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张楚:过香河(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5-24

  

  1

  过了香河收费站,还不能说是出了河北。在香河跟白鹿之间有个西集检测站,验完行车本、身份证、保险单,拿到进京证,才算真正入了京城。在验行车本时,那位斜眼女士发现蜜蜜有两次违章没有缴纳罚款。真他妈倒霉,蜜蜜扭过头问,舅,你带现金没?我忘了带钱包。我说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蜜蜜皱着眉头摊了摊手,妈的,银行卡里也没钱了。我瞥了瞥蜜蜜,用微信替他缴了罚款。操!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又擤了把鼻涕,抬脚在鞋帮处抹了两抹。

  我们上了车。他的车。他的车是辆白色宝马。我向来对车没什么概念,在我看来,这辆昂贵的宝马还没有那种银灰色的普通大众漂亮。他开得很快,当然并没有超速。收音机里放着相声,老相声。老相声演员跟德云社的演员有些不同,声气里少油腔滑调,仿佛穿了很久的长袍马褂。高速路两侧的树木恍惚拱了苞芽,又恍惚没有。以后跟老艾说话注意点,我递给他支红梅烟,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哪儿能说话没把门儿的?

  叫我叶密,舅。他睃我一眼。跟你们说多少遍了,别再叫我蜜蜜,你们老也记不住!

  好的,蜜蜜。

  你不知道她多气人。蜜蜜说,我怀疑她得了老年痴呆。哪天把她送进敬老院,我也彻底省心了。他吧嗒了两口过滤嘴,灭了,我赶紧又掏打火机,袜子内裤好好的,没漏没洞,你扔了,她捡回来洗洗涮涮,不照样穿?你寻思你真是土豪地主?那是一次性的。蜜蜜撇了撇嘴。再说了,都扔垃圾箱了她还乌鸦似的叼回来,恶心不?卫生不?那你也不该骂她老不死的。我说,你好歹也是大学毕业。我那算啥狗屁大学。他挠了挠头说,我光顾着练吉他打篮球了,英语四级都是花钱雇枪手考的。那你至少算个艺术家了?我打趣他。我艺术家?屁。他顿了顿说,不过,我吉他弹得还行。

  我没再说话,偏头看他。他的脸比丝瓜短点儿,三层眼皮,每隔两秒他的眼睛就以蜥蜴岔舌吞噬昆虫的速度眨一眨。他从初中就这样眨,一晃都眨了快二十年。初始以为是眼疾,老艾和老叶带他去县医院。医生说,人哪,每天都在不停眨眼,正常人呢,一分钟眨十次到二十次,去掉睡眠时间,一个人一天要眨眼一万次,眨一次眼就跟擦一次玻璃窗一样,能使眼睛保持清洁,而且,闭上眼皮时可以预防光线不断地进入瞳孔,眼底的视网膜能暂时休息下。

  老艾和老叶没料到眨眼还有这么多学问,他们拿着医生开的眼药水回了家,每隔俩小时就将蜜蜜按在炕上,将眼泪般的透明液体小心地滴进他的眼皮。点了七天药水,蜜蜜还是不停地眨。老艾和老叶又带他去北京儿童医院,排了两天队也没挂上号,干脆带着蜜蜜去动物园看蟒蛇看孔雀,还看了熊猫跟河马,然后蜜蜜手里攥着棉花糖一家人坐着绿皮火车回云落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蜜蜜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从前一秒眨两次,后来两秒眨一次。我们都眨眼,只不过他比我们着急,我记得当时老叶说,只要不把它当病,它就不是个病,况且,医生不是说了吗,眨眼相当于擦玻璃,越擦越亮堂,是好事呢。既然老叶这么说了,老艾也就这么信了。反正无论老叶说什么,老艾基本上都认为是对的。老叶从部队转业后在村里当过两届村干部,专门负责超生妇女的计划生育工作。他最得意的是,不动刀枪就打消了李根旺老婆再次怀孕的念头。她已经生了四个女孩。

  前几天,我把电脑纸箱扔了。蜜蜜说,她也不嫌累,那天正赶上停电维修,她吭哧吭哧地抱着纸箱爬到十三楼,浑身的臭汗。还把纸箱藏进我办公室的卫生间。你说我的员工们怎么想?老板连瓶瓶罐罐、破箱子破鞋都攒着卖破烂,还能发啥大财!我随便损了她两句,她就哭哭啼啼。她眼泪咋恁便宜呢?

  你不是还没招聘员工吗?你那能叫随便损两句吗?又是傻子又是白痴的,也就是老艾,换成我,大巴掌早扇过去了。我抬起胳膊朝着空气猛烈扇了两下,正手一下反手一下。他肩膀抖了抖,方向盘一歪,车差点撞上高速护栏。舅啊,我满肚子苦水,只是没处倒,你哪天有空了,我陪你喝两盅?他笑着瞥我两眼,你们学校离我家太远,不然让我女朋友天天给你炖牛肉、蒸海鲜。

  我忙得很。我不爱吃海鲜。

  忙啥啊?你快五十岁了吧舅?咋想起辞职来进修了?还学的编剧。编剧是啥玩意儿?编瞎话?编一集瞎话多少钱?啥?一线编剧每集三十万?啧啧,五十集就是一千五百万,扣税还剩下……一千二百万。靠!他踩了踩刹车,望着我说,这买卖不赖啊!比卖手机膜利润大。

  好好开你的车,蜜蜜。

  叫我叶密,舅,叫我叶密。

  他并没有生气,不过他努力显出生气的模样。他一生气,特别像《海绵宝宝》里的章鱼哥。这孩子从小就长得老,不过,嫩丝瓜和老丝瓜还是有区别的。他的眼角也有皱纹了。他眨眼的频率也比以前更频繁了。

  即便是私下场合,他也不愿意我们管他叫蜜蜜了。

  2

  蜜蜜叫叶蜜蜜。蜜蜜是老艾和老叶的儿子。老艾是我老姑的大闺女。老艾生了龙凤胎,大的是女孩,叫叶甜甜,小的是男孩,叫叶蜜蜜。叶甜甜很皮,十岁那年偷着去河里洗澡,淹死了。那段日子,老艾差点把眼哭瞎了。老叶呢,患了恐水症,从河边走哆嗦,看到水缸哆嗦,喝口水也哆嗦,当然水不能不喝,不过后来他再也不洗澡了。冬天还好,夏天老叶穿行在村庄的葬礼或婚礼上,犹如随身携带着简易垃圾箱,都是老艾趁他睡着了,偷偷地给他擦胳膊擦屁股。叶蜜蜜当时倒没什么,闷了几天,该吃吃该喝喝,照样鼓捣他的收音机。

  他打小就喜欢收音机,一开始听中央台的小喇叭,后来听单田芳的《白眉大侠》,再后来就拆了收音机,将零件卸得七零八落,关键是卸了他还能装起来。我们当时都对这个长得比水芹还细的男孩抱了无限的幻想,他让我们想起历史课本中的瓦特,想起爱迪生,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后辈中总算要出个人物了,即便不能是爱迪生那样的大人物,好歹也能到大型国有企业里当名工程师。可蜜蜜长大后只考上了普通本科,学的机电,却天天打篮球,要不就抱着吉他唱民谣,还组了支乐队,乐队的名字叫“夏天的云梯”。据说毕业前他们举办过一场校园演唱会。我从没见过他在舞台上的样子,按照他的说法,那至少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之一。当他在空旷庞大的舞台上唱那首Beyond的《海阔天空》时,透过冒着煳味的烫过的棕色卷发,他看到黑暗中渺小的人们举着手机,一束束的光捅向夜空,犹如无数把《星球大战》里的激光剑,在无边的夜幕上写着激昂的情诗。当情诗两个字从他的厚嘴唇里哆嗦出来时,他的眼睛以暗夜闪电劈过旷野的速度眨了两眨。

  毕业后他去北京混日子。我搞不懂为何这些孩子都喜欢到北京扎堆,哪怕住地下室吃咸菜,哪怕送快递送外卖。那时我还在县城里当公务员,跟他来往稀松。我向来对年轻人的热忱充满了怀疑。我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按照蜜蜜的说法,他在北京饭店的后厨切过菜,能将土豆丝切得比银线还细,要不是老被一名住房部的胖阿姨骚扰,没准早混成凉拼了。那可是北京饭店啊!他眯着眼说。可据我所知,那是家很老旧的饭店了,除了离王府井和天安门近些,菜还没有胡同里的苍蝇馆好吃。

  据他说,还在后海的阁楼酒吧里当过驻唱,一小时七十八块,唱到后半夜他感觉嗓子都冒烟了,如果不是不想跟那个专唱法语情歌、长得貌似刚果黑猩猩的海拉尔姑娘纠缠,他极有可能也会在后海开酒吧,专门卖浏阳河威士忌和驻马店生产的传教士啤酒,“一瓶进价五十块的洋酒卖一千五!”总之,当他叙述起那些年的北漂日子时,眨眼的次数比平时缓慢了些许,仿佛沉淀的、灰颓的时光给他的眼皮打了针镇静剂。

  他还在海淀新中关大厦前,也就是十号线海淀黄庄B出口的空地上卖过唱。在我印象里,那里基本上都是抱着孩子卖假发票的、手工擦鞋的、贴廉价手机膜的,还有就是衣冠楚楚神态自若的小偷。可蜜蜜说,那里是高校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都唱英文歌,他的英语发音就像是平翘舌不分的南方人说普通话,不过他照样吸引了很多音乐爱好者。“美妙的嗓音是爱的通行证”,那时候微信流行,他跟他的粉丝建了个群,群有个风骚甜美的名字,叫“蜜汁源”。“蜜汁源”群顶峰时期人数曾达到二百零三人。他不定期在群里发布演唱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他PS了无数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总是戴副黑色墨镜,头顶上是墨西哥宽檐草帽,吉他扛在肩膀上,总之看起来像位悒郁的盲诗人。而他的那些歌迷,即便是下大雪,也会撑着伞将他围圈起来,默默地听他唱贾斯汀、山羊皮或枪炮与玫瑰的老歌。多年后那个群依然没有解散,不过没有人在里面讲话。按照蜜蜜的说法,那仿佛是块肃静的墓地,既然是墓地,当然不需要聒噪的赞美诗,也不需要早已死亡的上帝。

  你知道吗舅?蜜蜜有次说,我过得苦哇,你想都不敢想!为了省房租,我在地下室跟对情侣合租,一间房,十平方米,还是张双人床。两男一女挤一张床,幸福吧?我们在墙上钉了根铁丝,睡觉时就把布帘拉上。布帘上有四个戴红头套穿蓝色紧身裤的蜘蛛侠,他们分别朝上下左右四个方向爬,灯熄灭了,还在不知疲倦地爬。要是他们吐的蜘蛛丝能堵住我耳朵就好了。为啥不买耳塞?难道买了耳塞就感觉不到床铺像海啸时的波浪那样咆哮吗?妈的,那个推销假药的重庆小子又黑又瘦又矬,咋就那么能折腾!……舅啊,我就是那时患上失眠症的。

  舅啊,你知道失眠有多难受吗?

  眼睁睁看着天黑下来,眼睁睁看着天亮起来。

  他可能不知道,我也有失眠症,只不过,比他初到北京的日子幸运些,我有张属于自己的弹簧单人床。那张床也老了,哪怕是打了个喷嚏,也要等着楼下投诉。我辞了公职,跑到这个在儿歌里咏唱过的地方,住在一所比麻雀肠子还细的学校里,念狗屁编剧班,在我那些亲戚们看来,也许比蜜蜜强不了多少。用老艾的话来讲,就是人要死活不肯过好日子,连菩萨也劝不住。不过你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怎么欢喜了怎么来吧。老叶安慰我说,实在混不下去,就找蜜蜜。放心,蜜蜜哪怕只有半碗饭,也不会让他老舅饿着!老叶说完干了盅二锅头。你看,说不定我比蜜蜜还不如。

  我那时才晓得蜜蜜在北京过得不错。初到北京时,他约我在国贸地下餐厅吃贵州跑山鸡。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晃着比火鸡还长的脖子进来。他套件黑色敞领翻毛飞行员夹克,夹克有些短,这显得他的腿跟鹭鸶似的,他脖子上拴着条粗金链,看成色即便在澡堂子里泡澡也飘不起来,脚上呢,是双没脚踝的油亮皮靴。总之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东北那片的直播歌手。他快速眨着眼,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犹如欧洲人见面般热烈地拥抱着我,又长辈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胖了,胖了。他跷着腿点了跑山鸡,点了糟辣脆皮鱼,点了稻草烧鲫鱼,还点了锅苗寨酸汤鱼。他不停地给我夹菜,盯着我囫囵着吞咽。当我不停打着饱嗝时,他眨着眼角说,舅啊,我带你到房子里看看。

  你在北京买房了?我惊讶地盯着他,在哪里买的?哎,三环内的房价比纽约都贵,我在通州买的,不大,一百八十平方米,够我住了。

  他似乎在期待着我继续问点别的。我没问。至于他怎么赚的钱,我也没问。他有些失望地扫我两眼,舅啊,你胃口真好,要不我再给你盛碗鸡汤?

  当我跟他到地下停车场时,才发现他是骑摩托车来的。那是辆黑色宝马摩托,看上去手扶拖拉机那么庞大,当他干瘪的屁股骑上座位时,仿佛一枚五十毫米的麻花钉钉到了铝合窗上,从车玻璃挡板看过去,他只露个扁蚂蚱似的狭长脑袋。我很严肃地劝他晚上最好别骑摩托出行。他问为啥,我说,路人远远瞅着一根细丝瓜架车把上,没上身,也没下身,会吓死的。他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舅啊,你幽默起来挺瘆人的。我说,让你意外的事多着呢。他拍了拍后座说,上来吧,带你兜兜风。你们这些老人家,肯定没体验过心率一百五的感觉。

  那天我确实体验到了心率一百五的感觉。不仅如此,还体验到了什么是心率过缓。当他将房间墙壁上的储物柜挨个打开时,我看到了整齐如键盘的白色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双鞋,像是每个佛龛里都供着尊佛像。鞋是新鞋,只不过搁置的时间长了,难免鞋面上落着灰尘。我从小就喜欢这个牌子,现在总算把一九九六年到二○一六年所有款式所有颜色的纪念版收齐了,他摸着下巴上的两根胡子问,咋样?我问,你要开网店吗?他“嘁”了声,那些收集老照片收集黑胶唱片的,是为了卖钱?那叫精神享受。我不禁瞅了瞅他的脚。他小时候都穿布鞋,会干农活了,鞋的款式才多起来:玉米地施肥时穿老叶攒的部队绿胶鞋;稻田里间稗草时穿两块五一双从集市买的塑料拖鞋;雨后扶被风吹倒的高粱时穿过膝的黑雨靴。高三时我给他买过双“双星牌”球鞋,他穿了整整半年,腊七腊八脚都冻皲裂还不舍得脱。

  过几天我妈就来了,给我和员工们做饭。他将储物柜的门一扇一扇小心关紧,我才察觉柜角都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年份、尺码与产地,印度尼西亚、越南、土耳其、罗马尼亚、菲律宾……手写的,字侉大侉大的。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的字还那么丑,但写得很认真,丑得非常一致。

  据说,老艾第一次去蜜蜜那里颇费了番周折。她先从周庄村头坐短途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市里的东站,再从东站坐2路公交到火车西站,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高铁抵达北京南。她不会坐地铁,蜜蜜叮嘱她直接打车,到蜜蜜的公寓花了一百三十多块钱。老艾可能没想到出租费那么贵,她面色通红地说,咱们县城的赵四烧鸡才四十二块钱一只,这……三只烧鸡就没了?蜜蜜知道她对烧鸡情有独钟,知道赵四烧鸡对她而言不啻是另外一种货币,他对老艾抱怨似的疑问并未介意,他穿着条纹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悠闲地领着老艾参观完自己的卧室和办公室,又领着老艾参观未来员工们的办公室、卫生间、厨房和储物间。当然,他的员工们都还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等待着他的呼唤,此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天阳光不错,老艾走在一间又一间明亮的房间里,房间里飞舞着宁静的灰尘,窗台上摆放着盛开的紫色满天星,这一切让她的眼眶渐渐潮湿起来。她不停地嘟嘟囔囔,至于嘟囔了什么蜜蜜半句都没听清。后来老艾扶着门把手问,我住在哪里呢?蜜蜜一愣,他竟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可他毕竟从小拆过二十多台收音机,他说,妈啊,你住我卧室,我住办公室。老艾说,那王如云来了怎么办?蜜蜜咧嘴盯着老艾说,妈呀,我现在是单身狗。老艾笑着问,咋,为了养狗不要女朋友了?蜜蜜说,妈呀,王如云被我踹了。我俩分了。

  老艾瞪着蜜蜜,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后来老艾跟我叨叨,她觉得特别对不起王如云。王如云是北京延庆的姑娘,以前跟蜜蜜是同事。王如云脸大眼大,身坯大,手脚也大,老艾第一眼就看上了,觉得这姑娘干活肯定是把好手。那年春节王如云在老艾家住了三天,头天晚上烧的土炕,有些倒烟,老艾听到王如云咳嗽了半宿,晨起时眼睛比巨型安哥拉兔还红,心里不落忍,从兜里踅摸半天,好歹掏出二百六十块钱,让王如云和蜜蜜晚上去镇上住旅馆。王如云说,阿姨,我没您想得那么娇嫩。于是老艾当天让村里的铁匠和水暖工安装了两组暖气,又从她妯娌那里背过来半袋大同煤块。刷碗也不用老艾,王如云那蒲扇大手三两下就将碗底的油渍蹭得干干净净,连丝瓜瓤都省了。没事了也不多言不多语,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看各地方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人家可是北京姑娘呢,老艾跟我说,半点架子没有,听说听道。王如云还为蜜蜜堕过胎。本来老艾老叶想那年将婚事办了,可蜜蜜死活不同意。你个王八羔子!有啥洋气的!人家是北京户口,家里有房有车,你咋就不开窍!老艾骂了一上午,骂也就骂了,蜜蜜只是坐椅子上用手机打游戏。他打游戏时,眼就眨得慢。老艾喜欢蜜蜜打游戏。

  如今竟然不要王如云了,老艾觉得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翌日天还没亮,老艾就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厨房给蜜蜜做早餐。蜜蜜最爱吃煎柴鸡蛋,八成熟,上面涂层老艾春天做的酸豆酱,再涂层蒜蓉汁。做完早餐老艾去洗漱,才发现唇角生了排细密的水疱。据老艾说,她想了两天,才鼓足勇气给我打电话。在她看来,亲戚中只有我混过仕途,当过股长,发展过党员,做过思想工作。我是出面劝慰蜜蜜最合适的人选。我对老艾说,年轻人的事我们不要管,管也白管。你当初要死要活,偏要嫁给老叶,我姑父用皮带抽你,我姑戴着顶针掐你,你不照样没松口?恋爱中的男女,做烈士的心都有,分了手的男女,做杀手的心都有。

  老艾就不说话了。可能老艾没想到我会把话说这么绝对。她的沉默让我有点儿心疼。我说,哪天我去蜜蜜那儿看看你吧,咱姐弟俩喝点儿小酒,我这里还有瓶陈年茅台。老艾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弟啊,我忌酒了,糖尿病,血糖九点多。我劝她注意饮食,水果少吃,含糖的饮料也别喝了,胰岛素该打就打,别舍不得。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后来才知道她嫌每年二百块钱的农村合作医疗费太贵,根本就没交。

  我记得以前老艾有事没事就喝红糖水,一茶缸一茶缸地喝,咕咚咕咚地喝,像是三伏天里饥渴的骡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