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敦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艾伟  时间: 2020-04-30

  

  有一段日子,小项和周菲经常一起散步闲聊。小项是成都人,大学毕业来到永城,分配到了永城电视台,孤单一人住在集体宿舍里。周菲也刚从外地调入歌舞团,虽然有自己的房子,但丈夫和孩子暂时没有跟着一起过来。两人惺惺相惜,成了闺蜜。

  她们免不了谈男女之事。小项坦白,至今没谈过一次恋爱,单恋过几次,也只是一个人感动,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小项从少女时代开始就喜欢写日记,她把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都写在日记里了。周菲说,她也是,结婚前没人追,倒是婚后,男人们好像突然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个金矿,不时会发一些暧昧的信息给她。

  一次闲聊,周菲讲了她在上戏进修时的一段情感。男的是学表演的,很帅,每天来她的宿舍。宿舍住着四个女生,他为她而来,她们既羡慕又嫉妒,这让周菲感到满足。他们一起看了几次电影后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周菲还没说完,小项就生气了。小项认为周菲是个坏女人,一个有夫之妇怎么可以干这种事。小项抛下周菲,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怒气冲冲地离去,令周菲很尴尬。

  后来周菲对小项解释,她其实只想告诉小项,男人都差不多,以后小项会知道。周菲说,她和那位帅哥在一起时并不美好,帅哥自私得要命,这种男人以为同你好是对你的恩赐。小项还是不能认同周菲的行为,她说,我如果结了婚,不会和别的男人乱来。

  经人介绍,小项认识了陈波。第一次约会,小项问周菲,穿什么好?小项毕业不久,在打扮上没太费心思,平时穿着随便,还像大学生的样子。周菲带着小项逛街,选购了几件衣服。周菲说,衣服并不是流行就好,要适合自己才好。小项长得小巧玲珑,胸小,好在皮肤白皙。那天周菲替小项挑了一件吊带衫,下面配一条裙裤。周菲说,这样会使你显得修长。小项对着镜子看自己,第一次看到自己可以这么漂亮。

  那次约会,小项对陈波基本上是满意的。陈波是外科医生,看起来相当沉静,脸部瘦削,显得结实而精干。

  约会了几次之后,小项想带陈波来见周菲。周菲开玩笑说,你这相当于见家长啊,看来你认真了。小项说,我吃不准才让你看。

  是在一个茶馆见的面。小项和陈波先到,一会儿,周菲从茶馆门口走进来。室外的光线使周菲看起来面目模糊。小项和陈波站起来。陈波礼貌地和周菲握了个手。陈波握手十分有力。一双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只是陈波的手心冰凉,好像是个没有体温的人。这一点让周菲很吃惊。那天陈波是拘谨的,低调的,话不多,一直看着小项,目光幽深。基本上是小项在说,叽叽喳喳的,像栖息在电线杆上的小鸟,亢奋地和周菲说着最近的八卦,好像这会儿陈波不存在似的。中间,小项去了一趟洗手间,陈波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小项。周菲注意到,只要小项消失片刻,陈波就会不安。

  小项和陈波的关系算不上浪漫。经人介绍本身就是个平庸的开头,提前消解了浪漫这个词。有了开头,就意味着一个方向,走着走着,小项和陈波就走向了婚姻的殿堂。

  结婚前,小项是有疑虑的。作为结婚对象,外科医生陈波是理想的,他家境好,在西门街有一套现成的婚房。陈波在医界小有声望,收入不菲。陈波话虽不多,但很照顾小项,让小项有安全感。小项因此觉得在永城有了根基,好像她就此不再是漂泊的,而是可以根深叶茂生长的。心有不甘还是有一点的,小项和陈波在一起时,没有太多的激情,一切平淡如水。她谈不上爱陈波,对陈波的激情甚至比不上过去的单恋对象。她多么想有一次像模像样的恋爱,她不奢望如书中描述的那样,至少是可以让她全身心投入的。

  周菲对小项的想法不以为然。周菲觉得陈波挺好的。周菲母亲的直肠出了问题,生了个良性肿瘤。周菲是找陈波开的刀。周菲毫无缘由地信任双手冰冷的外科医生陈波。周菲凭直觉认定这双手做手术一定是冷静而精准的。母亲的手术做得堪称完美。在医院,陈波十分严肃,每次见到周菲都尽量笑一下,竟然有些腼腆。周菲去过陈波的办公室,物品各归其类,办公桌一尘不染。周菲对陈波因此很有好感。周菲对小项说,陈波那么在乎你,家境又体面,这样的老公哪儿找去,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周菲让小项别有的没的尽想些不靠谱的。

  那年深秋,小项和陈波结婚了。陈波的父母希望儿子找一个本地姑娘,有共同的地域背景,他们会更放心一些。不过既然儿子这么迷恋小项,他们也不排斥,只是私下担心,陈波这么迁就小项,会成为一个“妻管严”。这“病”医生治不好。陈波的母亲不无玩笑地对自己老头说。陈波的父亲多年来一直有怕老婆的名声,他不住点头,趁机呛道,这是家传。陈波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在大学教授马列,母亲在研究所研究海洋生物,不过都退休了。除了金钱上的资助,他们懒得管儿子的家庭生活。小项有时候会觉得陈波父母对陈波态度过于超然,有些淡漠了。这也可能是陈波的个性造成的。平日里,陈波和人相处都有距离感。

  照陈波父母的想法,结婚这件事越简单越好,酒席也不用办。一个隆重的婚礼和婚后漫长的日常生活没有半毛钱关系。小项不同意,她希望有一个正式而隆重的婚礼。从少女时代开始,小项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瑰丽的梦,她在某一天会遇上一个白马王子,然后披上洁白的婚纱和王子结婚。在那个梦里,连结婚的仪式都是在教堂里办的。陈波支持小项的想法。不过去教堂是不合适的,他和小项都不是基督徒,梦想一下可以,真要在牧师的见证下结婚,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妥。同所有的婚礼一样,请亲朋好友饱餐一顿,其间让婚庆公司安排诸种礼仪,共同见证一对新人在婚礼进行曲中走入婚姻的殿堂。

  小项的母亲参加了婚礼。小项的母亲面容有些憔悴,不过和小项长得很像,年轻时应该是美人坯子。小项的母亲一脸愧疚,面对亲家公夫妇甚至有些卑微,好像小项高攀上了一户好人家。小项对母亲的低姿态颇为不满,她对母亲耳语,你没必要装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小项的母亲带来一只红色的小盒子。小项知道这只盒子是外婆给母亲的结婚礼物。外婆家从前开过珠宝行,不过到母亲出嫁时,典当得差不多了。总还是有些宝贝的,外婆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传给了母亲。现在,母亲又把这只盒子及盒子里的东西传给了小项。

  小项的父亲没来。婚后的某一天,小项对周菲说,在她十岁那年,父亲和母亲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小项没有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知父亲,她和母亲更亲一些。周菲有些吃惊,她和小项走得这么近,小项竟然从来没说起自己的家庭,周菲突然觉得小项身上有很多秘密。

  仪式中有一个父亲把女儿送到新郎手中的环节。陈波的父亲担当此任。陈波的父亲非常乐意,挽着小项的手臂,庄重得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陈波的母亲语带讥讽说,老头子这辈子就想有个女儿,今晚他算是找到感觉了。

  婚礼那天,小项和陈波进入洞房时都累坏了。第二天他们醒来的时候已是十点。西门街很安静。阳光从窗帘缝隙中照射进来,照在地板上。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看到西门街的两棵银杏树,树叶金黄,像一堆燃烧的金子,灼人双眼。母亲送的那只红色盒子放在梳妆台上,盒子表面镶嵌着由白色象牙拼接而成的月季花饰。母亲曾告诉过她,等她出嫁时,会把这只盒子以及盒子里的宝贝送给她。母亲嫁人后又生了个女儿,小项以为母亲不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母亲没有食言。小项是感动的,母亲对她比她预料的要好。小项看着那只盒子,在一众现代家具中显得相当醒目,好像这只盒子才是这个房间里真正的主角,把婚房照亮了,好像房间里因为有这只盒子,她和陈波就会百年好合。

  小项说,想看吗?里面的东西很值钱。陈波摇摇头。小项问,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小项从床上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把盒子抱在怀里,回到床上。她打开盒子,一件件给陈波看,玉佩、蓝宝石、翡翠、珍珠以及一只雕饰繁复的拇指大小的金佛像等。小时候,母亲从来不让小项看里面的东西,小项很好奇,曾把盒子上的小铜锁砸了,偷偷看过。结果被母亲打了一顿。在小项悲伤地大哭一场后,母亲说,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你的,是你的嫁妆。后来母亲找人修好了那把小铜锁。

  小项说,陈波,要是我们生个女儿,这盒子和里面的东西就做她的嫁妆。陈波显得有些激动,他把小项搂在怀里,亲小项的额头。小项突然生出对陈波的依恋,一种类似生死相依的感觉。这是小项第一次感到自己对陈波其实是有感情的。是的,陈波沉静干净,只是不太会说甜言蜜语罢了。

  小项再次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几本日记本,放入红色盒子里。小项说,以后把日记也送给女儿,当她嫁妆。

  谈恋爱时,陈波知道小项喜欢记日记。陈波问小项,你的日记里都记着什么?小项说,你想看啊?看了不要吓着你啊。陈波说,有很多秘密吗?小项说,很多小心思吧。小项停了停,表情严肃地说,在你之前,我没让一个男人碰过,你想看你就看吧。陈波温和地笑,说,我不看。

  后来,这只盒子成了小项的一个特殊领地,陈波和她之间很自然形成一个默契,陈波不看小项盒子里的东西。

  一年后,陈波和小项有了女儿豆豆。

  小项原指望陈波的父母可以照顾一下豆豆。陈波说,怎么可能,我爸妈当年连我都不管,把我寄养在农村老家,我是乡下奶奶带大的。果然公公婆婆除了偶尔心血来潮来看看孙女,平时基本上不闻不问。公公婆婆在钱方面是大方的,说让他们请一个保姆,钱他们来出。带孩子实在太累了,请保姆这件事,小项动过心思,陈波反对。陈波说,医院里我面对的全是陌生人,可不想在家里再见到外人。小项知道陈波这样说只是个借口,他其实是不想女儿像他那样被外人养育。虽说奶奶也算不得外人,但寄养本身让他同父母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隔阂,不可言传,难以消除。陈波倒是很勤快,在小项哺乳期时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对豆豆也很疼爱,恨不得整天抱着她。女儿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陈波就开始讲故事给豆豆听。那些故事是陈波乡下奶奶讲给他听的,土得掉渣,却蛮有民间智慧的,女儿没有反应,小项经常听得花枝乱颤,弄得陈波很不好意思,特地去书店买了一叠童书来讲。

  小项的观念不知不觉有些改变,她对男女之事不像以前那么矜持了,办公室里女人之间的一些玩笑,她不再排斥。她生出一个粗俗的念头,老娘孩子都生了还怕什么。在电视台,小项平常接触的都是些光鲜亮丽的人物,身边演员主持人一大堆,经常听到关于她们的各种各样的绯闻。电视台一位主持人,几乎每年要闹一次恋爱,并且每一次都是全身心投入,轰轰烈烈。最新的一次是她爱上了一位比她小十岁的富家少爷,大家都认定少爷是玩她的,她却飞蛾扑火般投入。这种事小项听多了,就习以为常了。想起以前听到周菲婚外和别的男人好,她的反感如此强烈,有些好笑了。生完孩子后,主管策划部的副台长韩文涤让小项参与策划了几台晚会,相当成功。这些晚会的一些串台词出自她手,有妙手点睛之效,广受好评。

  周菲调到永城快三年了,终于尝到了“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滋味。周菲的心中一直有一个梦,她想做一个能够充分表达自己这么多年来生命体验的舞剧。几年前她看了云门舞集,非常感动。她看过很多现代舞剧,那是纯西方的,表达的往往是个人生命中本能的暴烈和激情。云门舞集特别东方,舞蹈语言是现代的,内里却安静如一幅一幅的水墨画。她觉得这是她要的,她想做一个比云门舞集更有叙事性的舞剧。本来她盼着调到永城歌舞团能组一个自己的团队,调她过来的人也答应会让她按自己的想法做。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周菲终于认清了事实:没钱。她要做的不是市场欢迎的,纯粹是自我表达。这有点自私,可周菲就想做这样的作品。她不想辜负生命,浮夸之作宁可不做。

  这三年,周菲除了弄她的舞剧剧本(反正暂时也没钱排,她一直在改),基本上很空闲,和小项常见面。周菲有舞台经验,能恰到好处给小项的策划项目出点子。小项受益匪浅。周菲在男女方面很敏锐。小项老是提起韩文涤,出现的频率有点高。周菲意识到小项喜欢韩文涤(可能小项自己还没意识到)。周菲是认识韩文涤的,虽没深交,总还是有些了解的。周菲觉得韩文涤并非简单的人,周围美女如云,至今没有传出任何绯闻。人长得有些像年轻时的王心刚,气质沉稳低调,只是目光比王心刚要锐利一些。据说他最有魅力的时候是开策划会时,话不多,常有妙语,含金量很高,直指问题核心,适当的地方来几句冷幽默,逗大家开心。电视台有不少女人喜欢他。他不来电。美女们夸张地表示痛心疾首。还有人怀疑他的性取向。周菲知道所谓的性取向问题,只不过是台里女人打趣,不能当真。周菲觉得小项对韩文涤产生喜欢或者崇拜之情也属正常。周菲也算是阅人无数了,韩文涤虽然待人温和有礼(照小项的说法身上有股暖烘烘的气息),却总是和人保持距离,周菲凭直觉断定这男人一定是有野心的,不可能在私德上犯错,影响仕途。

  小项有今天和韩文涤的信任和支持不无关系。小项心里面很感激他。她想过送他一件礼物,表达谢意,又怕他拒绝。他是个气场很大的人,不能说他不温和,但总还是让人感到威严得难以接近。小项是有些怕他的。

  在哺乳期,小项也非常注意穿着得体。她的乳房不大,可奇怪的是她的乳汁特别多,她怕溢出弄湿衣服,上班时做了不少防护措施。这使她的胸看起来比平时要大。她自己也觉得沉甸甸,比往日性感。她很享受这种沉甸甸的感受,希望自己永远沉甸甸。生完孩子后,很多人说小项变得漂亮了,皮肤里好像有光芒透出来。

  有一次小项发现自己的乳汁从衣服里渗出来,感到挺难为情的。她本想去厕所里往胸口垫一些纸巾,见走道上空无一人,就面向墙壁把手伸入胸口,垫将起来。刚好韩文涤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这一幕。小项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同平时不一样,是男人那种。小项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脸也红了。小项几乎是逃回办公室的。

  后来小项时常回忆那一幕。当时的狼狈转换成了某种暧昧而温馨的感觉。好像因为那一幕,她和他之间有了某种私密关系。

  小项的暗恋史源远流长。小项初次暗恋对象是高中时的班主任,一位严肃的语文老师。小项记日记的习惯就是这位语文老师鼓励的结果。小项的作文好,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读。后来语文老师调到别的学校了。她听说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调走的,据说和另一个班上一位女生有了不伦恋。小项不相信。她倒是设想过那个不伦恋的女生是自己。小项在各个时期暗恋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有时间漫长的,也有时间短促的。短促的几乎若昙花一现。小项对自己如此频繁地对男人动心感到不可思议,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很“花心”。

  小项和韩文涤在走廊迎面而过,韩文涤经常对她视而不见。即便这样,小项想起他来,心里面还是温暖的。她说不出他在哪里刻意帮了自己,她却感到他的帮助是全方位的,润物细无声的。即便他们除了工作关系没有任何私交,现在韩文涤还是成了小项某种精神上的依靠。

  夜深人静的时候,韩文涤开始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在她的想象里,他对她变得温柔,变得温润如玉,他们成了亲人。她偶尔会想象一下和他肌肤相亲,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想念。她赋予韩文涤无数高尚的品质(没有绯闻成了他高贵品质的一种),她告诉自己她爱慕和崇拜他是因为对这些高尚品质的认同。她由此生出人生的暖意。

  时间一久,小项只要单独面对韩文涤,她都会有眩晕的感觉,变得呼吸困难。她因此不敢太靠近他,总是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怕自己真的会晕过去。有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他,她除了对他傻笑,大气都不敢出,她很担心自己会失态。

  小项在业界有了名声。有一些企事业单位会在节庆日搞晚会,他们会找小项策划。其实小项知道,他们找她策划也并不完全是她水平有多高(当然还过得去),更重要的是他们看中小项手中有演员和主持人资源。小项出马,晚会马上就高大上。小项在工作中会遇见一些陌生男人,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心仪她,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比如三八节或情人节,发给她暧昧短信。不能说小项毫无喜悦,虽然她明白这些短信不能完全当真,很多人只是逢场作戏,但哪一个女人会不喜欢有人追呢。她盼望韩文涤在这样的日子里发一个问候或鼓励的短信。

  认识的人多了,小项经常介绍一些人给周菲,希望他们能出钱支持周菲。小项真心觉得周菲能排出一台好舞剧。可是他们除了对周菲的美貌感兴趣,正事儿没有任何进展。周菲很气馁。周菲有一次和小项喝酒,周菲说了句粗话,要是我卖身他们能出钱的话,我也干了。小项听了竟然觉得难受。在这一行里,看得多了,小项对女性的处境还是敏感的。

  小项听到韩文涤家庭生活的传言是半年后的一个酒局上,有人提起韩文涤,说韩文涤的夫人很漂亮,外面有人了,韩文涤也知道自己被戴绿帽子的事,一直忍着。那人说,他夫人和韩文涤妻子是闺蜜,有一天韩文涤打电话给他夫人,韩文涤在电话里抽泣,说都是他的错,不怪他妻子……小项听了非常震惊。她一直以为韩文涤家庭生活很幸福,没想到是这样子。小项感到心痛,感觉要泪崩了。她连忙起身去了一趟厕所。

  周菲当时也在。周菲看到小项从厕所回来眼睛是红的。周菲的心沉了一下,敏感地意识到同刚才的传言有关。小项开始频频敬酒,喝得很猛。周菲本来要拦她的,又想,小项也许想喝醉一次。随小项吧,反正喝醉了也可以安全送她回家。

  小项喝高了,并没有醉,只是有些兴奋。饭局结束,小项夸张地和每个人拥抱告别。周菲一直在边上作陪。直到人全散去,小项抱住周菲痛哭。

  如周菲所料,小项如此失态是因为怜惜韩文涤。小项替他不值。小项甚至觉得要是她是接到他电话的那个人,是听到他哭声的那个人,她会感到幸福的。周菲这才知道小项已深陷在对韩文涤的情感之中。小项问怎么办?周菲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周菲是冷静的。她并不在乎那个叫韩文涤的人。她痛惜小项。凭直觉,周菲不认为韩文涤会接受这份情意,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好鼓励小项主动出击。出于对人性的了解,小项现在这个样子,不撞南墙根本醒不过来。不过周菲还是警告小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婚姻,那个人不可能娶你,你以后会知道稳定的婚姻对女人来说多么重要。

  有很长一段时间,小项沉溺在对韩文涤某种温柔的怜悯和母性情怀中,虽然有周菲的鼓励,她还是有点胆怯,迟迟没有行动。她想起哺乳期时,他看到她往胸口放纸巾时的目光,好像这目光至今还粘在她的胸脯上。她想象他承受的创痛,想象他哭泣的样子(没想到这么高大的男人也会流泪),她多么想他埋在她胸口哭泣。

  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日子。

  一天,小项上班到得早,竟然在电梯里碰到韩文涤,并且是单独相遇。他还像往日那样严肃,甚至没看小项一眼。小项一直看着他,她和他靠得如此近,她几乎嗅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温暖气息(更多的是她的想象)。不知怎的,小项突然泪流满面。韩文涤似乎很吃惊,问,你怎么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巾递给小项。小项几乎没有思索,抱住了韩文涤,把脸贴在他胸膛,失声痛哭。小项不知道是为他哭还是为自己哭。她只想哭。韩文涤身体僵硬,没任何反应。小项抬头看他,他的表情有点惊愕。不过,他很沉稳。他指了指电梯上的摄像头,说,监控。

  小项迅速离开他的怀抱,好像韩文涤的身体发出高压电,击中了她,让她本能退离。他们的办公室楼在十一层,电梯很快到了。小项几乎是从电梯里逃离出来,好像是她刚刚受到了非礼。

  回到办公室,小项羞愧难当。出于自尊,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对自己的失态向韩文涤表达歉意。让小项意外的是韩文涤回复了她。韩文涤说,一直以来把小项当作小妹妹看待。别的不再有进一步的表示。小妹妹在小项看来是个暧昧的词语。小项突然感到雨过天晴,希望又以近乎顽强的方式从失望的土地里长了出来。小项想既然都这么主动过了,丢过人了,就继续丢人吧。小项开始在短信里表白。韩文涤的回应谨慎而节制。

  那段日子,陈波想和小项亲热时,小项都拒绝。睡觉前,小项不忘拿起手机,给韩文涤发一条短信,言辞热烈。晚上,韩文涤从来不回复小项。有一天小项睡不着,偷偷跑到卫生间试着给韩文涤打电话,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开着机。开着机的话说明他看到她的留言了。他已关机。小项回到床上,陈波问,出了什么事吗?小项说,你想哪儿去了。陈波说,你刚才去打电话了?给谁?小项说,你神经啊。一会儿,小项说,你怎么疑神疑鬼的?要不你查看一下我电话吧。小项这么说,并没有把电话递给陈波。陈波翻过身说,睡吧。

  和韩文涤的关系没有朝小项所希望的方向进展。一个月后,韩文涤不再回她的短信。在单位里,他也对小项越来越冷淡。小项想,大概是自己太主动,把他吓跑了。

  小项觉得自己失恋了。小项茶饭不思,还经常失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因此感到很痛苦。没有恋过便失恋更令小项感到挫败。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些日子。

  小项想起周菲让她主动表白时留下的警告(当时小项极度排斥周菲的话,认为周菲有偏见)。周菲说,你要做好受伤的准备。韩文涤不是一般人,外面都在传他快要升官了,不会在这种事上犯错,他老婆都对他那样了,他都不愿离婚,这得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况且你又是他的下属,像他这种男人,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周菲是多么聪明。

  小项明白男女之事强求不得,道理虽懂,她还是心有不甘。好在小项的工作很忙,需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她又是个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得把自己的情绪牢牢把控好。另外,她接触的人很多是开心果,说学逗唱,一副游戏人生的派头。欢笑总是能缓解沮丧的情绪。久而久之,小项就死心了。有一天和陈波亲热后,她想起韩文涤来,竟然觉得那个人非常陌生。

  小项对自己说,陌生是对的,我从来就没了解过他,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

  小项习惯于把自己的情感生活告诉周菲。小项虽然说得轻松,周菲意识到,小项还没有真正忘掉韩文涤。对于一个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就结婚的女人,小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出轨是迟早的事,不是对韩文涤也会对其他人。

  夏天的时候,韩文涤真的如传言一般,升职调到别的单位。同事们给韩文涤做了一个欢送仪式。小项竟然有些怅然。小项以为自己完全把他放下了,韩文涤要离开时,她意识到他从来没从自己的精神上抹去。小项和同事们一样,祝贺韩文涤荣升,说一些场面话。那天韩文涤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对小项亲近,他走到小项边上,笑着说,空了去我那儿坐坐。小项听了还挺意外的。这不是她熟悉的韩文涤。在台里,韩文涤从来不主动让下属去他办公室。小项的心思不由得动了一下。她看着韩文涤。韩文涤却把目光投向另一个美女。

  韩文涤离开电视台后,小项经常想起他。不过小项没得到他任何消息,更别说受到他的邀请了。韩文涤走时说过的那句话,小项念念不忘,心有所动。她恨自己是不是有些轻浮,就凭他这么一句话,心里又凭空等着什么似的,死灰复燃了一般。有好几次,她路过他的单位,想上去坐坐。不做同事了,他会怎样对她呢?不过这样的念想并没持续多久,小项心中的涟漪慢慢平静下来。她不再想起他,好像他在她的世界上消失了,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但韩文涤还是在的,那年秋天,小项突然收到韩文涤的一条短信问候:你好吗?

  看完短信,小项愣了好长一会儿。她心中生出遥远而悠长的感觉。她接到短信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遗忘他,相反在等着他的出现。他依旧在身体或记忆的某处,等待某个时机激活。

  我很好,你呢?这句话,她写了好几遍,终于颤抖着手指按键发了出去。

  他迅速回了条短信,我也很好。

  这样,他们开始了频繁的短信往来。从前的感觉慢慢被唤醒了。现在,她收到他的短信时,会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流过。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他短信上说的。他说他很珍惜她的情意,也让她原谅他的不解风情。他的言辞依旧是谨慎的,不过意思明白多了。她回忆或虚构过往的一切。她当时暗恋他时,她是那么绝望,又怀着希望。在和陈波做爱时,脑子里幻想的是这个人。在这样的秘密交流中,她有了幸福感,好像她突然得到了一件原本并不奢望的宝物。她觉得自己似乎恋爱了,这回是真的,虽然有时候她依旧将信将疑。

  走向更亲密的下一步是自然而然的。终于有一天,韩文涤提出和她约会。韩文涤的约会非常直接,他开好了房间。这不像是他的做派。他是个多么含蓄的人。在小项的想象里,他应该请她喝咖啡才对,不应该一步跨向宾馆的某个房间。不过小项很快试着理解他的行为,他很忙,或者他害怕在公开场合碰到熟人。永城就这么大,他认识的人又多。

  小项是怀着温柔和爱去和他约会的。在约会前,小项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觉得自己并不好(之前她一直为镜子里的自己骄傲,现在却自卑得要命)。她从来没和相爱的男人约会过,她不知道见面怎么和他相处,还担心自己的身体没有反应。她很忐忑。

  她进入房间时,他已经到了。她有差不多半年没见到他了。这段日子他们虽然每天在交流,他只活在她的想象里。但现实和想象毕竟是不一样的。在进门前,她脑子里的他高大而温情,她被他的光芒灼照,有轻微的晕眩感,心跳强烈到她不能呼吸。她感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她的身体完全打开了。只是他完全不是她想象的样子。没有光芒,相反,他显得有些慌张,甚至有些气短,好像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并不光彩的事。这令她的心里产生一种轻微的抵触和尴尬,好像自己的行为也是见不得人的。她刹那平静了。有一种陌生的气息从房间里弥漫开来。这不是好兆头。

  韩文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项想,他应该过来抱住她。气氛是如此冷。有一刻,小项犹豫是不是要逃走。她舍不得。小项注意到韩文涤看她的目光是无助的。他大概是真的没有经验。她忽然心疼他。她想,已走到这一步,我主动一些吧。

  她动作僵硬地抱住了他。他马上回应,开始亲吻她。他显得很疯狂,但她感到他的嘴唇是冷的。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她希望自己的热情可以唤醒他的激情。小项主动脱光自己。韩文涤只是亲吻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小项解开了韩文涤的纽扣。韩文涤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挡。

  然后,他们失败了。他们赤裸相见,韩文涤没有任何反应。小项尽量帮助韩文涤,他还是不见起色。

  小项问,你是紧张吗?

  韩文涤说,可能。

  小项说,同她也这样?

  韩文涤有些失神,语调含混,同她没问题。

  小项想起那个传言,他们说他美丽的妻子在外面有了情人。小项就是听到这个才激发起对他的热情。现在她有点明白这个传言的意思了。小项突然抱住了韩文涤,在他的胸口呜呜地哭起来。

  你怎么了?他问。

  没有关系。没有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她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那天他们分手时,他和她的目光一直在逃避对方。回到家,小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给韩文涤发信息。她还是愿意和他保持亲密关系。韩文涤没有再回她。

  一个月后,小项意识到韩文涤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这一次是真的消失了。空闲的日子,小项还是会想起他来,想起他失败时窘迫的样子,她为他惋惜和心痛。现在她知道他是个压抑的男人。这个看上去沉稳而低调的男人,或许这么多年来真的一直默默地爱着她。她愿意相信是这样。

  同时,她也为自己惋惜。她爱过他,但她终究没有得到他。

  等到豆豆上幼儿园,小项突然空闲下来。再次想起她和韩文涤的事,小项竟然有一种陌生和荒诞感。那些事情好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甚至远到仿佛是前世,很不真实,与己无关似的。那种曾经有过的深刻的悲伤早已不着痕迹,一切山高水远了。她想,原以为无比深切的情感到头来究竟都成了一片虚空。

  周菲找到了金主,终于可以排她的舞剧了。周菲对小项说,金主是高层某公子的白手套,这点钱对他们来说就像头上拔下来的一根白发。话虽这么说,周菲也不是没担心赵总自有目的。对于他们来说目的无非是色,不是对周菲色,就是对周菲手下的女演员色。不过这个赵总从来没提过任何要求。他们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席间,周菲说起自己那个永远排不了的舞剧。赵总马上答应帮她。当时周菲并不相信,一笑而过。哪知道第二天赵总差人送来了一张支票,给了一半的钱。

  周菲觉得有必要谢谢他。她不想单独同他见,就拉上了小项。小项这段一直在嚷嚷着空虚之类,老是拉着周菲逛街买衣服。这家伙东西乱买,看见一件好衣服,会买两件。周菲从小项买衣服的行为中想起一个成语:不知餍足。她觉得这个小女人总归有点贪婪啊。

  本来周菲拿小项做挡箭牌,小项竟拉起皮条来。饭局毕,两人把赵总送走,小项说,赵总不错啊,我以为是个臭男人,竟然是个靓仔。天哪,这么年轻管着这么大摊子事,你不动心?周菲听了哭笑不得,说,你是不是爱上人家了啊,要不我给你们牵个线?小项打了周菲一下,说,你的男人,我哪敢碰。周菲听了刺耳,不过她懒得同小项解释。

  两人都喝了酒,周菲是开车过来的,周菲找了个代驾,先送小项回家。一路上,顺着刚才的气氛,两人聊着八卦,也不顾及车里面还有个代驾在。小项议论起台里的女主持人,这个每年要谈一次轰轰烈烈恋爱的女人这回动真格了,那小她十岁的少爷居然要娶她,女主持折腾着要和丈夫离婚,丈夫不肯,几次自杀未遂。周菲说,看来是真爱,他们好了有三年了吧,你们那女主持恋爱的频率明显下降啊。小项笑了,说,她真是有激情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一次都像威风锣鼓,排山倒海,气势恢宏。周菲玩笑道,我看你现在也是这样,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小项白了周菲一眼。

  关于和韩文涤的事,小项巨细靡遗同周菲讲过,连那次约会也讲了。当时小项是多么伤感,好像自己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恋。不过,现在小项完全忘了那一出,好像她已把那个深情的自己丢到了历史的垃圾桶里。

  也许是喝了酒,小项言语或多或少有点轻浮。小项说,周菲我问你,要是我这辈子只有陈波是不是亏掉了?周菲说,你不是有过韩文涤,还同人家上过床。小项说,哪有。又打周菲。周菲说,好了,别闹了,你还是好好守着你老公吧,陈波挺好的。激情有什么好,细水长流才是真的过日子。小项对周菲讲过她和陈波床上的事,小项说陈波一板一眼,在床上精确得像在手术台,机械重复着同一套动作。那次周菲被小项逗乐了,说,你可以放荡一些啊。小项说,陈波会受不了,以为我从外面学来的。又说,他表面上不太问我外面的事,但他多疑。

  两人一路玩笑着,代驾小哥突然出声了,问,你们是演员吗?两人愣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她们发出嘎嘎嘎的欢笑声。小项来劲了,趴到左驾座位的背上,看着代驾,还忍不住摸了一把代驾的脸,对周菲说,刚才没注意看,是一位帅哥哦。周菲制止了小项,说,人家开车呢,你别闹。

  周菲心想,小项真的是孔雀开屏了。至少今夜是这样。是因为赵总吗?

  春夏之交,小项听同事说,省里请了一位英国专家,要在西湖景区搞一个关于舞台空间利用的培训班。不是小项所在的系统搞的,但主办方给了电视台策划部一个名额。英国的舞台艺术深具传统,小项的同事都争着想去。小项也想去,不过她懒得争,在心里放弃了。结果最后轮到的是她。

  报到那天,天气突然转暖,刚好小项带着夏装,就及时换上了。小项的身材是小巧玲珑型,她自认为不太合适穿裙子,宽大裤子或裙裤合适她,再配上宝蓝色的短袖T恤,把她的皮肤衬得十分白皙。那天小项换上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都爱上了自己。小项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在家里,要是豆豆不在,她喜欢赤身裸体,也不管窗帘是不是拉好。陈波对小项这个行为倒也没有制止,只是看到她裸身,就把窗帘关上,生怕被别人看了去。

  那天小项报到时有点晚了,大多数学员都到了,围在报到处,叽叽喳喳说话。学员来自全省,男男女女,年龄相当。他们基本上来自同一个系统,或多或少是认识的,至少听说过彼此吧。小项谁也不认识,她好像自己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的领地。不过小项认为这挺好的,可以认识一些新朋友,可以开阔视野,还可以拓展一下社交圈。现在的社交圈,同学(哪怕只同学三天)就是天然的社交纽带。

  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小项。他走过来帮小项拿行李,小项的行李不多,就一只拉杆箱。小项没有拒绝。同学嘛。在去房间的路上,那人介绍了自己,叫卢一明,他说,他去过永城,在一次会议上见过小项。小项记不起来了。小项仔细看他,理着一个小平头,觉得他像一个运动员。那天,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袖衬衫,大概是因为肌肉发达,衬衫显得有点紧,也因此显出他的挺拔来。后来,他告诉小项,他每周要去健身房三次。他说,不健身,身体会难受。

  到了房间,小项在镜子里看自己,一边看,一边想起艳遇这个词。她有一种预感,在这三天里,可能会发生一些事。她对卢一明不了解,她想象了一下,如果和这个男人真的有艳遇,她是否可以接受。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淫荡的笑意,说,为什么不呢?近来,她经常起念,想尝试陈波以外的男人。

  吃晚饭的时候,卢一明端着盘子坐到小项对面。卢一明很自然约小项晚饭后一起散步,小项爽快地答应了。到目前为止小项在男女之情上没多少实质经验,但面对卢一明时她表现得沉着老练,好像她是个情场老手。后来,小项才明白,卢一明才是情场老手,她只不过是个雏儿。

  两人沿着山谷小道,一会儿到了苏堤。大约是周一的缘故,晚上的苏堤行人不多,显得很清寂。小项经常来杭州,都是来去匆匆,少有闲心在西湖漫步。年轻的时候,倒是独自一个走完过长长的苏堤。现在的西湖因为灯光的缘故,晚上看起来美轮美奂,好像真的到了天堂。苏堤倒是幽暗的,大概因为苏堤的绿植更茂盛吧。

  在一个黑暗的深处,卢一明拉住小项的手。小项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回避。小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们手拉手散步时,小项感到自己是拘谨的,僵硬的。她原本以为拉着男人的手,身体会有欲念。没有。卢一明却是有欲望的,她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感受到他手上的不安分。他不说话。不说话是某种危险的开端。她有点担心,周边人这么少,如果他这会儿做出些什么,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一棵桂花树下,卢一明突然用力把小项揽在怀里,迅速用嘴封住了小项的嘴。小项吓了一跳,然后是本能反抗。她发现自己不能适应如此迅速就走到这一步,在她的想象里,男女之间应该先有言语暧昧,或含蓄的表白,或甜言蜜语,卢一明却毫无铺垫,跳过语言直接进入行动了。她本能地推开卢一明,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对别的女人也这样吗?

  仿佛是这句话带出了小项的生气。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轻侮。小项甩下卢一明,几乎是逃离了苏堤,沿着山谷的小道回到宾馆。她以为卢一明会追上来,或向她道歉,或继续拥抱她。如果他那样做,她也许会原谅他的粗鲁,他们还可以出来散步。他没有,他站在那儿,看着她,好像对小项的反应颇感稀奇。

  小项跑回自己房间。她关好房门,靠在门边,气喘吁吁。奇怪的是欲望在那一刻突然在身体里苏醒了。她的手指在自己嘴上划了一下,迅速唤起刚才瞬间的印象。她闭着眼,好像这会儿卢一明正吻着他。那一瞬非常仓促,因此或许完全是她的想象,她觉得他的嘴唇饱满热烈。她的嘴微微张开,迎接着他。她感到心脏猛烈跳动,胸口发胀,好像这会儿她身体里唯一存在的就是那颗脆弱的心脏。

  后来她躺到床上,一直看着手机。或许他会给她一条短信,请求她的原谅,或者向她表白他这么做是因为喜欢她。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没有任何动静。她不知道他是否从苏堤回来了。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决绝了?会不会伤害到卢一明?她的身体发烫,伴有轻微的抽搐。仿佛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欲望,她给陈波打了个电话。陈波似乎吃惊她会给他电话,问她怎么了?也许因为身体里的欲念,她说话特别温柔,她甚至想,这会儿如果陈波躺在身边也是好的。不过她很少在陈波面前流露她的情欲,他们谈家常。陈波问了培训班的情况,小项则关心女儿豆豆。

  ……

  艾伟,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同志》《爱人有罪》《越野赛跑》《盛夏》《南方》,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上的声音》《小姐们》《战俘》《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等多种,另有《艾伟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译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