

  羞见旧时月。

  在北京,我曾经有过一位兄长,待我甚厚。每一回,只要我到了北京,他总要叫上相熟的三五好友,在昆仑饭店一楼的日餐厅里吃寿司、吃生鱼片,大抵都是不醉不归。喝多了之后,出得门去,在饭店门口的停车场里,这一堆牛鬼蛇神总要大喊大叫,抑或厮打或搂搂抱抱。然而,盛宴突然就散了。几年前,这位兄长死在了一场飞来横祸之中,自此,不管去了多少回北京,我都再没进过昆仑饭店。倏忽之间,几年光阴飞逝而过,这一天,在北京,有人临时约我去昆仑饭店签一个影视改编合同。也是穷疯了,我想都没想,立刻飞奔前往。一下午的虚与委蛇之后,合同签订了,对方请我下楼吃饭,没料到,恰恰是我过去数次踏足过的那家日餐厅。如此,整整一晚上,我都心猿意马,只好埋着头喝酒。对方不断问我何故如此寡言少语,可是,当我几度想要张口,赵佶的那句诗便似乎从酒杯里、从生鱼片边上缭绕的雾气里直起了身来,攫住了我:“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后来,我找了个理由,中途离席,跑到饭店外的停车场上去抽烟。没想到的是,站在身边与我一同抽烟的,竟然是从前的故交。我们的兄长在世时,在喊叫、厮打和搂抱的人中间,他总是最热闹的一个。跟我一样,他也在这家日餐厅里吃饭,也是吃到一半就再也坐不住了。此时相见,也惟有相顾无言,只好一边继续抽烟,一边对着高悬的明月发呆。

  近似之境,鱼玄机遇见过,所以她说:“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顾贞观遇见过,所以他说:“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鹃啼里。”“郊寒岛瘦”里的孟郊也遇见过,所以他说:“山头明月夜增辉,增辉不照重泉下。”亡者已矣,可是,还在这世上栖身奔逃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就像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年年立春,年年霜降,世上的人还要接着奔命,太阳底下无新事,无非是强颜欢笑,不过又似是而非,到头来,便纵是满腹含冤,更与何人说?那么,还是跟亡者说吧——那些沉睡的人们,你们仍然还在我们中间,因此,我们也要仍然置身在你们的中间。是啊,只要人间之苦不曾停止,那些悼亡的句子便不会停止,一如白居易,既然元稹的悼诗一写再写,他便要一读再读,直至后来,他甚至代替亡人作答:“谁知厚俸今无份,枉向秋风吹纸钱。”而后,也惟有再给元稹寄去满纸长叹:“人间此病治无药,唯有楞伽四卷经。”

  也为此故,世上之诗虽说多如水中蜉蝣,但还是悼亡诗最见人心,它毕竟不是人间厮混,人人都难免既欲火焚身又罔顾左右。就算字词猛烈一些,写诗之人所求的,也终究不是一场现世报。哪怕有现世报,那也不过是在坟头上栽下几丛青草,再蹲在坟头前抱紧了自己。旁人不说,单说王安石,人人都道是“拗相公”,殊不知,孤僻之人,往往用情至深,情至最深之处,孤僻便要再增长十分。二十六岁那年,王安石被朝廷任用为鄞县令,任上不过三年,至今宁波尚且存有不少以“荆公”命名的遗迹,其人政声,由此可见一斑。只不过,世人少知的是,在鄞县,王安石丢掉了他的女儿。这个在此地出生,颖悟绝人,最终却只长到一岁两个月的女儿,显然成为了王安石在他的前半生之中所遭受的最深之痛。女儿下葬之日,他写下了墓志铭,虽说只有短短几行,却叫人忍不住去将心比心:“鄞女者,知鄞县事、临川王安石之女也。庆历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慧异甚,吾固疑其成之难也。噫!”女儿死后,没过多久,王安石奉调回京,此去山重水复,生父与亡女,断难再有相见之期,然而,凄凉的父亲,也只能够空对小小的坟茔和一轮明月留下只言片语:

  行年三十已衰翁,

  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诀汝,

  死生从此各西东。

  伤心人不独王安石一个。由宋代上溯至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因表谏“迎佛骨”一事,激怒了君上,被贬作潮州刺史。在前往贬谪之地的路上,商州深山里一个叫作层峰驿的地方,他在京城便已染病的十二岁女儿终于撒手西去。时在天寒地冻,人却举目无亲,催促其早早赶路的朝廷公文倒是按时来了。到了此时,人是孤家寡人,身是有罪之身,真可谓呼天不灵求地不应。最后,他也只有将女儿草草安葬,再继续赶往那“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的荒蛮之地。过了一年,宪宗暴亡,穆宗即位,从天高地远之处召回了韩愈。回京路上,韩愈再过层峰驿,再睹亡女墓,漫山遍野里找来几枚果子放在墓前之时,他几乎哭晕了过去。到头来,一介穷儒,招不来天兵,盖不了地庙,终只能题诗于驿梁之上:

  数条藤束木皮棺,

  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

  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

  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

  百年惭痛泪阑干。

  是啊,和王安石一样,和韩愈一样,我,我们,一个个的,在这世上流连,无非是强颜欢笑,不过又似是而非,到头来,便纵是满腹含冤,更与何人说?那么,还是继续跟亡者说吧——先说家常,一如南北朝沈约所言:“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再说别后景物,一如明末清初王夫之所言:“一断藕丝无续处,寒风落叶洒新阡。”甚至说起自己的破罐子破摔,一如半生里写下十数首悼亡之作的纳兰性德所言:“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却原来,这悼亡诗不是别的,它先是无法投递的信:那些惊恐与恓惶,那些逆来顺受和自作自受,全都被我写下了,反正你也看不到;之后,它其实是一座大雄宝殿,夜路上吹了风,奔跑时受了凉,又或是背负着饥荒,挨了别人的耳光,都不要紧。总有一个幽冥之处早已被我当作了忍住哽咽的底气,总有一个口不能言的亡灵能够抱住我们的口不能言,直到生死连通,阴阳同在,词牌才算作了香炉,字句也化作了青烟。当真是,一旦落下悼亡之笔,你便有了一座秘密的大雄宝殿。

  话说从头。多年以后,恰巧也是在春雨潇潇的清明节之前,我又回到了川西小镇,却再也没有见到当初的老周。我听说,这些年,他一直想把日子过好,最终还是未能过好。最后,他关掉了超市,远走了他乡。虽说他当初和妻子一起辛苦盖下的房子还在,可是,镇子上的人都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了。这一天,我淋着雨去了他的房子边,只见到房前屋后的荒草已经长到了半人多高,倒是我当初给他写下的《遣悲怀》里的句子,尽管早已模糊难辨,仔细看下来,仍然还能认出一个两个的字。突然,我想给老周再写一遍那两句诗,不管他在或不在,我都该写好了,重新再帮他张贴在门框上。于是,半刻也不曾停留,我便朝着卖白纸的店铺狂奔而去了。当我跑过一座满是映山红的坟头时,雨止住了,风起了,风吹得那些红彤彤的花全都像是在扑向我,又像是在跟我说话。我猜,那就是老周妻子的坟。

  作者简介: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