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3日 星期二
韩伟林:元惠宗妥欢帖睦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5-02

  

  其实这只是静卧着的一块普通小石,我拿在手上,却固执地当作大都的,妥欢帖睦尔的。我在依稀可知的大元消亡了几百年的某一天,得以坐着穿行于地下的铁车从地洞一样的站点出来,从幽深处走到了万物生发的地上,地上叫土城,废墟建成的公园,曾经的大都一角。此刻,哪有什么大都?只有鸣笛的车流,如我等行色匆匆的陌路行人。那个时候,匆匆撤离的妥欢帖睦尔,一定没有好好回头看他的已是一派狼藉的都城,匆忙间绊了脚的小石,后来的后来还成为一种小小的收藏。

  妥欢帖睦尔并不想这样奔逃,这只是历朝历代亡国之君的命运,他又如何?他也是想着大展宏图,好好治理这个庞大国家的,在位37年转眼过去了,他见证过一丝肇兴,此时的他,盯着一幅《佛郎国献马图》出神,想起30多年前是有过这么一件事,他派出正在大元的欧洲人安德鲁•威廉和阿速人脱孩为使致书罗马教皇,要求为他告天祝寿,并帮助购买良马、珍宝。6年之后,远方的教皇派来佛罗伦萨教士马黎诺里,路过钦察汗国都城萨莱并循商道来到上都,向他进呈教皇信件和一匹佛郎国(今法国)异马,后来在大都住了三四年之后南行由泉州乘船返国。他很是喜欢那匹毛色漆黑、后面二蹄纯白的高头大马。

  路上,好像一直是妥欢帖睦尔的命里注定,从生于察合台汗国阿尔泰山一带,小小年纪跟着大人经过驿路回游大元就开始了。那是妥欢帖睦尔最为无助的样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十多岁的他被几个毡帽压得很低的人接走离开大都,这是历史上关于阴谋论必不可少的场景,我的想象也不能免于俗套,也不知颠簸了多久,沿途有人接应,不过他的角色是不能说话的,接着又坐船飘摇到了一座远离陆地的小岛,小岛被天空和天空一样的大海环抱,盯久了,他分不清尖叫的海鸟钻来钻去的是蓝天还是大海,不过至少这样的生活是安逸的不再担惊受怕,一年的光景,他差点忘记了儿时记忆中的一声声尖叫一汪汪血泊。后来他才知道,他被流放的地方是征东行省高丽的大青岛,高丽臣属于大元,国王是行省的丞相。第二年待到季节的变换,有传言辽阳行省与高丽要奉妥欢帖睦尔造反,文宗皇帝派遣官员从高丽接回了妥欢帖睦尔,接着流放到了更远的广西静江(今桂林)。妥欢帖睦尔还是离不开水,水面上平稳滑行的竹筏,能够看到河底的绿水蓝流,说话悠扬短促的和善土著,他感受了底层民间传递过来的绵绵人情。尤其在他寓居的大圆寺,秋江长老悉心教导,他接受了大人世界的待人接物、为官之术和汉文典籍的熏陶,顽皮嬉戏,无语,正襟危坐,这可是日后要他时时变换的角色。如果不是那位让他听闻其名就惧怕三分,拥有着12个顶天官衔的中书右丞相燕铁木儿派人迎请,并亲自在半路迎候,他真想长留于此,在良民山野的怀抱嬉戏,远离早已变了味的凶险朝政,他虽然想象不出来,不过他相信,祖先得到天下一定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的。

  可是,即将的离开,妥欢帖睦尔躲不过去,权臣燕铁木儿立了他的只有7岁的弟弟懿璘质班,可弟弟只做了43天皇帝就死了,小小年岁被上谥号宁宗,何其可怜,此行他这是要去当下一任的皇帝,虽然中书右丞相极不情愿,可是要过亲哥哥性命的札牙笃汗临终前忏悔了,作为佛子担心自己要在十八层地底永不得转生,留下遗言要让位给哥哥的儿子。这位早年来自金帐汗国的同谋燕铁木儿只能服从,他想着法子拖延,先立了人家的幼子即位,可惜早殇,长子接来了,皇位又无故空缺已有半年之久,直至这位权臣如史书上说的那样荒淫过度身死,奸臣总是不得好死,这是古人通行的解气法,且不去管它真伪。庙号文宗的札牙笃汗皇后和大臣商议,妥欢帖睦尔于至顺四年(1333年)六月,金莲花遍地盛开的美好季节里即皇位于上都,蒙古称号乌哈笃汗,并封夫人、燕帖木儿之女(一说妹)答纳失里为皇后,这完全合情合理,他不想把权力争斗和身边已经有了爱意的女人联系起来,可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另一位权臣伯颜上位,就轻易要了他的皇后的命。至于他的身后,诸如庙号惠宗,后朝为其戴上一顶不怎么样的尊号顺帝,已经不关他任何事情。

  七个寒暑过去了,这是傀儡皇帝妥欢帖睦尔完全活在太师、中书右丞相伯颜淫威之下的苦闷七年,他在一天天长大,他在一个个玩乐荒废的时日寻找着机会,还好,他慧眼发现了旷世之才脱脱,而且这个人完全为伯颜所忽略。至元六年(1340年)二月,伯颜的侄儿脱脱在皇帝的支持下发动了政变,夺取了正在外地出猎的伯颜大权,先贬伯颜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再流放南恩州阳春县(今属广东),千夫所指的伯颜病死于被贬之地的驿站,业以危急的大元朝政太需要脱脱这样的忠臣良将了,直到此时,妥欢帖睦尔才有了难得的笑意,得以亲政。

  九月的上都,寒意已经逼近,草木最先知道了讯息,用摇身一变的枯黄用来躲避,从上都南返大都的吉日到了,盛大的马奶子宴结束,除了留守机构,由扈从军队、随从组成的浩浩荡荡的皇帝仪仗,规模之大,会让现代人目瞪口呆,前后计有10万人以上,这是缓慢的整体移动。纳钵,皇帝行帐,契丹人的称呼还在沿用,供纳钵和随从人员所用的牛羊畜群在大队人马离开之前就已出发,在半路一一准备停当,大批的怯薛(护卫军)担任扈从,还要在驻关隘山时充当围宿军,防备可能出现的不测。两都并立是大元的祖制,建设大都,符合忽必烈建立正统王朝的愿望,上都亦作为联系蒙古本部的中心,这些对于这个统治着庞大地域的国家来说至关重要,分季节在两都办公,可以说即符合利益又照顾到蒙古人的心性和生活习惯。大都到上都的四条线路于是成了国家最重要的驿路,其一驿道,全长800余里,共设11个驿站,是官员和商旅来往两都的主要路线。其二黑谷东道,全长750余里,是皇帝前往上都巡幸的专道,也称辇路,不设驿站,置18个捺钵,供皇帝和扈从休息,大元每一任皇帝好像特别享受于路上的移行,路上是他们执政岁月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没有一年中断。其三古北口东道,全程870余里,这条专供监察官员和军队使用。其四则是西道,全程1095里,中间和辇路交会,东出西进,西道是皇帝自上都返回大都的道路,路上有24个捺钵,供皇帝停歇。辇路西道,皇帝走的道路看起来安全无比,尤其西道,每一次行走,却成了妥欢帖睦尔无法排解的心结。

  极早之前的至治三年(1323年)即猪年,一心整治弊政的格坚汗硕德八剌自上都返回大都的途中,在南坡被权臣铁失兵变杀死,得庙号英宗,皇帝玉玺被送到镇守漠北的晋王也孙铁木儿,是为泰定帝,汗位随即由忽必烈次孙答剌麻八剌(武宗、仁宗父)系,转为长孙晋王甘麻剌(也孙铁木儿父)系。过了五年泰定帝病逝于上都,他的幼子阿剌吉八即汗位,称天顺帝。而留守大都的原武宗亲信燕铁木儿率怯薛军兵变控制大都,武宗旧臣、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伯颜率军从内地把武宗次子图帖睦尔护送到大都,图帖睦尔在两位权臣的拥立下为汗,是为文宗,大元出现两汗并立的局面,内战中支持上都的一方失败,幼帝不知所终,汗位重归忽必烈次孙一系。不过,就在这一系中也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文宗宣布待在漠北的武宗长子、异母兄和世㻋返回上都后让位。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这是一个混乱不堪的朝政,后来的情景更是让皇帝妥欢帖睦尔想起来都是噩梦连连,想一想父汗都是惊恐万分。

  文宗图帖睦尔数次遣使迎和世㻋,周王和世㻋相信了弟弟,他没有告知弟弟图帖睦尔,便经过扈行的察合台宗王及在场的其他漠北诸王、大臣合议,就在哈拉和林之北即皇帝位是为明宗,文宗知道哥哥已经即位,谁能想到,他此前的固让之心其实已经全无,不过因为已经昭示天下由哥哥称汗,他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下,派燕铁木儿将皇帝玉玺送交南归途中的明宗。平静之下埋藏的阴谋悄无声息,文宗从大都出发缓慢地出迎南归的明宗,二人一个南来一个北还在旺兀察都相会,蒙古灭金的震撼战事野狐岭之战就发生在此地以南不远处,当年太祖成吉思汗指挥十万大军大胜金国45万大军威名传扬,现在的宫阙由他们的父亲武宗海山所建。那个时候,受命出镇漠北,平息海都之乱的怀宁王海山自漠北率军南下,取得皇位继承权,登基于上都,汗号曲律汗,册封帮助他夺取帝位的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名号),海山如带兵打仗一样实施了许多改革,强化海运、增课赋税,还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在上都刚刚登基,他就下令在旺兀察都修建中都(今河北张北县北),从动议到建成只用短短一年,将中都升为都城,草原与农业地区又一次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只是后来在位不足四年年仅31岁的武宗海山驾崩于大都,爱育黎拔力八达继位,海山的所有改革便戛然而止,很快,这位仁宗宣布罢建中都,行政建制也由都城降为路府,宏伟华丽的宫殿却并没有被冷落,很长一段时间里,旺兀察都宫阙作为皇帝巡行东出西还的必经之地,驻足停留,休息狩猎,会见宗王臣工。此时,汪忽察都地高风紧,兄弟相会的宴会上一派欢天喜地,过了四天,突然间明宗被传暴崩,燕铁木儿带着文宗以及勾引过明宗的皇帝大印,疾行两天到达上都,文宗再次即皇帝位。

  路上,妥欢帖睦尔试图用庞大喧嚣的队伍,数不清的迎来送往消解曾经有过的血腥,还好,他更多地记住了高天、险峰、坦途、草地、劲风的美好。他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年青皇帝,加之贤相脱脱的勤勉能干,为挽回统治危机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恢复了科举制度,颁行《农桑辑要》,整饬吏治,征召隐逸,蠲免赋税,开放马禁,削减盐额。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编修三史,视辽、宋、金三国皆为正统,结束了长期争论,组织汉、畏兀儿,党项、蒙古史官一起修成。编纂《宪台通纪》《至正条格》法典,恢复太庙四时祭,免除百姓拖欠的各种税收……

  妥欢帖睦尔在位期间使用过四个年号,至顺、元统、至元、至正,无不志向高远,通达顺畅,代表了他的远大抱负,这是国家机器平稳向前的痕迹。从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到定居,其实两者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而已,没有什么好坏对错之别,错的是舒适是一种不能久享的病,慢慢成了一部分人奢侈、软弱无能、相互残杀的温床,生生泯灭了统治者的勇猛剽悍的品性与团结一致的战斗意志。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他们采用金宋制度、参以蒙古旧俗的统治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千差万别的庞大国家机器。也许,他们手中中世纪落后的生产力水平还无法抵御随即到来的罕见天灾,难道上天要亡大元?该来的都来了,黄河决口、饥荒频仍、瘟疫爆发,人民流离失所,妥欢帖睦尔命官府加以赈济,并颁诏罪己,可是他的命令最快需要急递铺的飞马来传递,不管高贵还是低贱,那时的人们不认识的病菌早已通过空气要了数不清的无助者性命,数也数不清的为官不为、强夺豪取的人祸更是灾害,他们本是大元的根基,如今成了蛀虫掏空摇摇欲坠。妥欢帖睦尔在拼尽全力,他所能做的是重新起用曾经十七次上表请辞的脱脱为中书右丞相,可是挽回的只是颓势朝政的一丝回光返照。

  后来,就是如此聪明的脱脱还是被佞臣康里人哈麻成功诬陷了,在外领兵的脱脱交出了兵权,囊括蒙古、汉军、西域、吐蕃、高丽等地的百万大军一时四散,讨伐红巾军张士诚的大周政权成了泡影。脱脱先后被安置于淮安路、亦集乃路、云南镇西路,在流放云南途中被哈麻假托皇帝诏命杀害。高高在上的可怜的妥欢帖睦尔还在苦苦掌控危局,面对黄河决口,妥欢帖睦尔下诏治河,起用贾鲁以工部尚书任总治河防使,指挥15万民夫和2万戍军展开浩大工程,半年多时间使得黄河恢复故道,用尽洪荒之力的巨大工程交织着开河变钞的尖锐矛盾,对于韩山童、刘福通等白莲教势力却正好利用,他们制造独眼石人、发动农民造反,可民夫并不买账,他们知道治理河患为了谁。妥欢帖睦尔属于少年老成,实则大元更为早慧,诞生之时立下的乾元大志,在那个物质生活极为低下的时代,注定没有办法一一实现,甚至挖下埋葬自己的深坑。前方,人民的造反运动,地火一样喷涌而来……

  漏三下,这是妥欢帖睦尔在至正二十八年闰七月二十九日(1368年9月11日)从大都仓皇北遁的日子,星星还挂在巨大的黑幕,由于太过慌乱,随行的只有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和朝廷大臣百余人,吉日起驾、大口导送等等固定的送迎仪式都免了,而且皇帝把平时出行的大象都丢在了大都,听说后来被明廷中书右丞相、征虏大将军徐达缴获运到南京献给明帝朱元璋,可惜这头不知趣的大象不肯向新主人低头,新的统治者气极杀之,后来又慨叹起是个了不起的义象。仓皇奔逃的老弱病残中枢们,出了城北的健德门算是真正离开了大都,没人有功夫去张望一下高大的城门,当年取意于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寓意此时真好像是一剂特别的注脚,他们当天就赶到了居庸关,这段路以往可是要走四五天的,此时关城空无一人,哪有什么迎候供张,完全是被大军扫荡一空的景象。好在皇帝顾不得这些,后有追兵,只等到了上都安顿下来再说其他,宫车乘马走了17天来到了上都,素有“兆奈曼苏默”之称,蒙古语108座寺庙,如此之多的寺庙僧人虔诚诵经不知为何却也收效甚微。皇帝,这位忠实尊贵的信徒该失去的还是失去了,皇室光彩夺目的宫阙早在10年前就被红巾军放火烧了,除了少量民房,又无粮草,好在有辽阳行中书行省左翼丞相也速不花送来金钱和5000石粮食接应,行帐得以立足于上都。此前的一年,妥欢帖睦尔已命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总领天下兵马,妥欢帖睦尔与群臣商议,此时在山西、陕西、甘肃、辽阳、云南等行省还有可调遣的蒙汉将军和军队,发行几次战役夺回大都反攻中原指日可待。可是不长时间,距离大都15日之遥的上都也已经不能守了,如果此前还在沉迷于错觉,这时的妥欢帖睦尔好像猛然惊醒,他悔不该好久忘记翻看藏之金匮的“忙豁仑•纽察•脱卜察安(蒙古秘史)”,他的蒙古根本所在,而他传令编撰的前朝三史,哪一个又不是他的殷鉴?

  妥欢帖睦尔在军队护卫下再一次向着东北方向的应昌奔去,在上都还是避兵到了应昌,大臣们为安全计,多次劝皇帝退往更北的哈拉和林,召开右翼、左翼诸子宗王的忽里勒台,商讨反攻大都的策略,惠宗心动过,可他不能答应,他担心那些窝阔台汗、察合台系宗王、蒙哥汗、阿里不哥系西部诸王的谋害,虽然同出太祖成吉思汗一脉,不少更是同出世祖一系,血脉相通,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今非昔比,黄金家族的子嗣们,满怀血性,可他们不再喜欢简朴的草原生活,互相分裂,强烈嫉妒,一个个想的是怎样夺回理应归属自己的汗位,他此时焉有以身饲虎的道理?据传,这位乌哈笃汗赋长长一诗,长到如长哭一般,哀挽两都沦陷之思,这还是那位威严的帝王吗,无非后世文人墨客假托心境而已罢?其诗曰:

  以诸色珍宝建造的纯朴优美的大都,

  先可汗们夏营之所我的上都沙拉塔拉,

  凉爽宜人的开平上都,

  温暖美丽的我的大都,

  丁卯年失陷的我可爱的大都,

  清晨登高眺望,烟霞缥缈。

  乌哈噶图可汗我御前曾有拉哈,伊巴呼二人,

  〈虽曾〉识破,但却放弃了可爱的大都,

  生性愚昧的那颜们各都回顾了自己的国家。

  我哭也枉然,我好比遗落在营盘的红牛犊。

  以各种技巧建立的八面白塔,

  宣扬大国威仪以九宝装饰的我的大都城,

  宣扬四十万蒙古声威的四方四隅的大都城,

  恰在弘扬佛法之际、因昏愦而失去可爱的大都,在我的名声之下。

  为四面八方的蒙古之众显耀、矜夸的我可爱的大都,

  冬季御寒的我的巴尔哈孙,

  夏季避暑的我的开平上都,

  我的美丽的沙拉塔拉,

  未纳拉哈、伊巴呼二人之言,乃我应受的报应。

  把神明所建的竹宫,

  把忽必烈薛禅可汗避暑的开平上都,

  统统失陷于汉家之众;

  贪婪的恶名,加诸乌哈笃可汗了。

  把众民所建的玉宝大都,

  把临幸过冬的可爱的大都,

  一齐失陷于汉家之;

  凶暴的恶名,加诸乌哈笃可汗了。

  把巧营妙建的宝玉大都,

  把巡幸过夏的开平上都,

  遗误而失陷于汉家之众;

  流亡之恶名,加诸乌哈笃可汗了。

  把可汗国主经营的大国威仪,

  把灵妙薛禅可汗所造的可爱的大都,

  把普天之下供奉的锅撑宝藏之城,

  尽皆攻陷于汉家之众;

  把可爱的大都,

  把可汗上天之子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

  把一切佛的化身薛禅可汗的殿堂,

  由一切菩萨的化身乌哈笃可汗以可汗上天之命而失掉了,

  把可爱的大都。

  把可汗国主的玉宝之印褪在袖里出走了,

  从全部敌人当中冲杀出去了。

  布花帖木儿丞相突破重围,

  愿汗主的黄金家族当受汗位,千秋万代。

  因不慎而沦陷了可爱的大都,

  当离开宫殿时遗落了经法宝卷,

  愿光明众菩萨垂鉴于后世,

  回转过来着落于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

  说来,乌哈笃汗此时还没有颓废到如此地步,吁天悔恨,远方的行省还有强大的军力可以调遣,亦集乃路官员朱笔发出“实征税粮簿”税粮征收仍在照常进行。他对夺回大都还有十足的幻想,明帝朱元璋遣使驰书招降,擅长汉文词章的乌哈笃汗遂作答诗一首,此刻他不像是一位丧失了能力的敌人,不卑不亢,作为送达的国书:

  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路开。

  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昭回。

  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

  归去诚心烦为说,春风先到凤凰台。

  应昌路又名鲁王城,是与黄金家族世婚的弘吉剌部驻夏之地,其遗址位于今天的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达尔罕乌拉苏木。伟大的时光悄无声息间湮灭着一切,包括辉煌,包括砖石,包括人的躯体,包括久远的故事。应昌城倒了,只留下长墙建筑物高出地面的依稀轮廓。对于后世而言,有机会看一看残垣断壁,翻翻史书,情感的经络一经把脉,一些字眼就会蹦跳而出,消失的记忆也会喷涌复原。早在太祖朝的时候,成吉思汗在也儿的石河流域准备攻打花剌子模国时遣使到山东莱州昊天观召丘处机,长春真人此前拒绝过宋金皇帝诏请,这次欣然接受,恰好途经于此,前往漠北,然后一直追寻成吉思汗于极西之地的兴都库什山谈论卫生之道。

  百年前的壮阔岁月,好像已经太过遥远,只存在于此时困于弘吉剌一隅的乌哈笃汗的想象,他的完者忽都皇后即出此部。他的谕旨,一波一波地飞向远方行省的各路宗王大将,命令他们火速组织大军,夺回祖先创立的大都,收复失去了的江山。

  然后,乌哈笃汗徘徊于宽大的鱼儿泺岸边,盯着一浪推过一浪的水波出神,水是咸的,鱼是活的,这已经超越了小时候他在漓江岸边获得的认知。又一个春天就要到了,在随从的陪伴下他踩着脚下泛起的小草走向他的浩特。向着东北方向远望,草原上那座突兀出来的山,多么像他做木工的砧子,他怀念那种无忧无虑叮当叮当敲打刨凿的时光,简单快乐,那山又似一艘向前倾过去的大船,将要驶入面前的宽广湖面,大船无声亦无息,那湖面纵然巨大无比,可与大海是永远隔绝的。咸的水,也许是万千年前大海消退的遗留,大船到不了大海,也许,他也返还不了他的大都。

  作者简介:韩伟林,又名布鲁,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小说散文发《民族文学》《神剑》《草原》《厦门文学》《鹿鸣》《骏马》等,有《黑棋子白棋子》《画中故乡》《心想的边界》等作品,获首届边防文学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