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青烟(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肖龙  时间: 2020-05-10

  

  一

  舅妈“嗨”失踪几次,最后都神秘地回来了。

  后来舅妈“嗨”一缕青烟似的真正失踪,是我十二岁那年。那天正是我虚岁十三岁的生日。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但当时我还不懂这些,更不知道“失踪”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我无缘无故哭了起来。哭得很凶,声音很粗,嘴咧得老大,以至于最后一颗乳牙被震落,从嘴巴跳出来。但是奇怪的是牙龈竟没有出一滴血。牙齿小小的,像颗白生生的南瓜子。牙齿在榆木的炕沿上弹跳几下,然后就滚进放在炕边姥姥胡和鲁守着的火盆阴影里。

  火盆是姥姥胡和鲁当初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陪嫁。现在又成了阿妈乌日娜的陪嫁。火盆不是一般人家用的那种用黄泥掺兽毛和头发打成的土盆,而是用青铜铸造的,宽宽的盆沿上刻着精细的团脚云纹和蝙蝠图案。当时姥姥胡和鲁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姥姥胡和鲁的风湿腿没有停止她走南闯北的脚步,但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却让她窝在家里不能动弹。姨妈乌力吉又及时地和姥姥胡和鲁划清界限,断绝母女关系。姥姥胡和鲁说姨妈乌力吉不是她生的女儿,她是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闹天空的猴子。阿爸阿都沁夫把姥姥胡和鲁背到我家,姥姥胡和鲁享了福,无冬历夏盘腿打坐守着青铜火盆,坐出了仙风道骨的风范。

  姥姥胡和鲁本来就是营子(村子)里的萨满。

  姥姥胡和鲁让阿妈乌日娜把我掉落的牙齿捡起来给她。姥姥胡和鲁拿着牙齿翻转着看了半天,从我牙齿的掉落看出问题。

  “满仓他娘。”姥姥胡和鲁跟阿妈乌日娜说。当时阿妈乌日娜正在厨房里炒长豆。按当地民俗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家家要给孩子炒长豆系龙尾。长豆是黄豆。阿妈乌日娜边炒黄豆边看一本包着红皮的书。阿妈乌日娜把包着红皮的书打开平摊在锅台上,用勺子搅一下黄豆看一眼包红皮的书。阿妈乌日娜的眼睛和手都没闲着,耳朵也被黄豆焦皮的破裂声占据着。姥姥胡和鲁说话阿妈乌日娜没有听见。满仓是我的乳名,是因为我出生在农历二月初二日。一年中有两个“添仓日”,一个是正月二十五,一个二月初二。我出生在二月初二,姥姥胡和鲁就给我取名叫满仓。姥姥胡和鲁抬高声音,这次阿妈乌日娜听见了。姥姥胡和鲁说:“满仓他娘,满仓这颗牙齿掉得奇怪,我感觉不对劲儿,咱们营子要出啥么事情!”姥姥胡和鲁说这话时无牙齿支撑的嘴向里瘪着,脸上露出惊骇神色。姥姥胡和鲁仿佛看见灾难正骑着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毛驴丁零当啷地满街溜达。阿妈乌日娜不信。阿妈乌日娜当时是积极分子有理由不相信姥姥胡和鲁的话。姥爷家日子鼎盛的时候,阿妈乌日娜跟着私塾先生学过几个字,会写一般的书信和自己的名字。阿妈乌日娜说:“又是封建迷信那一套。不就是孩子掉的一颗牙齿嘛,牙到了该掉落的时候就掉落了,就像瓜熟了要离开蒂把一样,能有啥么预兆?”但阿妈乌日娜还是把我的牙齿用牛皮纸包起来,悄悄地嘱咐阿爸阿都沁夫,让他扔进屋顶的瓦隙里。

  果真出了事。

  事情不在营子,而是就在我们家里……

  舅母“嗨”最后失踪头天晚上下起小清雪。小清雪像箩筛下的面糁子,刷刷啦啦地从傍晚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中午老阳儿(太阳)晒晒晌,下午天又黑起来了。老天爷穿上厚厚的黑棉袄。尖啸中的干硬树枝是北风伸出的手指。它狂舞着。突然咔嚓一声,老天爷的黑棉袄被北风刮裂了,棉絮样的雪花蜂拥而出,大团大团在天地间飞舞……这雪下了两天两夜,真到舅妈“嗨”失踪才停下。舅妈“嗨”就像一缕青烟似的消失在这场白茫茫的雪中。多年后我回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才意识到大雪是老天爷特意为舅妈“嗨”失踪准备的一场道具……

  舅舅阿穆达正在黑山沟南洼放牧着羊群。羊群有上百只,有黑羊有白羊,还有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的花羊;有带犄角的羊没带犄角的羊,还有犄角刚从脑袋上冒锥锥儿的当年生的羔羊。这些羊不是舅舅阿穆达自己的,它们属于生产队的财产,生产队就是集体。当时“集体”是非常时髦的字眼。什么事情只要冠之以“集体”两个字,就能重于泰山,就能把鸡毛变成令箭。舅舅阿穆达只是生产队的牧羊人,通俗的叫法就是羊倌儿。羊群在骤然而至的大雪中呜嚷呜嚷地蠕动着,像是煮沸的粥锅冒出的气泡。阿爸阿都沁夫就是在这风雪中掀起舅舅阿穆达头上的狗皮帽子耳朵把舅妈“嗨”失踪的消息掺着雪沫子塞进他的耳朵眼里。舅舅阿穆达并没像阿爸阿都沁夫想象的那样愣住。舅舅阿穆达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继续把羊们往背风的山崖下赶。舅舅阿穆达的手不停地舞蹈着,嘴不停地吆喝着羊们:“花儿别乱跑……秃尾朝这边走……黑子跟着犟头……溜子带着二妮……碰见小羊羔陷进雪窝里冻得走不动,咩咩叫着打哆嗦,舅舅阿穆达就把他身上白茬山羊皮袄脱下来,裹在羊羔身上抱着它走。

  羊群被舅舅阿穆达围拢到背风的山崖下。羊们哆嗦着,黑羊羊毛上挂着冰溜子,白羊肿胀了一圈。舅舅阿穆达头上冒着热气。他摘下狗皮帽子扇忽着。舅舅阿穆达瘸着一条腿数羊,一只不少。舅舅阿穆达咧着胡子拉碴的大嘴巴子傻笑着。笑着笑着,突然带了哭腔。

  舅舅阿穆达问前来报信的阿爸阿都沁夫:“你说她这次还能回来吗?”

  阿爸阿都沁夫说:“我说不好,也许……”

  舅舅阿穆达嘟念着:“我有感觉……这次她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阿爸阿都沁夫摘着眼毛上的雪粒,没有接舅舅阿穆达的话茬。

  舅舅阿穆达蹲在地上用鞭杆儿挖着雪。雪地上的孔洞越来越大,露出雪里面黑色地皮。一只大鸟在头顶的崖缝里叫起来,那沙哑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在空荡荡的雪谷里铺展开来,幽怨而凄凉,让人心里发瘆。

  那是只会给人带来不祥预兆的猫头鹰。

  二

  那场雪很快就融化了。

  漠北的天气,接近清明才渐渐温暖起来。喜鹊站在枝头不是报喜,而是在梳理它们从寒冬带过来的羽毛。喜鹊不吵不叫,把一串串的失望送给舅舅阿穆达。这样就使那场雪在舅舅阿穆达心里不但没有因天气原因消融,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舅妈“嗨”的杳无音信而越积越厚。尽管舅舅阿穆达无冬历夏都把那件白茬山羊皮袄披在身上,也很难抵御从他心底袭上来的寒气,让他没有丝毫暖意。多年后大力发展农业,由于梯田的挤压,山坡可以牧羊的草地逐渐减少,生产队的羊群也所剩无几。舅舅阿穆达的羊倌生涯快到头了。那时候姨妈乌力吉已经由大队妇联主任升为大队书记。六亲不认的姨妈乌力吉突然发了慈悲心肠,给舅舅阿穆达分配了生产队饲养员的差事。这在当时是令人眼红的逍遥自在差事,不用风吹日晒,不用下地干活,坐在生产队的炕头上,只伺候十多只骡马,给骡马添草喂料就行了。可舅舅阿穆达对这别人抢掉帽子都得不到的差事却不闻不问,每天依然穿着那件白茬山羊皮袄,抱着鞭头上系着红缨的牧羊鞭到黑山沟后坡放牧那寥寥无几的老弱病残的羊。

  我也已经是小学五年级学生,开始学习吃水不忘挖井人和铁人王进喜的课文。学校的课程不多,每天除了一节数学课一节语文课之外,最主要的是劳动。劳动也是课,叫劳动课。捡柴禾,挎着粪筐拾粪,去学校的试验田里锄草拔苗,堵老鼠洞。堵老鼠洞是我们这些淘学生最乐意上的课。我们把事先削好的木墩塞进老鼠洞里,拿木槌使劲砸。我们满山遍野地寻找老鼠洞。我和六指哈丹的侄子哈丹巴特尔站在学校试验田的田埂上,看着夕阳残照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对面山坡上的大青石上。

  哈丹巴特尔说:“那是老头疯了。”

  我说:“他没疯,那是舅舅阿穆达!”

  哈丹巴特尔说:“你舅舅是个疯老头。”

  我说:“你舅舅是傻子!”

  哈丹巴特尔说:“你舅舅是聋子。”

  我说:“你舅舅是瞎子!”

  我们在山坡上争吵起来,互不相让。都急头白脸,最后为各自舅舅的清白大打出手……

  大学毕业的前夕我回了趟老家。和父母闲话聊天,阿妈乌日娜说姨妈乌力吉现在又升了官,是乡里主管农牧业经济发展的副乡长,早和六指哈丹离了婚,现在自己单身过生活。六指哈丹平反后去畜牧站当站长,在任没几年就因饮酒无度得了脑淤血,现在躺在炕上成了植物人,靠退休金过日子。泥瓦匠满塔格日的儿子布音成了包工头,带着营子里的壮劳力在城里承揽建筑的活,挣了不少钱,听说准备到城里买楼房……我向阿妈乌日娜询问了许多亲友的事情,但始终没有触及有关舅舅阿穆达的话题。我怕这被尘封多年的瓶塞一旦被打开,那翻涌而出的往事岁月会把我淹没。但我独自站在老家院子里的时候,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朝黑山沟寻望过去。早饭后到山上散步,仿佛有什么魔法的牵引,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黑山沟后坡走去。

  远远的,仿佛梦幻般的,我又看见舅舅阿穆达的身影!很难想象,多年来,舅舅阿穆达除了吃饭睡觉外,依然披着白茬山羊皮袄在那块大青石头上坐着,坐成一截挂着木耳的树桩,坐成一座长满苔藓的石崖。舅舅阿穆达睁着浑浊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东方。舅舅阿穆达已经认不出我。几个在山坡上玩耍的男孩子屁颠屁颠地凑过去,问舅舅阿穆达:“你在这干啥么?”

  舅舅阿穆达说:“瞧你们这话说的,没见我在放羊么?”

  男孩四处撒目。山坡上晃荡着的东西除了红花子、铃铛麦、骆驼蒿、榆树毛子和柳树叉子。连只羊的影子也没有。

  男孩说:“你的羊呢?”

  舅舅阿穆达抬起鞭杆朝山坡下指指:“瞧你们这些孩子,小小的年纪,小小的眼睛,那样大的羊愣是瞅不见!”

  男孩明白了。舅舅阿穆达是把山坡下那些石头当成羊了。舅舅阿穆达指鹿为马,激起男孩们游戏的兴致。男孩跑到山坡下摸着白石头问舅舅阿穆达:“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达说:“大白么。”男孩摸着黑石头,问舅舅阿穆达:“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达咧嘴乐了,说:“黑头么。”男孩摸着花石头,问舅舅阿穆达:“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达嘎嘎笑出声,说:“是小花么,它是群里最乖巧最讨人喜欢的羊……”男孩变换游戏,捉只蚂蚱,问舅舅阿穆达:“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达脸上露出惊恐神色说:“蛇蝎蛇蝎,赶紧扔掉!”男孩捉只豆蛾,舅舅阿穆达也赶紧捂住眼睛:“蛇蝎蛇蝎!”正玩得欢,到山地拔葱的阿妈乌日娜从山坡路过,高声把男孩们轰走了。

  阿妈乌日娜说:“这些孩子,老拿你舅舅开玩笑!”

  我说:“舅舅管石头叫羊引起孩子们好奇。”

  我跟阿妈乌日娜往山下走。路上我问阿妈乌日娜。“舅舅为啥管石头叫羊,管蚂蚱和豆蛾叫蛇蝎呢?”

  阿妈乌日娜叹口气说:“你舅舅糊涂了。在他眼里,死的东西都是羊,活的东西都是蛇蝎。其实你舅舅是在……”阿妈乌日娜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三

  其实,舅舅阿穆达是在等待一场大雪。和我十二岁生日那天一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舅舅阿穆达深信,舅妈“嗨”是在大雪中失踪的,也会在大雪中走来。但是多少年过去了,舅舅阿穆达等得头发花白,腰板佝偻,那样的大雪也没有再现,舅妈“嗨”也没有再回来。

  姥爷家过去在营子是大户人家。开着烧锅,做着皮货生意。我没有见过姥爷阿勒图,阿妈乌日娜和阿爸阿都沁夫还没有结婚时姥爷阿勒图就去世了。一切关于姥爷阿勒图的记忆都是事后根据阿妈乌日娜和阿爸阿都沁夫,还有营子里的五保户二迷瞪哈布其克的只言片语的回忆拼接的。不知什么原因,阿爸阿都沁夫和阿妈乌日娜对姥爷阿勒图讳莫如深,不愿意深谈;二迷瞪哈布其克虽然和姥爷阿勒图是近交,年龄相仿,还拜过把子兄弟,但他是个神神叨叨、着三不着两、整天迷迷糊糊的老头儿。他信誓旦旦地对在墙角晒老阳儿的老人们说他曾跟老天爷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啃过肉骨头。这样信口开河的人的话值得怀疑。

  但姥爷阿勒图是个干巴精瘦,精神矍铄的老头儿这一点是无需置疑的。多年后我成了作家,曾在一部题目为《青烟》的小说中详细描绘过姥爷阿勒图的形象。我在小说中这样写道:夕阳逆照中,阿勒图骑着那头青灰色的叫驴出现在街头。他脸绷着,小风在他厚重的毡帽上打转。叫驴的蹄脚上新挂的铁掌敲击着腊月干硬的街面,发出节奏整齐的笃笃声。驴蹄声在街上传荡开来,惊起榆树上聒噪的麻雀。嘈杂的深宅大院瞬间安静下来,悄寂无声。女佣们井然有序地排在大门两边恭候。男仆们跑过去,接过阿勒图手中的鞭子和缰绳,扶他从驴的背上下来。女佣们忙着卸驴背上东西的当口,阿勒图走进院子,掸掸身上的尘土,咳嗽下嗓子,然后高声吆喝起来……

  我在小说中把姥爷阿勒图塑造成一个独断专横的财主形象。但后来我从阿妈乌日娜和姥姥胡和鲁无意间的叙旧中知道,其实姥爷阿勒图是个乐善好施,有着菩萨一样慈悲心肠的人。这从舅舅阿穆达的身上也能略见一斑。上上下下营子,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接受过姥爷阿勒图的救济。姥爷阿勒图还救过很多动物。姥爷阿勒图把从猎人的枪口或网套上救下的动物带回家,有伤的养在家中,请兽医治疗,养好伤后放生;治不好死去的,姥爷阿勒图就去康宁寺请喇嘛到家来念往生咒,然后找个清静的地方埋掉。这些事都成了后来姥姥胡和鲁在人前炫耀的资本。姥姥胡和鲁说姥爷阿勒图这些善举为他的后代积了福德。以至于多年后,在划分成分时姥爷家没被划成地主,而划成中农。这给姨妈乌力吉日后的仕途打下坚实基础,也给我争取进步的阿妈乌日娜营造出很多生存空间。

  其实姥爷阿勒图家的日子早在解放前就败落了。姥爷阿勒图把这归罪于姥姥胡和鲁给他生的几个不争气的儿女:大舅阿穆尔和舅舅阿穆达,阿妈乌日娜和姨妈乌力吉。大舅阿穆尔不理家业,整天泡在烟馆妓院或赌场里,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每年进了腊月,姥爷阿勒图都要牵着他那头青灰色叫驴,驮着整麻袋的现大洋到城里当铺挨家挨户替大舅阿穆尔还债,最后再到妓院把瘦成螳螂样的大舅阿穆尔赎回家过年。最后大舅阿穆尔在赌场斗狠被赌棍打死了,连个全尸也没有留下。我小舅,也就是现在我说的舅舅阿穆达倒是乖顺听话,但性格懦弱绵软得像个女人。几次姥爷阿勒图看见舅舅阿穆达在院子里捏着嗓子说话,翘着脚跟走路,都怒气冲冲地朝他喊:“你他妈裆里的东西呢?你他妈裆里的东西让鸡鹐了还是让狗吃了!”然后从客堂冲出来,揪住吓得直打哆嗦的舅舅阿穆达就扒裤子,朝他的屁股上扇巴掌。但是咋打舅舅阿穆达的脾性也改不了。姥爷阿勒图唉声叹气地说:“顶不起大梁的骨头,只配放羊的命!”拨给舅舅阿穆达一群羊,让他到黑山沟去放牧。舅舅阿穆达也乐得离开深宅大院。就这样牧羊成了舅舅阿穆达大半生的职业。

  姥姥胡和鲁家的两个女儿更不争气。姨妈乌力吉从小在城里念书,学着新派青年的样子,穿着吊带裤,疯疯张张,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也很少回来,就像没这个女儿。阿妈乌日娜在姐妹中排行老大,倒是勤劳娴静,不多言不多语,但心里有数。成年后姥爷阿勒图本打算把阿妈乌日娜嫁给城里一家门当户对的鲍姓大户人家的长子,哪知阿妈乌日娜早就看上了家里的小马倌。小马倌是个孤儿,六岁就到姥爷阿勒图的深宅大院伺候骡马。但阿妈乌日娜不介意,和小马倌心猿意马,私定了终身。

  这小马倌就是后来我的阿爸阿都沁夫。

  四

  舅舅阿穆达在山上放牧着他的羊。

  舅舅阿穆达用系着红缨的牧羊鞭挑起生活,羊就是他的整个世界。鞋破了,用牛筋草修补;口渴了,用鞭杆敲开薄冰,双手一捧就是豪饮的杯盏;寂寞了,就和羊们说说话,唠唠嗑;冷了困了,他就在山里找个向阳沟坡把白茬山羊皮袄往身上一裹,把自己团成个刺猬,晒着老阳儿打瞌睡。多年后,尽管我凭借作家的丰富想象力,但也无法还原一向懦弱的舅舅阿穆达独自躺在黑山沟老虎崖下那座破旧的山神庙里,望着西天的一勾残月,听着远处沟涧里山泉时隐时现的呜咽和次第传来山鸡野兽的鸣叫,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舅舅阿穆达自顾自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那份逍遥自在是真实可信的。舅舅阿穆达就像瞎子聋子,除了放牧他的羊,旁的事情不看也不听。山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概不知,甚至家宅被营子里的人占据也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几个穿着公装的人带着营子里的人上山分他的羊,舅舅阿穆达才有些慌张,不知所措,抱着鞭杆哆嗦成一棵风中的蒿子。

  领头的人一男一女。这两个人舅舅阿穆达都认识。男的叫六指哈丹,是舅舅阿穆达小时候的玩伴。女的叫乌力吉,也就是我的姨妈。舅舅阿穆达和姨妈乌力吉虽然是一个娘肠里爬出来同胞兄妹,在同一个炕上滚大,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但却很少说话,就像是书上所说的那种熟悉的陌生人。六指哈丹和舅舅阿穆达年纪一般上下,不同的是六指哈丹一只手的大拇指上比舅舅阿穆达多长出个手指头。过去六指哈丹的父亲是姥爷阿勒图家的短工。每次他到姥爷阿勒图家干活,六指哈丹总是在后面跟脚。他父亲去地里侍弄庄稼时,六指哈丹就留在姥爷阿勒图家的大院里和舅舅阿穆达玩耍。那时舅舅阿穆达不受姥爷阿勒图家人的待见,有孩子能跟他玩耍是舅舅阿穆达的乐事。舅舅阿穆达和六指哈丹一起玩尿泥,捉蚂郎(蜻蜓),打石溜,猜闷子,打赌弹脑奔儿。舅舅阿穆达最不愿意和六指哈丹玩猜闷子打赌弹脑奔儿这种游戏,因为六指哈丹大拇指上那根多余的手指头总是虚虚实实,神出鬼没,声东击西,让舅舅阿穆达难以预测。这让舅舅阿穆达每猜不中逢赌必输,结果,舅舅阿穆达只好伸着脖子任凭六指哈丹用指头可劲在脑门上弹。

  六指哈丹在山神庙前站成一棵树。姨妈乌力吉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动着,一会儿看看庙,一会儿看看羊。不看庙不看羊的时候,姨妈乌力吉拿她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不停地看天上的云彩,看云彩间盘旋的鹞鹰,就是不瞅舅舅阿穆达,她的亲哥哥。

  舅舅阿穆达蹲在地上,却不敢看他们。

  六指哈丹说:“阿穆达,老相识了哈。”

  舅舅阿穆达用指头抠着衣襟,不说话。

  六指哈丹说:“你还欠我脑奔儿吧?”

  舅舅阿穆达龇牙。下意识地缩缩脖子。

  姨妈乌力吉看了眼六指哈丹。姨妈乌力吉说:“贫嘴,说正经事!”

  六指哈丹嘎嘎笑起来。笑了一阵,六指哈丹说:“和你哥哥开个玩笑。和你哥哥开个玩笑。”六指哈丹走到舅舅阿穆达跟前,拍拍舅舅阿穆达的肩膀说:“别怕。你是羊倌,我是工作组组长,都是官,只不过你是管羊的官,我是管人的官。”

  舅舅阿穆达看着六指哈丹大拇指上那根多余的手指头。

  六指哈丹说:“鉴于你家的成分,虽然分了你家的羊,但这些羊还归你放牧,你还当你的羊倌好了。你看咋样?”

  舅舅阿穆达赶紧点头。舅舅阿穆达扶着鞭杆站起来,搓着手掌说:“谢谢!谢谢!”

  六指哈丹说:“别谢我,都是看你妹妹面子。”

  姨妈乌力吉说:“我面子可没那么大。该咋着就咋着,公事公办。”姨妈乌力吉才看舅舅阿穆达一眼。姨妈乌力吉冷下脸来,用训斥的口气对舅舅阿穆达说:“你保证好好放牧,不但要把羊养得只只膘肥体壮,还要只能多不能少。听清楚了吗?”

  六指哈丹和姨妈乌力吉清点了羊的数目,然后记了账,造了名册。老阳儿偏西的时候,一切事情就绪。六指哈丹握握舅舅阿穆达的手说:“这些羊就仰仗你费心了!”舅舅阿穆达眼睛里带上泪花,使劲儿点头。六指哈丹和姨妈乌力吉带着人下了山的时候,他们一路走一路高唱着节奏铿锵声音嘹亮的歌曲。人影不见了,歌声还留在树上缠绕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