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湖上往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陈应松​  时间: 2020-05-17

  

  一、找金麻喝酒去

  老皮待在家里。他筒着手,很不自在。他想喝酒。这冷的天,不找个人喝酒那可难熬。就找金麻。平时在湖边见了金麻,金麻坐在船舱里,伸出张麻脸来举着杯子:“来,老皮喝一杯!”金麻这人热肠。金麻的船在水边。这冷的天,船一晃,酒就晃,一晃就醉。

  老皮抱着酒瓶去了湖边。老皮想吃鱼,他很久没吃鱼了,他馋鱼。老皮看到金麻的船了。金麻的船像个破庙,船篷的席破了,用塑胶布盖着,上面压了些土坷垃,破席在风中直响。

  “金麻,我找你喝酒来了。”老皮喊。

  “是老皮?”船篷里应声,“老皮你不守在家里顶风出来喝酒?”

  金麻钻出来了,金麻笑,金麻一笑就不像个人,金麻的嘴撕得很开,像个破书包袋子。金麻有几颗稀稀的麻子。“老皮,我有两匹干鳊鱼。船上冷,船上生火烟子呛人,咱们到你家去。”

  “你有干鳊鱼?”老皮惊喜。真能跟金麻碰酒,那是幸福的事。老皮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吃金麻的鳊鱼,在一个桌子上碰酒。

  “走哇,老皮,”金麻披着棉袄出来了,金麻的手上提着两匹干鳊鱼,熏得又薄又黄,就像两匹烟叶,“走哇,老皮。”金麻拍他的肩,金麻真亲热人。

  “叫我家凤儿给咱们温酒去,叫她给咱、咱们焙鱼,咱们想……想喝多少喝多少。”老皮说。他太激动了,他有些语无伦次。

  他们两人沿着稀疏的芦苇路往老皮家走。老皮把金麻领到自己有短墙的院子,老皮喊凤儿。凤儿出来了,凤儿是老皮的闺女,穿着臃肿的衣服,她从烟气腾腾的树蔸火塘边站起来,一站起来那身段就好看了,不是一般的身段。金麻就是这样,爱看女人的身段。金麻喜欢荆州花鼓戏,那古戏里旦角儿走路,就是走出了一个身段。凤儿不瞧金麻,凤儿极不情愿地接过酒瓶和鳊鱼,扭头就去了厨房。

  “这伢!”老皮说。老皮招呼金麻进屋,老皮要金麻坐在火塘边。老皮要金麻坐上风头,老皮说:“这烟熏眼儿,咱泪水串子都熏干了,一个冬天就蹲在边边上吹火。金麻你坐,家里没什么看头,乱糟糟的。凤儿贴了些窗花,咱要她莫贴,贴也是白贴,可我这闺女就爱剪个窗花描个鞋样什么的,女孩子家就是闲不住,不像咱们,整天就恋点酒。冬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板妈养的!”

  老皮说了些话,老皮看着和蔼可亲的金麻,他的话就有些多了。

  “凤儿。”金麻喊。

  凤儿在房里,没应声。

  “凤儿,你金麻叔叔叫你哪!你出来喊一声金麻叔叔。”老皮敲筷子了。

  “算了,莫叫我叔叔,闺女大了,不好意思了,”金麻说,“喝酒,老皮,咱们喝酒。你吃吃咱的熏鳊鱼,用蒲蒿熏的,你闻香不香?”

  “香,香,”老皮说,“金麻,咱们往死里喝。”

  金麻说:“那可不!跟你喝酒那还有不往死里喝的理!宁伤身体,不伤感情。”

  老皮点头,老皮看金麻娴熟地撕扯着干鱼,把鱼刺用牙齿一根根挑剔出来。看金麻吃鱼真是一种享受。

  金麻喝着酒,他的眼珠子转了转,他用手抹嘴髭,说:“闺女大啦,老皮你要享福了。”

  “闺女大了享什么福,金麻你取笑我哪,金麻老弟。”

  金麻说:“凤儿得找个好婆家,百里挑一的闺女么,郎浦村选不出第二个!”

  老皮说:“吃藕长大的,能寻个婆家就不错啦,你莫夸奖。”

  金麻神秘地凑过去在老皮耳根上说:“老皮我给你凤儿说个媒。我金麻得帮这个忙,凤儿不能在家里吃老米。我来给她说个好婆家。”

  “行,行,金麻,你见过世面,你去过汉口,一切仰仗你了。”

  “喝呀,老皮你喝酒,别净顾着说话。”

  “喝,金麻兄弟,到时我买小茅香给你喝。”

  金麻红着麻子,老皮敬的一杯酒全倒进喉管里去了。酒在金麻喉咙里汩汩地流淌。

  二、凿冰

  村里的人在冰上凿洞。他们准备凿出洞来后用麻罩罾鱼。他们用冰铲凿,一人一把冰铲。他们,村里的男人,哈出的气像一团团雾,在冰湖上飘散。

  “老哥子,早啊!老哥儿,瞧你冻出的鼻涎!”

  循着声音,老皮把头扭过去,是唐朝。唐朝也来凿冰了,这老家伙,少说有十年没下湖了,这冷的天也来凑个热闹。于是老皮应付说:

  “早哇,早哇。”

  唐朝把麻罩放下,他放在一条冻住的渔船那儿,渔船的舷冻得特紧,几根芦苇在风中摇晃,芦苇的一半也冻在冰下。

  “老皮,你过来,你吃我儿子三撇从荆州带回的烟。”唐朝让老皮把烟叼着,唐朝划火柴让老皮吃烟。在冰上吃烟,烟头的红火异常明亮。老皮吃了两口烟,唐朝就说:“老皮,我跟你结亲家了。”

  “放屁,哪个说的?你说的?”

  “金麻说的,金麻说你同意跟我结亲了,我家三撇讨凤儿做老婆。”

  “放屁,哪个说的!你罩鱼去,你凿你的冰去,你莫在这里放屁,”老皮火了,“呸”的一声吐掉了荆州烟,吐掉了唐朝的烟,烟头滚到一边,马上在冰上冒出一股烟,熄了,“你看你放的瘟屁!”老皮气愤,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与唐朝结亲家,唐朝算啥玩意儿,唐朝的儿子三撇结过两道婚,都把媳妇给打跑了,这样的人,想讨凤儿,真不要脸!老皮心里骂着,手上的冰铲就狠狠地凿。

  “老皮你这是……金麻的话我不信?!是真是假,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唐朝后来喊了起来,“老皮发火,大家看看,老皮发我的火!”

  唐朝的老嗓一喊,那些凿冰的人就都朝这边看。那些冻得发紫的脸,各具特色,都朝老皮看。老皮被人瞧得莫名其妙,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唐朝的领口,往死里勒:“老家伙,你说我发火?我不发火?我跟你结亲?我要把你扔进冰窟洞里去。”

  “你敢,老皮!你想弄出人命!”唐朝在冰上被老皮推搡得站立不稳,脚下绑着的草绳也散了,他的眼直翻直翻。

  这时许多人跑过来,把两个老家伙扯开,这冷的天,两个老家伙在冰上打架,真不应该。他们扯开老皮和唐朝,把他们引到各自的方向,要他们回去。那些人把他们的麻罩拿过来递给他们说:“走吧走吧,回去吧,冻出病来了不好,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

  老皮和唐朝几乎是被人撵走的,他们被人推了很远,后来有人往冰窟里下罩,罩到鱼了,一片惊呼声取代了老皮和唐朝的斗殴声。

  老皮和唐朝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罩鱼的人起哄,各自吐一口唾沫往湖岗那边走了。他们走不同的路。

  凿冰的地方愈加热闹,估计有人逮到了大鱼。

  三、老皮哭得很惨

  老皮心里不好受,他想去质问金麻。想来想去,这事与金麻有关。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真掉他老皮的脸。他想去啐金麻的脸,啐金麻的麻脸。

  老皮老远就看到金麻在风里劈柴,金麻站在树蔸上劈柴,几只鸡缩着脖子啄他的木屑,木屑里有虫子。

  金麻劈的是船板,他把自家的一些船板全劈了过冬。他整理着那些木柴,大声咳嗽和擤鼻涕。老皮上前就说:“金麻,我家凤儿哪一样得罪了你?你说,你说,你今天说清楚!”

  “老皮你喝酒了?”金麻说,“你喝烧酒了。”

  “我不喝酒,我这辈子再不喝酒了。我今日得问个明白,不问明白我把皮字倒挂起。”

  “好,你问嘛老皮。”

  “你凭什么说我跟唐朝结亲?你说,我跟他家结亲?我凤儿给三撇做媳妇?金麻你弄出这种坏事来!”

  “哈,”金麻说,“老皮是你让我找的,成与不成,你与唐朝协商,那就不干我的事了。”

  “放屁!”

  “老皮看你,好事不是人做的。成了喝酒,不成拉倒。”

  “你想得出来,我凤儿找三道婚的?我凤儿找不到一个童男?”

  老皮泪水迷蒙,离开了湖滩。

  老皮上堤坡的青石台阶,很长很长的台阶,他爬一步喘口气。台阶打滑,上面有残冰。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明晃晃的,他抬起头看台阶顶上升起的太阳,他看见了在那明晃晃的白光里站着安哥。安哥光着头,冬天的太阳正在他头顶升起,阳光跳跃在他的头皮上。他背着个冰橇,许多绳子一圈圈地挂在肩头。他站在堤顶上,臃肿的棉衣使他看上去像一座山。他手里提着一把鱼刀。

  老皮感到步子发沉。他有点怕安哥。这小子向凤儿提过亲,老皮没同意。这小子又穷又犟又有些憨,是个孤儿,整天提着兽夹子逮香狸,捕水獭,撵野羊,日夜不归。现在他扛着冰橇又去冰湖上捉那些冻陷住的野禽。往年,野物多,他可以凑合着过日子;这年头野物少了,能碰上只耗子就算不错,所以他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老皮那时回绝了安哥,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你给我打一百只水獭和香狸,我就把凤儿给你。”安哥扭头就走了,老皮啐了一口。

  老皮现在碰上安哥,他想从安哥身边擦过去。安哥说话了:

  “你把凤儿给了三撇?”

  “与你无关!”老皮说。

  “你给三撇,我就杀了你!”安哥说,他说得像真的。

  老皮看着安哥眼里闪着那种捕杀野物的凶光。安哥杀气腾腾。忽然老皮有了豁出去的冲动:“你杀,你杀!我给三撇,关你鸡巴卵事!”老皮一头撞过去,把头擂到安哥胸前,“杀么,把头你杀!老子不活了!”

  安哥被老皮撞到堤坡边缘,他快摔下去了。他还来不及做好杀人的准备,杀人总要准备点什么。安哥说:

  “离我远点,省得我出刀子!”

  “杀,杀,杀!”老皮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惨。他在风里,用手护着厚厚的棉帽子。

  安哥站在堤上,站在衰草里,他站得很高,一直望着老皮的身影渐渐消失,哭到最后没声了,只剩下风声,也像低沉的呜咽。

  后来风越刮越响。

  四、太阳像张白纸

  太阳像张白纸,挂在天上,飘呀飘的。

  几个收湖柴的樵民看见老皮摇摇晃晃地经过街道,走进唐朝家的老屋,樵民们躲在面窝铺旮旯里的炉火前烤手脚。面窝铺是一条旧船,面目苍黑,那些人啃着冷冰冰的油炸面窝,眼看老皮拍打着唐朝家的门进去了。他们看见开门的是三撇,三撇穿狐狸皮袄,手里拿一个土陶的拔火罐。三撇那时在给他爹唐朝拔风寒。唐朝去冰上凿洞受了风寒,三撇拿着拔火罐,往里面烧纸煤狠狠捣弄他爹的腰。他爹俯卧在床上,腰被火罐子拔得通红。三撇开门后对他爹唐朝喊:“凤儿爹来了。”

  “来看我的,”唐朝说,“凤儿她爹,真不好意思,看我哪,三撇,还不上酒!”

  三撇端了杯酒给老皮。老皮没接。

  “喝吧老皮,凤儿她爹,擀了酒火的酒,用煮鸡蛋擀的酒火,祛风寒哪。”

  “我找三撇,我不跟你说。”老皮对唐朝说。他站在天井的檐柱旁,没有进唐朝的房门。

  天井里全部是卷帘,一堆又一堆。唐朝这老家伙爱编卷帘。

  “您坐么,坐么,爹。”三撇对老皮说。三撇比他爹更不要脸。

  “谁是你爹,三撇你不要脸,你们唐家都不要脸。”

  “这年头要什么脸!脸值几个钱?爹,迟早我是要把您叫爹的。金麻把凤儿给我了。”

  “凤儿是我的,不是金麻的。”

  “金麻在我家搬了二十斤酒,五斤干鳊鱼,一匹狐狸。金麻说干鳊鱼您都吃了,算我孝敬您的。”

  “三撇,你们不能欺人太甚!凤儿给你?呸呸!三撇你屙泡驴尿瞧瞧……”

  “金麻说就这么定了,金麻在我家……”

  “呸!那个臭麻子我操……”

  “你找金麻喝酒,你说你想凤儿……”

  “我操金麻他……”

  “你说金麻开金口,一锤子定音,给他买小茅香……”

  “我操他的……”老皮抢过去那杯擀酒火的酒吞了。他把它们蓄存在喉管里,然后箭一般地喷出去,喷在三撇的脸上。他看见三撇跳了起来。

  “他喷我酒!”三撇向他爹唐朝大喊。

  “噗!”又是一口,喷在唐朝的头上。

  “老皮你真不懂味!”唐朝歪着腰爬起来就去护三撇,三撇在墙角抄家伙,抄了一把桨。

  “三撇你忍着点,是你岳丈哪!”

  “哈哈——”老皮笑了起来,把酒吐完了,他向门外走去,“看你们还放屁不!”

  老皮在街上站定了,他发现那几个外乡的樵民在瞧他。樵民们筒着手,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唐朝家的喊叫声。老皮向外呼着酒气,他看樵民,樵民看他。

  “我唾我女婿。”他对他们说,“我唾亲家。”

  樵民们看见了,他的胡楂子上沾着些水酒。

  五、老皮发火了

  凤儿提一桶红薯去湖边洗。她打了半桶水,用棒槌杵着红薯。

  “凤儿。”有人喊她,是安哥。

  安哥还是背着冰橇和兽夹子。

  “安哥,这冷的天你出去?”凤儿说。

  “你爹把你许给唐家?”

  “金麻那麻子干的坏事,我不同意。”凤儿杵着红薯低着头。

  “你不要同意!你不能干!”安哥说。

  “我爹窝囊。”凤儿说。

  “三撇要做坏事,我就下手!”安哥说。

  “不,不!安哥!你不是下那种手的人!安哥,你不要管,你走远些。”

  “我不管?我不管哪个管?!”安哥举起兽夹子,他在湖边乱叫。

  凤儿这时站起来,她被水泡得通红的手抓住安哥激动的手。她的手冰凉。安哥被那双手冰醒了,安哥平静下来看着凤儿:“凤儿,你不嫁我也别嫁他。”

  凤儿突然笑了:“吃咸饭操淡心,我是这么好嫁的?安哥,我劝你不要惹唐家,你不要吃亏。”

  凤儿等安哥走远,回到家里,爹呆坐在屋里。

  “爹,你去哪儿啦?”凤儿放下木桶问。

  “我唾了唐朝和三撇。我唾他们。”

  “您唾他们?您去那儿干什么?你不要往那边走!”

  “我就想唾他们。”

  “那您没理了。”

  “这世道还讲什么理!”

  “有理走遍天下。”

  “这世道是有钱人的世道,这世道不讲理!”老皮擂着自己的腿。

  “要坏事了,爹!您不该去唾他们,”凤儿的声音都打战了,“爹,我想我赶快嫁个人算了,省得唐家造乱子。”

  “你嫁谁?”她爹用昏花的眼睛瞧她,一副可怜的样子问。

  “我……我嫁给安哥。”

  “安哥?他这小子太憨,你嫁他,吃兽夹子去?又穷又犟,我靠这种女婿?我跟他脾性合不来。”

  凤儿说:“爹,又不是您跟他过。”

  老皮说:“我说出去的话收不回了。”

  凤儿说:“爹,唐家要造乱子咋办?”

  老皮说:“他敢!我老命给他们拼了!”

  凤儿说:“爹,我寻思要出事。那是家马蜂窝,您不该去唾人家。”

  她爹发火了:“还不是为你!闺女害人!你倒还数落爹来了!不为你,我发个什么老火!我喝点酒烤点火困点觉,百事不理!闺女真害人哪!凤儿她妈,你死得早哪!你现在不管我们了,哇嘿嘿……”

  老皮哭了起来,他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凤儿劝他,劝不住,他还是哭。

  “爹,我不嫁了,我哪个都不嫁,我做尼姑去。”

  “放屁!我还要外孙哪,我要外孙扯我胡子哪!”她爹哭着说。

  六、腌狐胯的气味沁人心脾

  金麻在湖边的尖舱里清理着他的干鳊鱼和一匹腌过的狐胯。金麻坐在风中,风从冰面上吹来,金麻没缩脖子。他很高兴。他闻着狐胯的气味,腌狐胯的气味沁人心脾。他咂了一下嘴巴,他的女人杨八姐冲出来了,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他的女人杨八姐刚才在船尾洗了衣裳,卷着袖子,脸不错,红。杨八姐抓住金麻的衣领:“别整天盘划着这点腌尸了,吃人家的!大男人哪,当媒婆!你有本事给我打只黄鼠狼来,给我硝条黄鼠狼围巾!”

  “我到哪儿去打?我打黄鼠狼?”金麻叫屈。

  “人家安哥还打墨獭哪!去,找安哥去!”

  “这冷的天……”

  “找安哥去,安哥的冰橇走了,那道冰槽印印不是!”

  “我没枪打什么?”

  “用烟熏!”

  金麻就这么给杨八姐赶出来了。

  他站在野地里。他站在枯苇飕飕的湖坎那儿,他在一个芦苇场的荒垛子边。垛塌了,可垛下有个黄鼠狼洞。他想熏洞,替女人硝围巾。他冻得龟头龟脑,他先安夹子。他手上捏着火柴。他刚准备熏洞,看见有个人向这边走来。是安哥,安哥背着冰橇,腰里挂一串野禽,有氽鸡、大雁、麻鸭。

  “喂,给我搭只手!”他向安哥喊。

  安哥也瞅见了金麻手中摇晃的火柴和他脚下堆的一窝枯草。

  金麻喊安哥吃烟,说:“女人要围巾,女人要黄鼠狼皮,安哥你帮我一手,我这个不在行,我跟你平分,安哥,我只要皮,肉归你。”

  安哥把冰橇放下了,一脚把金麻的兽夹子踢了个跟头,然后又放正在洞口。

  安哥要了火柴,点燃,又吹熄了。金麻怔怔地看着他。安哥的眼睛有些变了,变得像两颗冰果,安哥突然说:

  “我把你点燃!”

  “看你说的,安哥,你点火熏洞么,熏黄鼠狼么。”金麻说。

  “你浑身是酒。你喝了人家做媒的黑心酒,正好把你点燃熏。”

  “瞎说,安哥,人又不是柴火!”

  “三撇这次给你多少酒?说!”安哥抓住他问。

  “不不,兄弟,是三撇找上门的,三撇给了我二十斤苕干酒,假酒!喝了打头!”

  “瞧你这张馋嘴!蹲着,别动!”

  金麻只好乖乖地挨到洞口,坐下去。

  安哥把草点燃了,草毕毕剥剥地燃起来,烟雾在空中打旋。金麻一下子被包裹在烟雾里,金麻呛了喉咙,不停地咳嗽、打喷嚏。

  “安哥,你熏我做什么!安哥,求饶,我给你说门媳妇!”

  “我不要你说。我只要凤儿!你敢把她说给别人,小心脑袋!”

  烟雾腾起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草燃烧的声音。

  烟慢慢散了,金麻还坐在那儿,金麻熏呆了,熏成了腊肉。金麻的脸上全是花一块黑一块的烟迹,只剩下一双眼珠子在慢慢转动。

  “你熏我!你熏……”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子盯到了面前的夹子,夹子上有一只挣扎的黄鼠狼。“黄鼠狼夹住了!”他爬过来抓夹子,抓住了夹子,一把按住了黄鼠狼,“黄鼠狼!黄鼠狼!”

  他拿眼睛四处去寻找安哥,安哥已经走到西边的枯苇深处去了。那儿有颗太阳在往下坠。

  七、他们一路放着浏阳鞭

  三撇来找金麻,说:“金麻,咋办?狐胯也吃了,凤儿还不到手?”

  金麻说:“三撇,你不能逼我,我又不是凤儿,我是凤儿我跟你成亲。三撇我看不如你把家里的酒全拖去提亲?你反正有酒。你只有去提亲,成了事实,看凤儿还嫁哪个!”

  “这倒是个主意。”

  于是他们进行了密谋,认为还是趁热打铁的好,把事情弄成真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媒人金麻果然就领着三撇和他爹唐朝,赶着牛车提亲去了。

  他们赶着牛车,披红挂彩,带着一坛坛酒、一筐筐鱼;唐朝和三撇父子穿着西服,老家伙走在前面,叼着荆州烟,金麻坐在牛车上,三撇殿后,由两个伙计赶着牛,放浏阳鞭。一路上鞭炮声噼噼啪啪响,引得小伢们一路相跟着拾哑鞭。

  车上金麻东张西望,对三撇说:“伙计,就是怕安哥,他要揍人的。”

  三撇说:“金麻你没卵球的用,三撇我怕哪个!又不是你提亲!”于是走到老皮家,进院就喊:“亲家,提亲来了!”

  金麻忙跳下牛车,对老皮说:“看看,金山银山全拖来了!”

  老皮眯着眼瞧一院子的人,护着女儿凤儿,他看着那伙人吆喝牛,刹车,把车上的酒一坛一坛地卸下来,摆在院中央。老皮眯眼,他的眼有些潮了,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

  “滚!都给老子滚!”他吼叫起来,他指着那些人。那些人的影子被太阳带过来,很长很长。

  “你就答应吧,老皮,你不能让我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滚!”老皮就这个字。

  “总不能把事情都弄僵了,让人不好下台。老皮,一个村的人,你得想想。”金麻说。

  “我爹让你们滚。”凤儿站出来了,她有点惊慌,她的脸色煞白。

  “凤儿,凤儿,你就答应,你不答应我撞酒坛了。”三撇冲过去对准一个坛子。

  “你撞,你撞。”老皮说。

  “东西不要了,亲算定了,不然让金麻给我们拖回去。”三撇的爹唐朝这么说。

  “这就不对了,”金麻哭丧着脸,“唐朝伯,这就不对了,咱可是好心,咱不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那怪鬼!”唐朝说,“我儿要撞坛子了,他撞了唐家要断香火。”

  “让我撞!”三撇对拉他的两个伙计说。

  “不要闹出人命来!买卖不成仁义在。”金麻也上前去拉三撇。他们把三撇架上车,金麻回过头对老皮说:“你看,人家这么爱你家凤儿,人家要以死来换爱情!梁山伯祝英台哪!老皮,你的心是铁打的?”

  他们赶着牛车走了,看热闹的人也一个个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酒坛和鱼筐蹲在那儿。

  “爹,我们怎么办?我去喊安哥?”凤儿说。

  老皮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老皮吃烟。

  老皮一直吃到天黑,硬是一句话都不说,像死了一样。后来老皮抄起一根劈柴,对准那些酒坛就砸。他砸酒坛,踩鱼筐。十坛酒哗啦啦地砸,干鱼四下翻飞。十坛酒流了一地。

  “爹,你不能这么干!”凤儿哭着去制止她爹。她拉爹的手,她爹没能停下来,越砸越凶。“爹,我们赔不起人家!”

  她爹狠狠地砸,砸净了,力气用尽了,一下子扑倒在那些狼藉的酒水里。他舔到了酒,他的头搁在一个碎坛上,那里面还有些残酒。他把头伸进去,一口一口地吸,像头牛喝水,把里面的酒舔干。他终于醉倒了。

  “爹!爹!”凤儿拖着她爹那沉沉的泡着酒腥味的身子,把他拖进屋去。

  这天晚上,整个郎浦村都飘着浓烈的酒香。人们闻风而醉。一连几天,那酒味仍不能退去,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飘荡。而老皮呢,老皮整整醉了三天不醒,鼾声如雷。

  八、索赔

  老皮还没有醒来,安哥来了。安哥顺着酒香一直追到凤儿屋里。他踏着瓦片,看到了长醉不醒的老皮和垂泪的凤儿。事情清楚了。

  “咱们家赔不起酒。”凤儿这么说。

  “我赔。只要你不嫁给三撇,我来赔。”安哥第二天早晨去拍唐朝家的门,他背着两只香狸。那可是值钱的东西。他放在冰洞里好些时了,整整一个冬天,他就打了这两只香狸。

  唐朝把门刚打开一条缝,两只毛茸茸的香狸就丢进了屋,屋里立马弥漫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嗬,好香!比酒还香!”唐朝说。

  “赔你家酒的。”安哥说。

  这时三撇也出来了,三撇说:“安哥你又没喝我们家酒,两匹死河狸拿回去。”

  “这是香狸。”安哥说。

  “哪还有香狸?河狸,没见过?!”三撇踢了踢那堆猎物。

  “你没闻到香味?”

  “一股死臭!”

  “三撇,别仗你有几个钱就作骚。那钱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行贿了卖你的破卷帘!”

  “放屁!”三撇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这是给老皮赔酒钱来的,他砸了你家酒。你去看看吧,假酒,他还没醒来呢。三撇伙计,这够了吧?”安哥说。

  “够了?不嫁给我了,这两只死河狸把凤儿给你了?”

  “只算酒钱,别的不干你事!”安哥说。他背着兽夹子,他把兽夹子敲得直响。

  “吃横?安哥你吃横。”三撇怪笑,那模样真是令人恶心。“安哥,少说五条河狸。没有,拿十只水獭顶。”

  “十只?你让我天天晚上蹚冰面?你让我冻死?你让我离开郎浦村,你好抢人?”

  “笑话!我限定你三天,安哥。三天交十只水獭,咱俩无事。”

  “行。你想抢凤儿,我夹断你的腿!”安哥举着兽夹子。

  这一天,安哥没给凤儿打招呼就走了。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夹水獭。

  这一天晚上大雪纷飞,老皮还没醒来。又过了两天,老皮还没醒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三撇憋不住了。满街之上还飘着他家的酒香,假酒的香味。酒不会白流,他想时辰到了,估计安哥那小子无颜回来见凤儿了。

  三撇这天晚上穿狐狸皮大衣,在硬邦邦的雪地里走,他踏着月光,去拍老皮家的院门。门闩得死紧,他找了几块砖垫脚,爬上了老皮家的短墙。

  三撇站在短墙上,先喊安哥,他喊:“安哥安哥快开门儿,索赔的来了。”喊了半天,没回应。“安哥你躲,你不理我,三撇我今天就站在这儿喊一夜!”三撇故意这么大叫,其实三撇知道,没谁听见,这周遭的房子稀,风也是向湖心吹去的,声音全落进湖里了。

  “安哥你不赔就让老皮做我丈人!不做就赔酒!”三撇胆大了,跳了进去。他说,“凤儿,安哥不能回来了,凤儿给我做老婆。我想你好多年了,我给你好吃好喝,穿金戴银,我什么都依着你。”

  凤儿开门出来了,她听见了三撇说安哥,问:“安哥不能回来,他去了哪儿?”

  三撇说:“鬼晓得。”他的手就有些痒了。

  “放开,我爹出来一棒夯死你!”

  三撇的手就不敢动了,他仄耳听屋内的响动。他听到了屋里鼾声如雷。“你爹睡了。”三撇上前就抱住了凤儿,他的手像蟹钳子,他是个横行的蟹托生。

  “呀!”凤儿咬了。女人有牙齿。应该咬男人。可三撇是个横行的家伙,把她往屋里拖,说:“凤儿你迟早是我老婆。酒也砸了,你爹赔不起,安哥也赔不起,今天你依我就不让你赔,凤儿你不要咬,今天一次抵十坛酒。”

  凤儿在笸箩里抓剪子,她想抓个凶器,把三撇的眼给戳了,结果她没能抓到剪子。

  三撇是个横行的家伙,三撇喘着粗气,三撇对付女人有能耐,他一件一件剥女人的衣服。在冬天,那可真要一把力气。他对凤儿说:“你不咬了,你老实点,凤儿,我给你打银镯子,我真心实意要娶你,我对你百依百顺,只要你晚上依我,白天我全依你。”三撇还说:“凤儿我把老皮喊爹,我供他酒喝,我给他捶背、搔痒、刮胡子,我什么都干,我做个好女婿。我给你家抹墙、翻顶、浸渔网、倒夜壶,我做孝子贤孙。”

  三撇终于把事情弄成了,他很有信心,长驱直入。他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女人的尖叫在雪夜怎么听都悦耳。后来女人不叫了,女人像死了一样,女人的头发无力地垂落在床前。后来他去舔女人的脸,舔到了一口咸味。后来他的兴味就没了。男人的兴味来得快,去得也快。

  后来他就走了,他踏着院子里满地的酒坛瓦块。他闻着酒香。他细细回味,他想这酒坛不破哪有香味,女人也一样,破了,香味就出来了。

  他是个横行的人,他横着走。他听到屋里的鼾声一阵紧似一阵,老皮还没有醒过来。三撇家的假酒真好啊。是唐朝酿的,是唐朝这老杂种用酒精勾兑的。

  ……

  作者简介

  陈应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