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乔叶:小瓷谈往录(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4-29

  

  1.原由

  之所以能和小瓷长聊这一次,是因为雪姐。雪姐是我豫北老家的学姐,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总,已经在郑州居住了二十多年。我十几年前刚到郑州的时候,因一些琐事承她帮忙,见面比较多。这些年见得少了,近两年只保持着偶尔的微信联系。前些天,她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主题就是小瓷。

  雪姐说,她和小瓷的女儿自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也是好朋友,两个母亲被牵连着,就熟悉起来。都很忙,之前也没怎么详聊过,这次她们一起带孩子去英国游学,住在同一栋房子里,每每孩子们按行程忙去了,只剩下她们俩,就聊啊聊啊。雪姐的生活简单,三言两语就聊到了底儿,小瓷的事情却多,就越聊越细,越聊越深,两个女人就此打发了很多时间。

  这个女孩子的故事可有意思了,可有意思了。雪姐在电话里反复强调。

  “女孩子”,这个称呼让我莞尔。算起来,小瓷比我小两岁,也有四十五了吧。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就被某些社会标准定义为大妈了,可雪姐还叫她“女孩子”。且也不是个例。近些年,常听到中年妇女们彼此叫“这丫头”“这姑娘”“这孩子”的,颇点儿酸倒牙的味道。男人们肯定会在背后嘲笑吧,但是,这份女人对女人的娇宠和疼爱,我倒是很喜欢的。

  还有“有意思”。如我这般的职业写作者,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有意思”,整天浸泡在“有意思”里,对于“有意思”的认定和寻常人自然也有不同。因此,对于雪姐说的“有意思”,我是打了问号的。不过,既是雪姐这么热情,我也不好推却,就约了聚一聚。和雪姐毕竟多年没见,哪怕仅仅是见见她,也是应该。

  约见这天,就在我准备出发时,雪姐打来电话,说孩子发烧,要去医院,让我和小瓷如约见面就好。

  反正我都听过,再听也是复习。她会敞开说的,一定是个好素材呢。雪姐说。

  我无声地笑。素材,又是这个词。碰到过太多的人试图提供给我素材,或者干脆就不由分说地给我提供了过来,对此,我常常是坚决谢绝:“您的素材还是自己留着写吧,我有自己要写的东西。”——也许只有同行才能明白吧,不是任何人的任何故事都可以成为素材的。温暖的,冷酷的,惊险的,平淡的,都可能是素材,也都可能不是素材。对于素材的分析、判断和使用,只有下笔的人才最清楚。当然,话说回来,撇开素材不提,赴约在即,去听一个陌生人谈谈往事,也不错。

  约见之地是郑州东区的一家茶馆,名曰瓦库。以瓦为主要的设计元素,清明素雅,我和女友们常约在这里聚会,和这里气场很合,很是舒服适宜。想到古人将生女称为“弄瓦之喜”——尽管瓦义古今有别——就觉得瓦和女子也确有渊源。

  约的是中午十二点,我十一点五十分到,小瓷十一点五十五分到。她身材高挑,足有一米七。穿着黑色连衣裙,外罩淡蓝色风衣。进屋坐定后,她的座位处似乎都提亮了几分,可见“光彩照人”者不仅是照人,也照地方。细看她的五官,眼角微微上挑,眼距有些宽,嘴巴也有些大,有点儿像清瘦一些的邓丽君,也有点儿像丰腴一些的舒淇。皮肤光洁明净,看不到皱纹。言行举止中有着一种不自觉的妩媚风情。声音也清脆甜美,笑起来十分爽朗,很有感染力。在吃饭喝茶带聊天的三个多小时里,她不时大笑,让我不由得也跟着她的节奏大笑起来。她笑时眼睛里闪闪发亮,眼角虽有细细的皱纹,却毫无沧桑之感。一个女人到了中年,还能有这样的精气神儿,真是不多见。

  先从她的名字聊起。她说,她爸爸喜欢钧瓷,她哥哥名叫钧,她就叫瓷了。她还有一个妹妹,叫玉。她莞尔一笑:我爸说,好瓷如玉。

  2.姥姥的教育

  我从小是姥姥带大的。姥姥家在甘肃,离兰州不远的一个小城。我是三岁到的姥姥家。那时我妹妹刚出生,我妈怀她时身体就不大好,生下她后一直缓不过来。我哥也才五六岁,我爸妈实在是顾不过来,就把我送到了甘肃,让我姥姥带我。在那边呆过的人搭耳一听就能知道,我现在的口音还有一点儿甘肃味儿。

  甘肃味儿,是什么味儿?

  就是大西北的味儿嘛。那边人的口音比较硬。后来到的地方多了我才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也养一方口音。比如南方地界,就是得软,北方地界呢,就是得硬。咱们河南呢,就是得圆圆的,滑溜溜的。

  哈哈哈哈。

  那时候在那边,物质比较匮乏吧?

  那时郑州物质上也不丰富啊。但我在小城的生活质量还是很不错的。姥姥一家子,除了我大舅,其他都是铁路上的人。姥爷姥姥退休得早,我二舅接的是姥爷的班,小姨那时候还小,长大后也进来了。铁路上的工资福利都还行,姥姥家不差钱。我吃穿上从来不缺,没受过委屈。

  上小学前,主要是姥姥带我。姥姥,她和一般的老太太不一样,很不一样。她不大会做饭,却很会玩儿。她经常带我去玩儿,我小的时候,她带我在小城附近玩,我上小学后,一到周末,她就带我坐着火车短途旅行,对,她免票。那个年龄,我也免票。那时候,敦煌,玉门,嘉峪关,我们都去过。姥姥说,你是一个女孩子,一定要见世面。见世面很重要。我问姥姥,男孩子见世面就不重要?姥姥说,当然重要,不过相比而言,女孩子格外重要。因为男子汉走四方嘛,越是长大了越能走得开。女孩子呢,长大了就结婚生孩子,容易被拘到家里,想出去就难。小时候见过世面,眼界就宽。这小时候的眼界宽,是打底子的宽,以后就不会太窄。

  深有同感。我家是儿子。一直觉得“穷养儿子富养女”这句俗语可琢磨的点儿挺多的。其实,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都有需要穷养的地方,比如在意志、品性、习惯等方面的捶打磨炼上,都应该严格要求。也都有需要富养的地方,比如想学什么东西,想去哪里增长见识,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都值得鼎力支持倾情付出。反正我对儿子是如此。只要他有这方面的想法,只要在我能力之内,花多少钱我都绝不心疼。我开玩笑对他说,属于你的这一份儿钱,我最愿意花在你这方面的成长上。将来的房啊车啊媳妇儿啊,就靠你自己的本事啦。

  姥姥也经常带我去兰州,常常是,吃饱喝足玩累了,我们俩就坐在车水马龙的马路牙子上,看人。一边看,她一边给我出题。问我,你觉得哪个女人漂亮?我就说哪个哪个漂亮。为什么?我说,她穿的衣服好啦,戴的首饰好啦之类。她再问,衣服首饰好在了哪儿?她就这样逗我说着,随时点评。比如我说,那个女人明明个子低,可看着高。她说,那不是高,是挺拔。所以女人得挺拔,挺拔了就显得高。再比如我说,人还是年轻的好看,老的就是丑。她就不乐意了,绷着脸说,年轻也有丑的,老了也有好看的。姥姥我不好看吗?

  哈哈哈哈。

  我们的笑声震得茶杯里的茶似乎都晃悠出涟漪了。真是可爱的姥姥啊。

  我连忙说,好看好看,姥姥好看。姥姥就说,女人好看,不能光仗着年轻。你看咱们吃午饭时隔壁桌那个女人,也不年轻了。可你是不是觉得她很特别?她的五官长得可不算好,眼睛不大,眉毛不浓,头发不黑,个子不高,皮肤也不白,可她点菜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跟那些咋咋唬唬的女人就不一样,对不对?你去跟她说话,肯定也不敢放高声,对不对?我跟你说,这就叫气质。气质这个词,我就是从那时候知道的。

  你可真洋气。

  那是。谁让我有一个洋气的姥姥呢。

  姥姥家不是单元楼,而是一个小院子。在那个小院子里,姥姥也经常给我上仪态课,教我怎么站立行。比如,穿裙子的时候应该怎么坐。她教我,坐下来的时候,双手从背后到臀部,虚虚地捋一下,再坐。这样的话,起来的时候,裙子后面不会皱,而且会显得优雅。那时候,我走路有点儿外八字,这成了她的眼中钉。只要看到我犯了毛病,她就会说我。说一遍不行,两遍不行,下次就一脚踢过来,我才能长记性。她踢我的时候,那可是一点儿也不优雅呀。

  哈哈哈哈。

  敲门声响,服务员进来,送上了一道干炸深海小黄鱼。吃这种鱼,我一向懒得用筷子,就用手拿,觉得痛快。小瓷却不。她仍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

  像我这么手拿着鱼吃,你姥姥不会答应吧?

  对外人她会很宽容。对我,肯定是要教育的。我食欲很好,可姥姥从来不让我吃得太饱。主要是为了健康,再就是要养成节制的习惯,不让我胃口太大。她说,女孩子,不能傻吃。那时候,我穿的马甲和棉袄都是她量着我的身子做的,紧紧地贴到身上,既暖和,还能保持身材。对了,她还每天带着我看央视的《新闻联播》,看《人民日报》,说应该关心国家大事。

  真是完美的生活。我感叹。

  哪儿会有完美的生活呢?我二舅是癌症,死得很早。

  我怔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生活态度可以尽力完美。二舅的坟在山里。姥姥经常带我去给二舅坟前的树上浇水,有柏树,也有松树。附近山沟沟里有条河,就用河里的水。河里还有很多鹅卵石,给树浇完了水,姥姥会捡几颗鹅卵石回去。我们家的窗台上,花盆里,摆的都是鹅卵石。她还在山沟里挖青苔,把青苔放进花盆里,摆得满满的。对了,她还抽烟。不过,她说她抽烟为的是抽出烟灰,给花攒钾肥。你听听,抽个烟都能找出这么高大上的理由,好像她是为了花才抽烟的。

  哈哈哈哈。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姥姥还真是好看。在她那个年纪的老太太里,她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

  沉默中,想象着小瓷的姥姥,我认可小瓷的判定。在那个年代,在同龄人中,她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好看得,就像我的奶奶一样。

  3.二舅和小姨

  你姥姥也是这么教育你小姨的吧?

  差不多。她教育女孩子很有一套。

  那她怎么教育男孩子呢?我是个儿子,比较关心这个。

  我大舅不用怎么教育,天生的学霸,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一路读上去,直到留校当老师,根本不用操心。二舅么,是个学渣,再教育也不成。可是,他对我特别特别重要。嗯……他的角色,有时候像爸爸,更多的时候像哥哥。可以说,少年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男人,就是他。那时我最大的安全感,就是来自于他。对了,我忘了说姥姥对我的安全教育。七岁那年暑假,姥姥想让我学点儿防身术,就把我送到了兰州武术队。我一看,压腿练功什么的太受罪了,就很抵触。我就哭啊哭啊,把我姥姥哭得没办法,只好作罢。

  你在那里学了多久?

  满打满算一天。一日游。

  哈哈哈哈。

  是二舅教的我武术。二舅本来就会点儿拳脚,为了教我,又是看书又是找师傅的,可认真地又去学,边学边教我。那时候,他的身体真是好啊,铁打的一样。我就跟着他,整天哼哼哈哈地练武。说起来,我姥姥家在小城里很是有点儿名气,一是因为大舅学习好,二是因为二舅爱打架,三是因为我小姨很漂亮。小姨那么漂亮却从没人敢招惹,也是因为她是二舅的妹妹。用小姨的话说,在小城的街上,咱们都可以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为啥?因为有二舅呀。

  哈哈哈哈。

  二舅要是闯了祸,回到家必定会挨打。我姥爷打,我姥姥也打,他就硬挨,就梗着脖子,不哭。一幅宁死不屈的样子。

  二舅保护我的第一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姥姥家离学校可近,五分钟就能走到,所以我都是踩着铃上学,每次都是慌慌张张的进教室。有一次,我又是踩着铃进教室,同桌的男生应该是早就想和我捣乱一下,就瞅准时机,在我坐下的一瞬间把我的凳子翻了过来,让四条腿朝上,我来不及反应,一下子坐了上去,被凳子腿戳着了。是有点儿疼,关键是还跌到了地上,丢人啊。你想,我这么一个有模有样的小淑女,跌到地上了,这还了得?我立马哭着回了家。二舅一听我哭诉,二话没说,就来到了学校,替我报仇。他很有技巧,把那个男孩子揪出了教室,却没打他。可他的气势吓人啊,怒发冲冠,怒眼圆睁,比打人还吓人。要是下手打了,会让人知道有多疼。可是他没打呢,你就不知道会有多疼,这更恐怖,是吧?

  哈哈哈哈。

  那个男孩子立马认怂,痛哭流涕地承认了错误,说保证不再欺负我。二舅说,这还不行。我还要交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你要保证以后没有人再欺负小瓷,以后要是还有人欺负小瓷,我就找你算总账。结果那个男孩子真对我负起了保镖责任,一放学就跟着我,护送我。二舅后来告诉我,这就叫有文有武,有勇有谋。

  我二舅读书不行,可这不妨碍他聪明。我一直觉得学习成绩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商。解放前,那么多人没机会上学,你能说他们不聪明?不见得,是吧?我二舅的心性就不适合在学堂里读书,他说自己适合自学。凡是他想自学的,成绩都不赖。武术是一项。他还会做木工。我姥姥家里存有可多原木板材,本都是给他准备做结婚家具的。就因为他对木工活儿有了兴趣,就硬是没请木匠,自己琢磨着做了一大套新家具,什么碗柜,橱柜,书柜,写字台,梳妆台,餐桌……全活得很,周正得很。可是,他到底也没有结成婚。

  二舅他,人长得挺帅的,又高又壮,一口细白牙,还爱干净,身上啥时候都是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儿。他也喜欢在穿衣打扮上教育我,不过他的教育方式跟姥姥有点儿区别。他是站到我跟前,把衬衣往裤子里一扎,说,皮带不要太高,太高了是不是比较傻?是。太低呢?他转过身,是不是就吊到屁股上了?是。那你就记住了:皮带不能扎太高,也不能扎太低。高了比较傻,低了不利索。还有皮带压出来的腰褶子,不要打前,也不要打后,要匀到身体两边。——你看,他说得多细。他这么教我的时候,我就像个二哈一样。

  小姨也教我。小姨比我大十来岁,我到姥姥家的时候,她也才十二三岁。有时候姥姥没空,她就带我。她经常命令我干这干那,我要不干,她就揍我。也不敢真揍,就是挠一下,推搡一下。她也经常撵我,让我滚回河南去。有一次,我跟她顶嘴,她正洗着我的衣服呢,恼了,就把我的衣服扔了一地,还踩啊踩的。正好我姥姥回家看见,她做贼心虚,居然说,她是听说这么踩踩会让衣服更干净。

  哈哈哈哈哈。

  后来么,我们俩就越来越好了。她也教我打扮,方式和姥姥、二舅也不一样。只要有空,她就会身体力行地当模特,扒拉自己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穿给我看。我们俩真是很像姊妹淘。对话常常是:

  小瓷,我这行吗?

  行。

  什么话?!岂止是行,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没有了。

  哈哈哈哈。

  二舅病的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根本不知道病是什么,只知道二舅病了,得在医院住着。在小城还不行,还得去兰州。后来在兰州还不行,还得去北京。再后来又回到了兰州。有一天,我正在上课,小姨来到了学校,直接到我班里,把我从座位上拉走,去了兰州医院,看二舅。一路上都没话。我一进到医院的病房里就惊呆了。这哪是我的二舅啊,皮包骨头。他原来是多强壮的一个人哪。眼前的他,很瘦很瘦,躺在床上,白被单下面是平的,找不着身体架子。

  可我没哭。只知道吃惊,不知道哭。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刻。那时候的我,就是个小傻子。

  看见我进来,二舅没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没力气说话了。他指着床头柜上的鸡蛋糕,示意我吃。我真是傻啊,就去吃。一个鸡蛋糕没吃完,小姨把我带了出去。带出去后,上到了天台,小姨放声大哭。

  那时候,我才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二舅了。才开始哭起来。也就是那个瞬间,我脑子里跳出了“死”这个字。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亲人死亡的事,从没意识到,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要死的,无论是谁。那是刻骨铭心的第一次。

  不久,二舅就死了。我作为他女儿给他送葬。飘飘洒洒地撒纸钱,往他的棺材上。

  没了二舅,家里很久都没有了笑声。我每次出门,都要朝左右看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朝左右看看,似乎是在看二舅是不是有一天会回来。我和小姨以前常常打打闹闹的,二舅死了以后,我们俩也安静了许多。

  电水壶嗡嗡轻响,烩菜在炖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瓦库16号包间里,此刻也很安静。

  4.回到了郑州

  我回到郑州时,该上初三了。

  在家门口,我妈都不认识我了。真的。那时候,我平均两年回去一次。恰好那两年是我发育特别快的时候,个子高了许多,俗话说,抽条了。一抽条,脸型也有点儿变了,圆脸变成了长脸。我是和姥爷一起来的,我步子急,在前头,姥爷落几步。到我家楼下时,我妈在单元门口站着,我路过她身边,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还唠叨了一句:是谁家丫头呀。我没搭腔。接着她看见姥爷,喊了一声爸,才想到我可能是她闺女。就是这样,母女相见不相识,有意思吧?

  那种场景,当然是有意思的。只是,这意思似乎复杂了一些。

  都没认出对方来,这也算扯平了。我笑道。

  这怎么好扯平呢?她是妈呀。妈怎么能认不出孩子呢?当时我的心里,可有些难受了。我妈也挺不好意思的,上赶着跟我说话。我刚回到郑州的那一两年,我爸妈都是上赶着跟我说话的。十来年没在身边,他们肯定是觉得亏欠我,总是尽可能地弥补我,好吃好穿都先尽着我。我要什么,他们通常也都不拒绝。这让我哥我妹都很眼红,羡慕嫉妒恨。我是初二暑假回的郑州,在家里住了一个暑假,待到后来,我妹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咋在俺家呆这么久啊,你咋还不走啊。

  哈哈哈哈哈哈。

  算起来,我都没怎么在家里住过。初三一年,高中,还有大学——我大学也是在郑州上的——都是住校。除非是周末和寒暑假,我不在家待着。那时候在家里待着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儿别扭。明明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像一家人一样,可我心里就是有一块东西隔着。他们对我可能也是一样。爸妈对哥妹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对我却总是客客气气的。这使得我像一个亲戚。我能感觉得到,比如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先吃完先离开,等我一回到房间,就听见饭桌上热闹起来了,他们的话明显多了,说说这,说说那。可我在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的,空气都像是在冻着。

  毕竟是生脚踏生地,有各种不适应。比如新学校,我刚住校的时候,舍友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我。倒不是因为我是插班生,而是她们觉得我矫情。我到宿舍第一天,就告诉她们,这是我的盆,我的水杯,我的毛巾,你们都不要用啊。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用的盆是四个,一个洗脸,一个洗脚,一个洗屁股,一个洗衣服。还随身一直携带两个指甲刀,一个剪手指甲,一个剪脚趾甲,专甲专用,分得清清的。这都是我姥姥教给我的,是生活习惯的延续。可这些在她们的眼里,就很格格不入,就很矫情。她们后来告诉我说,你那架势,显摆的就你一个是城里人似的,好像别人都是土包子。看你八百个不顺!

  哈哈哈哈哈。

  在外面无论有什么难处,回家我都不说。其实爸妈他们也老是问,可我就是不说。我有时候给甘肃那边打电话,跟姥姥说,跟小姨说,任凭她们费劲巴力地把话再传回给我妈,就是不直接跟爸妈说。爸妈的心意我当然知道,尤其是我妈的,可我就是犟着,熬自己,也熬他们。

  越琢磨,我越觉得这句话有意思——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肉,却也是掉下的一块肉,这块肉已然掉下,就意味和母体的分离。这世上有无数母亲都想把这块肉再摁回到自己身上,可是,真的,摁不回去了。何况小瓷和她的母亲之间,还有如此漫长的隔断。

  高一那年冬天,我平生第一次遇险。那是周末放学以后,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走着走着,我发现后面有个自行车,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总是跟我保持一段距离。我觉得有点儿不妙,就加快了速度。他也快了。到底没跑过他。在一段人特别少的路上,他追上了我,把我逼到路边,把我别倒了。这时候,周边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他把车子一扎,一步步朝我靠近。我忽然灵机一动,朝着他身后喊,哥,你来啦!他一扭脸,我就在那一瞬间,把自行车扶起来,骑上车就跑。他应该是没想到这一出,有点儿愣,再追来的时候,就跟我错出了几十米。我从容了一些,脑子转得可快,怕他跟到家,就骑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单位门口,不走了。我在传达室那里站着,传达室的大叔跟我爸认识,我在那儿,一边跟大叔寒暄,一边远远地盯着那个人。他到底没敢跟过来,站了好一会儿,走了。我又等了一会儿,确认他走了,才回到家。到家里,才发现自己一身汗。我哥问我咋啦,我一说,他拎起一根钢筋棍就往外跑,去追。当然,没追上,他说,要让我追上,我弄死他!我看着我哥的脸,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二舅的影子。对于郑州的家,第一次有了点儿家的真切感觉。

  对了,我还有一次遇险,是在大四的下半学期,快毕业了,初春时分。大家都忙着找工作。我去粮食学院附近找朋友玩儿,出来后碰到一个很久不见的高中同学,男生,就聊了一会儿。我们是在粮食学院旁边的金水河那里,金水河那时候还很臭呢。在河边的树底下,我们俩扶着各自的自行车,说着以后的工作方向。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还有大月亮。我们正聊着,一个手电筒照了过来,照在我的脸上,一个很恶的声音呵斥说:找的就是你!

  我一听就懵了。我说,你认错人了吧。那人说,没错,就是你!我找了这么多天,可找到你了。跟我走!他是一副治安的口气,我呢,莫名其妙就成了个犯事儿的。他又对那个男生说,你赶快滚蛋!那个男生早就傻了,看看我,看看那人,在那里犹豫不定。那人就说,你杵在这儿,等着一块挨揍呢吧。那个男生,你猜怎么着?居然真的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那里。

  也太渣了吧?我忍不住骂了句粗话。

  是很渣。

  后来,你们又见过没?

  见过。在同学聚会上。

  他没个说法?

  他有点儿尴尬。我倒是很平静。这事儿,我起初也很气愤,后来想通了,你跟人家就是一般同学嘛,他可以往前站,也可以往后退。要是人家不愿意冒着风险救你,你也没权力谴责人家。想通了,这事儿就过去了。我没不理他,也没很理他。但对他肯定是减分的,没有对于一般同学的感情了。后来,又见面的时候,他自己主动解释了那件事,他说他去找警察了,不过没找到。他担心了好几天,打听到我平安无事,才踏实下来。

  你怎么反应的?

  我拉长了声音,说:哦——

  哈哈哈哈。

  总不能感谢他吧?也不想戳破他虚伪的理由。他憋出个理由也不易,是吧?

  哈哈哈哈。

  他走之后,我对着那个人,努力镇静着,说你真的认错了,我是个大学生。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认错了……我嘴里申辩着,心里可明白,这一定是个坏人,得抓住时机逃命。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可怜巴巴地求他,他肯定是胜券在握了,就任我说着,一手抓着我的自行车把,一手就去点烟,一幅闲样子。我一看他去点烟,就知道机会来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一把夺过自行车骑了上去,一路狂奔,一口气蹿到嵩山路上。嵩山路上路灯很亮。我在嵩山路的路灯下,站住,回头去看他。他还在后面跑着,追我。本来他正这么跑着呢,看我挑衅地看着他,一下子也站住了。我用气势告诉他,你敢过来吗?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扭头就走了。他走后,我靠在一个单位的大门外墙上,浑身没了力气,几乎要瘫软了。

  还是很怕的,是吧?

  当然怕啊。怎么能不怕呢?怕得发抖,只是不能让对手看出来而已。我这个人啊,就是事后怕。当事的时候是不怕的。顾不上怕。你知道吗?我还有一次极限逃生,是在谈恋爱的时候。

  是初恋吗?

  不是初恋,是二恋——不过,我初恋也差点儿把自己谈死。

  5.表白者们

  吃过了饭,开始喝茶。我们点了正山小种。服务员送上来水和茶,我上手去泡。人到中年之后,我逐渐爱上了喝茶。一壶一壶泡,一杯一杯喝,喝着喝着,心就静了下来。各种滋味,尽在其中。有多少事,不到年龄是不能体会的啊。

  在泡茶的时候,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小瓷的神情很沉静。这种沉静,也是一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才能拥有的,是岁月给予的底气。这种氛围里,一句不知道在哪里读到的话浮现了出来:“不要剥夺我的年龄,它是我挣来的。”

  听到我问“少女时代是不是经常会被人表白”,小瓷低头闻了一闻杯里的热茶,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三次,算不算多?

  第一次是高中时候。有一个男生,高二高三时我们一个班,前后桌。长得有点儿像小虎队的那个吴奇隆。他学习不好,老是抄我的卷子。会考结束后,他就到工厂上班去了。有天晚上,我正上夜自习,班里有个男生喊我出去,说有人在操场等我,说点儿事。我就去了。操场没灯,可黑,我就在那里等着,可是半天也没等到人。我就喊,谁找我?他从黑暗里走出来,说,是我。我可惊诧,说你咋来了?他说,这也是我的母校,我咋不能来呢。找我啥事?你有男朋友没?我楞了,不知道该咋说。说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实话实说,有啥难的。要是有呢?他笑了一声,笑得特别轻,然后口气微微一沉,说:要是有,那就不好了。没有。那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欢你。我飞快地想了想,说,不行。我语气很温柔。力量悬殊嘛,万一惹恼了他,我吃亏嘛。我跟他解释,说,你看,会考完了,马上就是高考,正是紧要关头,我忙着呢,现在不适合说这事,等我考完了再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不打扰你了,你专心学习,知道有这么个事就行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想着,这就算先稳住了他。还不错。谁知道,他表白完了就觉得自己有权利了似的,只要是周末,就来送我回家。我特别不想让他知道我家在哪儿。他说,放心,我就只送送你,别的啥也不做,你别有思想负担。你想,就看在我常抄你卷子的份上,送送你也该嘛。

  我就只好任他送了,一直到高考结束。可笑的是,我当时还以为这事儿特别秘密,只有我俩知道。其实早在对我表白之前,也就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都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昭告天下了。我们那一茬同学,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对我有意思。毕业这么多年来,高中同学一聚会,只要我一出现,同学们都会朝我问他。只要他一出现,也都会朝他问我。

  要是你们一起出现呢?

  他们就瞎起哄。

  哈哈哈哈。

  看来人民群众一直默认你们俩还是有特殊关系的。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我好好上学,你好好工作。等我毕业了,如果你还是对我有感觉,那就到时候再说吧。他没有回信。直到我大学开学后,他到学校找到了我,他手插在裤兜里,特别高冷的样子,说,我知道了,你看不上我。因为我没有考上大学。强扭的瓜不甜,我放手。你安心上你的学吧,祝你学业有成!

  虽然很强势,却也算明白事理,还挺可爱的。

  是啊。也很出乎我意料。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啊。上大学时,我们通过一些信。慢慢的,没人写信了,就成了电话联系,手机联系。这么些年,我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系。无论我换多少次手机号,他都能找到我。我从来都没有把他给甩掉过。每次再找到我,他都会说,为啥换号也不吭气?我说,那就别找我了呗。他说,那不行。同学三年,一辈子都是同学。我想了想,他也对。是我小气了。

  他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做生意很厉害,很有钱,对家庭也很负责任。可宠媳妇儿,好多年前,他给媳妇儿买化妆品就都是雅诗兰黛、迪奥和兰蔻,反正啥贵买啥。一说起媳妇儿就是“不是别人,是亲媳妇儿嘛”的口气。去年,他给媳妇儿买生日礼物,还让我给个参考意见呢。

  对你是不是也很有分寸?

  很有分寸。他最宝贵的一点,就是非常有界限感。对我,他再没有说过任何越过同学尺度的话。

  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两个人跟我表白过。一个是军训时的教官。我们总共四个教官,我属于二教官的小队,他是福建人。都说我们俩长得可一样,像兄妹。他对我也可好,人也好玩。那种胡福灰飞不分的口音,你知道的,本身就很好玩。我整天和他在一起说笑,就是一个开心而已,直到军训结束,也没觉出有别的什么。他那时人在高炮学院。军训结束后,他就回去了。有一天,他来找我们玩,走的时候,点名要我送他,说和我说点儿事。天可黑,我把他送到学校门口,道了再见。说完再见,他给我塞了一卷东西就溜了。我回去一看,是一卷钱。整钱零钞都有,总共有几百块。为啥给我钱啊?我可纳闷了。第二天,他的信就到了。可长。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说喜欢我,说我美,说一直想着我,忘不掉我什么什么的,还抄有席慕蓉的诗。

  我很意外。缓过神儿来,就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最后决定,把话说明白,最主要的是得把钱退回去。钱我需要,也喜欢,但这得分是什么钱。他的钱绝对不能要。我甚至觉得他在拿钱侮辱我。现在才觉得,他给钱的这种行为,也算是他表达心意的方式。可当时我就又羞又恼。见到他后,我把钱塞回给他,干脆朗利地说,我不喜欢你,也不想谈恋爱。我只把你当个朋友。你要是不改变态度,就连朋友也没得做。就这么三下五除二,把他解决了。

  他当着我的面,哭了。可能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扭着脸儿去擦泪。现在想想,他那时候也没多大,还是挺让人心疼的。可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心疼,还觉得他哭唧唧的,有点儿滑稽。宣告完了,我心里很轻松,唱着歌儿就走了。

  哈哈哈哈。

  还有一次表白,来自于我大学的班主任。确切地说,他不是表白,而是骚扰。那时候他有二十五六岁?不过已经成家了,有孩子了。他对我一直很好,比对别的同学要好,这我也有感觉。不过我可单纯,觉得这是我老师,也觉得有师娘,不会有啥问题。

  然后就是放了一个什么小假,学校里人可少。我要好的同学们都不在学校,他叫我去他家,毫无防备的,我就去了。冬天,可冷。他家可暖和。他让我把外套脱了,我也就脱了。然后我们就聊,聊啊聊啊,全都是些闲话。聊了一会儿,他让我喝水,吃瓜子什么的,我也喝了,也吃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就越来越靠近我,当他的手往我肩膀上一放,我一激灵,突然觉得这不对了。当时我就翻了脸,扇了他两个耳光。我说,你是我老师,你这样对我很不应该,很不好。我明天就可以到校长那里告你。他还想上来抱我,我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可能是茶杯——砸了他一下,就跑了。

  告校长了吗?

  没有。一是嫌丢人。二是我本能地知道,告他对我也没好处。再就是,告他就毁了他。他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家呢。

  第二天,他就找了个机会,跟我道歉。他的态度可真诚了。当然,他必须真诚真诚再真诚。他说喜欢我,太喜欢我,就是表达方式错了。我说,你就不该表达!他说,是是是,不该表达。反正我说什么,他就认什么。

  我原谅了他。也只能原谅他。那是我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你说是不是?

  6.教父

  我和初恋,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大三的时候,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的。他是我大学同学的姐姐的公司的上级领导。就是一个饭局,我同学被她姐姐叫上了,我又和同学在一起办个什么事,就一起去了,算是个蹭饭的。

  那时候你多大?

  二十一。他三十五。

  典型的大叔对萝莉嘛。

  那时候还不流行什么大叔萝莉的说法呢,我认为他充其量就是个大哥哥吧。见过那次面后,我都把他忘了。直到两年后,我毕了业,刚找到工作,他七拐八拐地找到了我的电话,联系上了我。我对他毫无印象,他说咱们见过,再见面你就知道了。见面后,他跟我回忆了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说在哪儿吃的饭,我穿的什么衣服,说的什么话……描述得特别细致入微。他用各种词汇夸我,说我气质独特举止优雅什么的,问我对现在的工作满意不满意,要是不满意,他可以给我介绍工作。还说他看人很准,觉得我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格局大,将来能够做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最起码也会有自己的公司,所以应该早早地对自己的职业有个规划……这些话很对我的心思。总之,他很稳重,很体贴,很像个大哥哥。让我觉得他真的就是看我是个人才,想给我做点儿职业规划。

  你没想到他想规划的是你这个人。

  是啊哈哈哈哈。

  我对当时的工作很满意,没有麻烦他再介绍。这么重逢了之后,他就常来找我,什么买了适合我看的书啦,有人送了他音乐会的票让我陪他听啦,等等等等,反正就是有各种借口见面吃饭喝茶聊天。也会给我买衣服什么的。我一推辞,他就说,你不是我小妹妹嘛,给小妹妹买点儿啥不应该吗?你也可以给我买嘛。我想了想,也对,就接受了。逛街的时候看到合适他的东西也给他买,作为回报。这一来二去的,交往就更多了。

  是不是也对他慢慢有了好感?

  应该是的。只是自己还糊涂着。那时候的状态,就是暧昧。这么暧昧了有大半年吧,有一天,我们又吃饭,正聊得开心呢,他漫不经心的说,过两天我爸爸想去你家。我问什么事?他说提亲。我懵了,重复说,提亲?他说,对。你不愿意吗?我说,没想过。他说,那你想一想呗。我说,我们都没有开始谈恋爱呢。他说,那就先开始谈恋爱呗。

  他真懂啊。

  是啊,他真懂。他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让我心动的人,直到遇到了你。他说,我知道自己年龄比你大太多,很不配,可我实在不想错过,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好好对你,努力让自己的爱来给年龄差加分。要是实在不合适,那也没关系,咱们就还回到原位。

  哈,怎么可能回到原位呢?但是如若不这么说,就不能有效地打消对方的犹疑。最是套路得人心,果然啊。

  就这么自自然然的,我们开始谈恋爱了。在我当时的见识里,他对我的好,简直是无所不能。比如,他问我,吃过杨梅没有?我说没有。他立马就会让江南的朋友早上摘下,送到飞机上,晚上我就能吃到。那种杨梅特别酸甜鲜美,肉厚汁多,咬一口都不见核的。

  现在还喜欢吃杨梅吗?

  早就不吃了。吃伤了。

  吃伤了。这是一句标准的河南话,意思是,因曾对某种食物享用过度而最终对其失去了胃口。

  除了男朋友,他还有好多种身份。是十级保姆。他给我做蛋饺,做鱼,做虾。来例假的那几天,更是要特别定制。也是服饰顾问。本来我就只讲究花色,小女孩么。他说这可不行。应该买什么品牌,什么做工,什么款式,什么面料。我必需得按照他的要求穿。我的发型,他也管。要是事先没跟他报备就去剪头发,他肯定会生气,问我为什么不跟他商量。我说,头发是我的,他说,不,是我们的。

  就像那个老笑话里说的那样,胡子也是我们的!

  哈哈哈哈哈。

  再比如,我要拔智齿,他就要求我必须去北京。他没时间去,就给我买好了火车票,给我找好了医生,那时还没有动车,也没有高铁,不能当天往返,他就让人给我订好酒店,安排好一日三餐。我嫌麻烦,不想跑,他很坚决地说,必须去。别人去哪儿拔牙我管不着,你是我的人,你拔牙,必须去北京!

  完全是霸道总裁的风格呀。

  按现在的说法是霸道总裁。那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我的教父。小女孩子,哪里扛得住这个呢。我很快就沦陷了,什么都听他的。我本来一直在外面租房住的,就搬到了他那里,住在了一起。同居了大概有一年多,我才带着他去见了爸妈。我爸妈见过后,坚决反对。我爸说,他不会给你幸福。他比你大那么多,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你真知道吗?我说我当然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一定会结婚。我妈崩溃得就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对我吼:你要是跟他结婚,就别认我们!我说,不认就不认!我还说了更狠的话,说,你们本来就不爱我,要不就不会在我那么小的时候把我送到甘肃去。他对我,比你们对我好,好一千倍,好一万倍!

  我爸目瞪口呆,我妈嚎啕大哭。还是我爸先冷静下来,他说,好,你去吧,去跟他在一起吧,希望你不后悔。我扭头就走。出了门,我也哭了。可我还是走了。我后悔自己说了狠话,可我不能回去低头。

  你可真够任性的。

  是啊。可是,在父母面前不任性在谁面前任性?我不信他们会不认我。

  显然,小瓷是在欺负自己的父母。之所以欺负,是因为欺负得起——他们爱她。想起一句老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的一切都正确,对应的是另一句老话:天下无赢儿女的爹娘——所有的父母对孩子都没有办法。

  我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要跟他一起走到底。因为父母不同意,我们把结婚的事暂时搁置了下来。那时候,我对他可以说是死心塌地。那时候的我,没有脑子,因为不用脑子,被养废了。我知道的是:他爱我,这有问题吗?没有啊。他对我很好,这有问题吗?没有啊。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我,为了我好,这有问题吗?没有啊。那我还想什么呢?

  最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候,我还在工作。我还没有放弃工作。他提出过让我辞职,我就问他,你当初不是说我能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吗?我不是该有自己的职业规划吗?他就没话说了。

  哈哈哈哈。

  工作让我愉快,不是因为薪水。跟他在一起,我根本不缺钱。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工作让我愉快,尽管也累,但确实心甘情愿。每次一到公司,一坐到工位上,明明公司的规矩也很多,可我就觉得放飞了自我,有了一种自由感。

  客观地说,我从他这里也真的学会了很多。比如碰到大一点儿的事,他会要求我把方案流程什么的先给他审阅,我就乖乖地给他审阅,他会说,哪些环节有什么什么问题,想一想应该怎么改。我就改。我需要经常向公司领导汇报工作,每次汇报前,也都要先跟他演示一遍。不见面的时候就在电话里,把汇报的具体内容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会说,来,把语言再组织一下。真的,他经常让我组织语言,一遍一遍地让我组织语言,每一遍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直到我必须马上去汇报了,他才会勉为其难地说,就这吧。

  小瓷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叹了一口气。

  我到现在还有个下意识的习惯,就是打腹稿,组织语言。有时候,我在心里反复组织好几遍才能醒过神儿来,就在心里骂自己:组织个屁!

  哈哈哈哈。

  那时候,我的世界除了工作就是他,以为对他了解很多了,后来才知道所知甚少。比如他的朋友,我都不熟。也没兴趣认识。他也不主动带我认识。有年龄差,职业也不同,我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带我去朋友家做客,就出了状况。

  那一次,吃过了晚饭,男人和男人聊,女人和女人聊。他朋友妻子跟我感叹,说人和人的缘分啊什么的,说他跟他前妻就是过不到一起,有孩子也不能凑合之类的,我的脑子当时就轰的一下——他一直跟我说他没有结过婚的!可我不动声色,继续套她的话。她看着我的脸色,问,你不知道啊?我说,知道一点儿,可这不是他开心的事,所以我也从不敢多问。您就多跟我讲点儿吧,这也是为了我们好,以后我可以注意点儿。

  她没了心理负担,就放开了跟我讲,他前妻什么性格,他孩子几岁了……那是夏天,我穿着个吊带裙,浑身冰凉,心里跟猫抓似的。我的意识分出了又一个我,冷冷地看着坐在那里跟主妇聊天的我,真是笑容甜美,青春靓丽。可是,她要疯了。这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女人,真他妈的可怜啊。

  我们是微笑着跟他的朋友夫妇告别的,我一点儿都没有失礼。出门后,我就开始哭。我的泪水再也没有停。我就只是哭,无声地哭。他开始没注意,还抓住我的手,说怎么这么凉啊。还摸摸我的额头,说不会是要感冒了吧?一直走到楼下,有路灯照着,他才看见我满脸的泪。

  是的。人有时候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控制不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他问我,你怎么了?我说,你说吧。他马上就明白了。就开始说。等他说完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说,要是早点儿告诉你,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他说得有道理。他总是有道理。那我的道理又该怎么讲呢?可能就是从那以后,我们两个的摩擦就多了起来,我没有那么乖了。这个事情破坏了我对他的基本信任,让我总是想怀疑他。这是有摧毁性的。他要说东,我一定想西。有一次,又吵了起来,之后,我们长谈了一次。所谓的长谈,主要就是他长篇大论的教育我,主题就是:他骗我是因为爱我,所以是小错误。而我死揪着不放,这是大问题。结论就是:我们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都有缺点,应该彼此包容。都爱着对方,应该彼此珍惜。呃,那就珍惜吧。

  是真的想珍惜,还是,因为别的?

  小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是想珍惜,也是因为别的。那时候,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失去了自信,变得越来越妥协和卑微,只是我不愿意面对而已。我抓住了“珍惜”这个词,是因为这更容易自欺欺人。

  珍惜,妥协,卑微,是的,很多时候,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尤其是当你不想分辨的时候,就会把其中让自己最舒服的那个词挑出来用。但是,怎么可能一样呢?妥协和卑微意味的是可能是对强力的退让,对失去的恐慌,对自我的否定,而珍惜意味的却是得到的充实和喜悦。

  想想,这是否和她童年被送到甘肃有关系?尽管姥姥他们都很爱她,可在她的意识深处,也许还是会残留着些微对被弃的畏惧感,这会成为埋下的种子,适时发芽。

  我们之间恢复了平静。但我心里其实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解不开这个疙瘩。特别痛苦。还只能自己痛苦,不能跟他说。因为我很清楚跟他说了之后,他会有什么话在等着我。痛苦着痛苦着,我也开始回避这种痛苦。不是说好要“珍惜”吗?我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自己,想要变成一个他理想中的贤妻。

  他的状态慢慢也发生了变化,可能是觉得隐藏的婚史过了明路,也可能是觉得我被他彻底收入了囊中,他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无所顾忌,对我也越来越霸道,指教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具体。就连做家务,他都挑我毛病。比如,我每次收拾房间,他都觉得我收拾得不好,收拾得不好怎么办?他先批评我。说你有什么用处啊?别的不行,这还能不行吗?然后他就让我恢复原位。我也就恢复原位,在他指挥下,再收拾一遍,希望能让他满意。可他就是不满意,还变本加厉地不满意。有一次打扫完卫生,好像是书房,他又是很不满意,批评完了,又是让我回归原位,可是东西很多啊,我回归不了原位啊。他又开始指责我,说着说着,居然开始说我爸妈。说你爸妈怎么养的你?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废物?

  那一刻,我觉得,够了,不能忍了。脚旁边有一个暖水瓶,我一脚就把暖水瓶踢了过去,朝他。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暖水瓶会爆炸,爆炸起来跟雪花似的满天飞,亮晶晶的。还怪好看的。

  哈哈哈哈。

  我满眼怒火,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我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我说,咱俩的事咱俩解决。以后你再提我爸妈,我杀了你。

  你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吧?

  从来没有。第一次。那一会儿,我觉得可能是二舅附体。

  哈哈哈哈。

  可能是被我这蛮劲儿吓住了,他跟我道了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又开始继续努力。还特意买了烹调的书,学做菜。有一天,觉得自己手艺可以了,就做了一桌子菜,叫他回来吃晚饭。他在外面应酬了一个饭局才回来,有点儿酒气。那我也很高兴。我说我做得很用心,请他品鉴。他坐下,尝了第一口,就把筷子摔了。冷冷地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傻不拉几地回答说,二十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我就是这么回答的,我说,二十七了。他更气了。就又开始骂我。那时候,他骂我应该都成习惯了,骂我可能会让他有快感。我就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说实话,听得都有些麻木了。但是,突然,他又提到了我爸妈,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敏感词儿啊,就是点燃导火线一样的词儿啊。我瞬间爆了,炸了。我一把掀翻了餐桌,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是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今后,我再也不会为你做饭。你不可能再吃到我做的一根菜!然后我走进厨房,拿了把刀出来,又说:我警告过你,再提我爸妈,我杀了你。今天,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然后,我把刀砍向餐桌。可是,兴许是我力道太小,也兴许是餐桌他妈的太结实,我居然没砍进去。

  哈哈哈哈哈。

  那刀蹦了两下,落到了地板上。就这也把他整个儿吓傻了。他捡起了刀,声音特别温柔,说你干啥呀你。我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胡说了啥,你别当真啊。

  那一刻,有没有想杀他?

  没有。真没有。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拿把刀出来,就是想砍点儿什么。

  ——也许,是想杀掉她自己。杀掉处于这种状态的自己。

  这之后,我开始冷静地想以后。和他在一起四年了,感情却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仅存的理智提醒着我,该分手了。虽然也无法想象离开他后该怎么办,可还是先分手再说吧,走着说着。我想了几天,终于鼓起勇气跟他提了分手。他很不屑,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一直不知道你是谁。我告诉你,离开我,你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你就是仗着年轻。你以为你还年轻吗?来来来,你去照照镜子,去照照。我就真的去照了镜子,去看自己的脸。你知道那是一张什么脸吗?

  我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最准确的答案,只能出自于当事人自己。

  是一张失败脸。

  小瓷喝了一口茶。

  他跟到镜子前,说,你以为你还十八九呢?你可不年轻了。我挣扎着说,你比我老多了。他说,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他的口气很自得,说男人的年龄可以打折扣来算,四十能当三十用。女人呢,三十差不多等于三十五,三十五等于四十,四十就干脆混同于五十了……他这套说辞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明明很混账,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套说辞一直很盛行。虽然很混账,却也确实有一种坚硬的存在感。在现下的中国婚姻市场上,女人的年龄确实特别容易贬值。生活中,很多男人会在年龄问题上持有优越感。他们会觉得和自己同龄的女人老,甚至会觉得比自己年轻得不够多的女人也老,却不觉得自己老。更可悲的是,很多女人也会不自觉地表示认同。

  美国作家梅·萨腾在《独居日记》里写过一件事,她说,一位女邻居告诉她,自己遇上了一次小车祸,这个事件要上报纸,她居然设法说服了报纸把她的年龄写成三十九岁。梅·萨腾感慨道:“她这样做是出于一种担忧——害怕假若人们知道了她的年龄后她将不再具有‘魅力’。但如果一个人想要得到一种成熟稳重的关系,他会在他的同龄人中去寻找。我难以想象和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人相爱,我把爱情看作是情感教育。关于爱从年轻人那里我学不到什么。”

  ——爱情是情感教育,且是互相的情感教育。可是,生活中有多少人会这么想呢?小瓷的这位“教父”倒像是在教育,不过他只是想要去教育别人。

  他说:想离开我?我告诉你,再给你十年。你闯荡去吧,你看看谁会像我一样对你,谁会要你。我告诉你,你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了我!

  他滔滔不绝地斥责着我,贬损着我。我完全无语。似乎是个好学生,在全神贯注地听课。在他面前,我好像也只能听课。我从来就说不过他。他口才太好了。我每次见他都打腹稿,对,就是组织语言,拼命组织,想要多抵抗几句。可是不行。总是一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有时候还不战自败。

  那次分手算是惨败,一败涂地的惨败。这时候的我,极度脆弱,极度迷茫。我要疯了,不,肯定是疯了。要不是疯了,怎么会想到去死呢?我那时就觉得“百无一用是小瓷”,我这样一个累赘,一个废人,只能死了才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才会保留最后一点儿尊严。

  第二天,等他上班后,我去买了安眠药,那天,我给妹妹打了个电话,本来想让她照顾好爸妈,却犹豫着,没有说出口。闲聊了两句,就挂了。然后,我出门打车。让司机把我送到金水河边。预先给足了司机车费,就呆呆地从车玻璃往外看着街景,看道路两边的店铺,好吃的东西不好吃了,好看的衣服不好看了,好玩的东西也不好玩了。什么都没意义。每个人好像都那么幸福,只有我不是。

  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就在医院里,已经两天了。妹妹正在旁边。看我醒来,先是笑,后是哭,哭得很凶。说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真傻啊。以后的路宽着呢,多宽啊。

  妹妹说,她听那天的出租司机讲,我上车后,眼神就一直发愣,然后就慢慢儿慢慢儿地倒在后座上睡着了。他把我送到了金水河边,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就觉得这不对啊,就把我原路送回到了上车的地方,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妹妹打来的。她也觉得不对,就来找我,正好碰到司机把我送回来。妹妹狂喊:去医院,救我姐姐!去医院,救我姐姐!

  妹妹说,我没跟咱爸咱妈说,你放心。

  我很平静。一点儿都不难过。我忽然觉得,都过去了。总算是过去了。等我能正常行走的时候,我就先在外面洗了一个澡,然后回到他的房子里,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把钥匙放在茶几上,离开了。我知道,这才是放下了,真正放下了。不再较劲。不再和他较劲,不再和自己较劲,不再和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较劲。

  回到家,我给父母跪下,说,爸妈,我错了。你们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哭,他们也哭。

  是不是哭着抱成了一团?

  没有没有。各哭各的。你以为演电影呢?各自哭完了,我妈就去做饭了,还说:闺女回家了,可得吃点儿好的!

  哈哈哈哈。

  他没有轻易罢休。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开始找我。他说你怎么那么糊涂呢?怎么那么不懂事呢?怎么那么不相信我呢?他说你还是回来吧,我的新娘就是你啊——他觉得让我当他的新娘,这是一种恩赐。我呸!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你找别人当新娘吧。我的新郎不会是你。过几天,他还来,又是一番说辞。再过几天,再来一遍。就这么着,他断断续续地求复合,找了我一年。我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一年,他才死心。

  好像去了一趟鬼门关。从他这里爬出来后——他真的像个坑,我是得用爬字——我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强大了。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面子什么的,我再也不顾及了。我决定,从那以后,我要为自己的心而活。

  你恨他吗?

  不恨。情是情,理是理,一码是一码。现在过去了那么久,更应该去摘清楚看了。就像有个段子说,倒洗澡水时不能把澡盆里的婴儿一起倒掉,得先把孩子抱出来。必须承认,他确实爱过我。可这爱的前提是,我是一块橡皮泥,得由着他掰开揉碎随便捏,一切都得他来塑形。可我不是橡皮泥啊,我宁可成为水泥也不能是橡皮泥啊。

  哈哈哈哈哈。

  他这样的性格也是相当极端了。有什么来由吗?

  我也是好几年后才听他一个朋友说的,说他爸妈管教孩子很严厉,他年龄最小,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很优秀,相比而言,他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是最差的,所以他压力很大,从小就很自卑。在成人后,他只有极度讲究,才能表现得自信。也只有对别人特别苛刻,让别人自卑,他也才能获得自信。

  还真是一个有病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