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张翎:拯救发妻(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5-25

  

  “宝马X5,黑色,四轮驱动,1250公里。”

  曙蓝是在二手货网站的二手车栏目里看到那则广告的。

  “Mintcondition。”

  这两个英文单词拆开来她都认识,摆在一起时却感觉脸生。她打开手机上的翻译软件,查出来那个词组是“出厂状态”,或者说“几乎全新”的意思。这里的mint,与薄荷无关,是她在望文生义。

  “缺乏逻辑。”

  假如此刻元林在她身边,一定会用这句话来嘲讽她的弱智,她甚至能想象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双眉上挑,右边的那条比左边稍稍高一些,嘴角上挤出一根朝下拐的浅纹。元林即使不认识这个词组,也一定会根据上下文猜出它的意思——1250的公里数本身就是明确的提示,他不会像她那样去做一些事后悔悟的无谓劳动。元林是做风投的。元林学了商科,倒不像大部分人那样是因为追风,高收入对他来说并不是唯一的诱惑,他做哪一行大概都能挣钱。他选了这一行,仅仅是因为他喜欢追踪数字在变成报表和新闻之前那些变幻莫测的潜流。元林有着坚定而执拗的价值判断体系,元林使用的标准其实很简单,除却那些五花八门的外包装——女孩子们对这样的包装几乎没有免疫力,内核其实只是“逻辑”二字。

  逻辑也是天分。知识能学,技能可教,唯独逻辑是老天爷给的,有就有了,没有的,就永远也不可能有。

  这是元林的观点。

  元林的逻辑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从甘肃一个小山村走进了帝都一家上市金融公司。但元林的逻辑也不总是所向披靡的,至少在一件至关紧要的事上,让他栽了一个跟斗:他娶了一个逻辑缺失的女人,并和她一起造就了一个兴许和母亲一样逻辑缺失的女儿。小书虽然才八岁,用元林的标准来衡量,却已经显示出母系基因的苗头。比方说当元林在饭桌上问小书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的时候,小书可以不厌其烦地描述从教室窗口看到的云彩形状、任课女老师头发和裙子的颜色和样式,却无法简捷完整地复述概括课堂的内容。小书学习英文单词时,会一个一个地死记硬背,却不懂得举一反三地找到发音规律。有一次,元林和小书一起看“探索”频道一个关于人类交通发展演变的节目,元林顺嘴问小书现在世界上最快的交通工具是什么?小书尽管看得津津有味,她的回答却和节目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小书没说飞机,也没说火车,更没说火箭,而是说“思念”。

  元林爱小书,能把小书爱得透不过气来,爱成扁扁的一张纸。但元林谈起小书的将来,眼神里却充满了忧虑。曙蓝总觉得元林对小书的爱是那种对一个晚期癌症病人的爱法,不带长远指望,只求眼前平安。曙蓝为自己不成章法的基因心怀愧疚。曙蓝曾经问过元林,为什么他找的是她,而不是一个和他自己更为接近的、具有强大逻辑思维和行动能力的女人?元林想了半天,才说人总是在寻找自己缺失的东西。

  她并不总是相信元林说的每一句话,但这句话,她打心眼里信了。她的判断并不基于逻辑,而是基于直觉。直觉到底属于知识技能还是天分?直觉和逻辑一样,也来自娘胎吗?她曾经想问元林,可是她错过了时机。她错过了问这句话的时机,后来,就再也没有环境和心情。

  假如不是上面标的那个价格,她大概都不会在那则广告上多留一眼的。没错,她的确急需一辆二手车,但不是那样的车。开那种车的,应该是另外一群人,一群穿巴宝莉风衣,拎香奈儿包包,戴卡地亚钻戒和手链,脸颊上鼓着被肉毒针催生出来的苹果肌的人。她坐在那样的车里,她和车都会感觉尴尬。但是,那则广告上的价格却生出一个尖尖的角,一下子勾住了她的眼睛。

  五百加元。

  她反反复复数过几次。没错,是三位数。不是五千,也不是五万,而是五百。

  这是用白菜的价格,叫卖一件大明官窑。她无意收藏大明官窑,可是当白菜和名瓷同时变得唾手可得的时候,她没有理由拿过来白菜而拒绝名瓷。当时她还没来得及想到别的。白菜的容器可以仅仅是一个塑料袋,一台冰箱,而用来摆置名瓷的配套设施,却有可能是一个陈设柜,一套射灯,一组新家具,甚至一个新家。这些都是后来才产生的复杂念头,而在当时,搅动她脑汁的,仅仅只是一股好奇。

  她仔细地查过了广告上传的时间,是八天以前的晚上七点四十九分。上传后更新过两次,最近一次是在三十二分钟之前。也就是说,这辆以白菜价标售的名车,至今还没有出手——至少在半个小时之前还没有。

  曙蓝拿起了电话。假如元林在场,他一定会说“It'stoogoodtobetrue”(听起来太好的东西必有陷阱)。可是现在元林不在,她可以任性一回。她为比这大得多的事都冒过险了,比如才认识一周就嫁给了元林,再比如辞了中学的教职带小书出国读书……假若为这辆车去冒一次险,她至多只是丢失了五百加元——那是在她丢得起的范围之内。

  她拨了那个电话号码,几乎还没听见铃响,那头就有人接了起来,速度快得让曙蓝一怔,不禁觉得那人已经在电话边上一动不动地守候了一个早晨。那是个女声,听不出年龄,音质里带着一丝磁性,词和词碰撞的时候,生出一些极为细微的咝咝声,像老式收音机频道没调准时出现的交流声。只是每一个词组都是秃尾的,所有语气拖腔都被一把看不见的刀决绝地斩断。

  “哈罗。电话销货?请立刻挂断。我和你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不是,我是……我只想问,那辆车子,宝马,还在吗?”曙蓝结结巴巴地问。

  “在。”女人绷得很紧的口气,略略地松了一松。

  曙蓝哦了一声,对方立刻接过了话头:“你是想问这么划算的一件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成交,对吗?”

  曙蓝在脑子里飞快地组织着句子。白菜价……名瓷……逻辑……直觉……词语潮水一样地涌了上来,排着队堵在喉咙口,但都不是英文。曙蓝在浅浅的英文词库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只抓住了那个摆放在最门口、使起来最顺手的单词。

  “Yes。”她说。

  女人哼了一声。隔着电话,曙蓝听不出这究竟是洞察一切的冷笑,还是明知故问的嘲讽。

  “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还没有人通过我的面试,到目前为止。”女人说。

  “面试?”曙蓝吃了一惊。

  “是的。面试。至少一次,也许不止。”

  曙蓝沉默了。也许在这趟交易中丢失的,不仅仅是五百加元。

  “你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骗局?这也难怪,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不尽人意的事情。”

  女人总是能立刻猜出曙蓝没有说出的话,把曙蓝逼入一个只能用yes或者no来回应的死角。

  “你应该知道,了解一点新车主的背景,应该不算是一个特别过分的要求,尤其是这样的一辆车,这样的一个价位。”女人终于放慢了语速。

  这个电话号码,在过去的八天里,究竟被多少人拨打过?这个女人到底对多少人,说过同样的话?曙蓝问自己。

  女人开始放松,而曙蓝的神经却开始绷紧。可是没用。直觉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纸,直觉靠不住。真正能够守护她的,只能是逻辑,逻辑才是铜墙铁壁。可是元林不在,失却了逻辑的把守,她的防卫系统早已溃不成军。

  “什么时间我可以过来?”她听见自己急切地问那个女人。

  ……

  张翎,浙江温州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并分別于加拿大的卡尔加里大学和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现定居于多伦多市,

  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发表,代表作有《劳燕》《余震》《金山》等。小说曾获得包括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台湾时报开卷好书奖,香港《红楼梦》全球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两岸三地重大文学奖项。根据其小说《余震》改编的灾难片《唐山大地震》,获得了包括亚太电影展最佳影片和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个奖项。根据其小说《空巢》改编的电影《一个温州的女人》,获得了金鸡百花电影节新片表彰奖和英国万像国际电影节最佳中小成本影片奖。小说被译成多国语言在国际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