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3日 星期二
刁斗_草原
来源:本站 | 作者:刁斗  时间: 2010-11-30

草原

刁斗

    去年夏天这个时候,我的生活一团混乱。我整天无精打采地待在空空如也的家里,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对于妻子的突然离去,我没任何思想准备。以前全是我说上句了,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我一说这日子真不如自己一个人过了,妻子立刻会六神无主。我哪做得不对你提出来,妻子说,你别总说那些让我伤心的话,我不能没有你。可眨眼之间,她不光让我伤了心,还彻底地让我碎了心。在不足五年的时间里,我倒成了她身上一件穿旧的时装,变得可有可无了。咱们分手吧,她平静地说,我成全你的独身情结。她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战术,一下就把我打个哑口无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是对我们的分手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的,是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毫无铺垫地就从千恩万爱中瞬息之间变得寡意薄情了。想想过去我们那些信誓旦旦的山盟海誓,我真觉得这无常的人生有点可怕。结果越这么想我越无力自拔,越无力自拔我就越要想入非非。到了后来,如果不是马凤宁的一封来信把我引到了草原,当时我没准真会在沈阳这座让人窒息的城市里发狂发疯的。
    马凤宁是我的朋友,在沈阳一家电视剧制作中心当导演,当时他正在内蒙古的克什克腾旗拍一部叫《草原烈女魂》的三集电视剧。那电视剧讲的是抗日战争期间一支蒙古族女子游击队的故事,因为属于主旋律,拍摄资金比较宽裕。马凤宁他们开赴克什克腾之前,就问我有无兴趣跟他们去玩。我那会正心绪好的跟中大奖了似的,手头有不少自己的活要干,我就回绝了他的美意。我还逗他说,别看你是导演,我要是跟了你们剧组,那些烈女们可就没你的戏了。可仅仅过了半个夏天,我这里却后院起火了,不仅无缘与那些草原烈女们演点什么节目,自己的老婆倒先跟我没戏了。我不知道马凤宁在草原深处怎么知道了我的家庭兵变,反正他在写给我的信上说,来散散心吧,让大草原净化一下你的心灵。
    我想这大草原大概的确不同一般,连专以腐蚀女演员为己任的马凤宁都在那里学会“净化”“心灵”了,我去走走,也许真的会对身心有些好处。


    马凤宁他们剧组的大本营在达赖湖,要去那里,交通是个大问题。我曾想过要先发封电报定一个地方让他们接我,马凤宁也是这样嘱咐我的。可我当时的心境有些古怪,一方面我觉得采取那种省时省力的办法未免太没波折,一方面我又愿意让鞍马劳顿把我搞得筋疲力尽神经麻木,所以我认为,如果能给马凤宁搞个突然袭击也许更有意思。我就从沈阳上火车颠了一夜多先到赤峰市,由于去往克什克腾旗的汽车已经起早走了,我在小小的赤峰便逛了一天,又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才乘汽车赶到克什克腾。可克什克腾根本没有通往达赖湖的交通工具,也是每天一班的公共汽车,只能把我送到一个叫塔尔根敖包的小地方,而从塔尔根敖包到达赖湖,还有五十多公里路呢。达赖湖不是放牧点更不是居住区,达赖湖是一处刚刚准备开发的草原上的水产养殖基地。在克什克腾,人们并不知道达赖湖是怎么回事,但人们却盛传,在不久的将来,草原人也能有鱼吃了。
    塔尔根敖包的人知道达赖湖,可塔尔根敖包的人没事谁也不去达赖湖。我问当地老百姓我怎么才能找到去达赖湖的顺道车,他们只是朴实地笑,他们说他们没人去达赖湖,他们说你这尊贵的客人可以就住在塔尔根敖包,是会受到热情款待的。我的目标自然不是塔尔根敖包。我又问他们,怎样才能通知达赖湖那边的人我到了。他们说,达赖湖的电话线杆还没有架完,如果有电报的话,乡邮员倒随时可以跑那里一趟,可没有电报,乡邮员一个礼拜也不去一次。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乡邮员。我知道那些走南闯北的乡邮员都见过些世面,他们肯定会比牧民油滑许多,是不会轻易帮我传递口信的。但我决定花钱。我已经出来三宿两天了,我对住在这个看上去贫瘠不堪的塔尔根敖包没任何兴趣。
    简单些说,乡邮员也无法为我跑一趟达赖湖。乡邮员的确走过南闯过北也见过世面,他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过五年兵,他比当地的牧民会说话知道的事情也要多。但他不能帮我跑一趟达赖湖,不是因为油滑,也不是因为我给的钱少,我在对他提到给钱的事时,他都有点不高兴了。他不能立刻替我跑一趟达赖湖,是因为他正在生病。乡邮员是个热情爽快的瘦高个男人,他遗憾不已地连说对不起,就好像他身体有病是件有愧于我的事,他甚至支撑着身体想爬到马上,试一试自己是否真的不能出门。我没让。他的态度已经感动了我,我只能一遍遍地劝他好好休息,我起誓发愿地对他解释,我晚一点到达赖湖真的不会影响那里的电视剧拍摄工作。可乡邮员仍然对自己的身体耿耿于怀。他和他妻子一个劲地留我在他家喝茶。我谢绝了,我半退着身子向门外走去。我说我再去找找别的公家人,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是这时,当我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半退着身子走到乡邮员家地窝子式土坯屋的屋门口时,一个长发披肩的高个子姑娘兴冲冲地从外面跑来。她腿长步大,身子一探,险些扑进我的怀里。我忙把胸腹向回一缩,乡邮员的妻子则手脚利落地扳住了姑娘的一个肩膀,这样那姑娘就没能和我撞在一起。
    你这丫头,总像匹没驯过的小花马那样,毛毛糙糙的。乡邮员妻子亲昵地拍打了那姑娘一巴掌,然后对我说话。这是我小女儿,其其格。
    我站住了,看其其格,同时冲她点了点头。其其格看我一眼,脸红了,笑着躲在母亲身后。
    这其其格没像她母亲那样,也没像这两天我看到过的许多蒙古族姑娘那样,穿一件肥肥大大的绸质蒙古袍,裹挟着一股羊膻味。这其其格的装束穿戴,倒更像一个城里姑娘。她下身着一条咖啡色牛仔裤,上身穿一件斜印了几行英文字的T恤衫,头上拢一条醒目的酱紫色发带,看上去洒脱飘逸,独立不羁。而且其其格的肤色也比较白皙细腻,她身上所具有的惟一一个蒙古族女性的外观特点,是她的颧骨也较宽较高。
    这时我已迈出了门槛,两脚踩在门外的干牛粪和羊骨头棒上。我听到乡邮员的声音在屋里的土炕上响了起来,是其其格回来啦?让她送客人去找……下面的话是其其格的回话,但她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她用的是蒙语。我只能感到她的声音像水一样清亮。乡邮员也用蒙语与女儿说话,中间他似乎还对妻子说了句什么,他妻子便把我叫住了。请你等一下,她说,其其格她阿爸让你先等一下。
    后来我重又回到了屋里,乡邮员笑着说,咱们有缘分,看来你今天必须吃在我家住在我家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刚刚其其格带回来消息,明个一大早,将有辆马车去达赖湖水产养殖基地送煤,我可以搭那辆车走。而且,乡邮员指指他女儿说,其其格会陪你一道去的。
    想到要在这荒凉的塔尔根敖包滞留一夜,我不情愿。可现在,下午的日头已向西斜去,纵使我再挨门挨户地问上一圈,大约也碰不到能在这个时候跑一趟达赖湖给我传信的人。毕竟明天的马车可以保证我到达达赖湖,并且还有其其格这样一个别具一格的草原姑娘伴我同行,我想我也就得知足了。我谢了乡邮员同时也谢了其其格。
    可是,就别让其其格送我了吧,我言不由衷地说,那么远的道……
    嗬,你别不好意思,她不是专程送你的。乡邮员说,我的小其其格呀,她的心早就像春天的大雁,飞到……
    爸爸--其其格正在火炕的另一头翻一本电影画报,听到她爸爸的话,她一拍炕沿,有点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
    乡邮员顿住了,笑着摇摇头,说了句这孩子。然后对我说,其其格去达赖湖,有她自己的事。接着他又对其其格说,那你去再对哈斯讲一声,明天他得捎上的,是两个人。


    草原上天亮的早,我和其其格来到那个要捎我们去达赖湖的哈斯家时,我觉得前一天晚上喝下的酒还在胃里翻腾。我对其其格说了我的感觉。其其格说,幸好我阿爸身体不好,要不然,他是不能允许两个男人才喝半坛子马奶酒的。这时候,我跟其其格已经挺熟了。我知道,她是旗高中今年的毕业生,几天前她刚参加完高考回到家里。尽管现在还没到发榜的日子,但她心里有数,她肯定失败了。她已经做好了暑假后回母校复读的准备。
    赶着马车给达赖湖水产养殖基地送煤的哈斯老人,是其其格的一个远房舅舅,我见到他才知道,他是聋哑人。他见到我,非常恭敬地微笑点头,然后对其其格比比划划。我问其其格哈斯老人什么意思,其其格说,老人是欢迎我这尊贵的客人。我对老人拱手道谢,然后我问其其格,你们都说我尊贵,这是单纯的客套还是的确这么认为。其其格说,也是客套,也是的确这么认为。你们能演电视剧的人,还不尊贵吗?其其格的口气里充满羡慕。我忙摆手,我想对其其格解释几句。可聪明的其其格看出了我的意思。你不用解释,她说,你不是演员,不是导演,甚至你跟电视剧都没有关系,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旅游者,这我知道。可他们,也包括我阿爸,他们都觉得你能认识上电视的人,也就算是了不得了……这--我想打断其其格的话,可其其格坚持把话说完。当然了,你自己很清楚,你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其其格收住话头不再理我,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我想了想,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好也陪她咧咧嘴巴。不过我觉得,其其格能这样看问题正合我意,这样才更能把我俩间的距离拉近起来。这时候,哈斯走了过来,把一只军用水壶塞进我手里,示意我喝一口。我摆摆手意思是我不渴。可其其格说,你喝一口吧,那不是水,也不是马奶酒,那是草原上的烈性白酒。我说一大早晨,我怎么还敢喝什么烈性白酒。其其格说,哈斯舅舅知道你昨晚肯定喝了不少马奶酒,早晨起来喝口烈酒,就能把宿醉解了。我看哈斯让的坚决,其其格也说的认真,从礼貌上考虑,我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
    哈斯把散扔在地上的马轭马套给马披挂好后,我和其其格也在高高的煤车顶上掏好了两个能伸展开腰腿的窝。我们一人身下铺一条厚厚的条毡,虽然正值七月天,可我们还是带了一件蒙古袍,预备万一谁冷时好盖一会。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哈斯长鞭一甩,三匹马的大车就在晨光中踏着碎步颠了起来。
    草原上泥土的道路并不平坦,但由于三匹大马步调一致,煤车的重量和体积又都比较大,所以车轮下的坎坎坷坷便不能给车顶上的我们带来更明显的颠簸,我们只能感觉到车体就像船行海上那样微微地摇晃,缓缓地起伏。我知道按这挂大车的辎重是走不快的,可当我躺了一会坐起身来时,仍然觉得我们已经跑出了挺远。我看到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一片土坯屋,只剩下一小抹黑黑的屋顶正在渐渐隐去,而我们周围,所有人工的痕迹已经都消失不见了,映入眼帘中的一景一物,尽是大自然本身的出产与创造。天很高,云很淡,虽然太阳还躲在某一个山坡后面不肯露脸,但东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条条块块的桔红色。在夏日早晨湿乎乎的草地上,远远近近的,几乎找不到一株高一点的树木,只有一片片忽密忽疏的茵茵绿草随地势的高低而绵延起伏。草丛之中,间或有一簇两簇的红黄花朵点缀其间,使单调的绿色变得丰富而生动。我发现,这夏日里的草原之晨着实让人神清气爽,我觉得我的只身前往达赖湖,还的确就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从克什克腾旗,或者也从这塔尔根敖包,是让马凤宁派来的汽车把我直接接到达赖湖的,那么连续多日心绪恶劣的我,大约是不会抱有此时这种温柔的心态去观察和感受这草原风光的。平心而论,原来我对这次草原之行所怀有的津津趣味,未免下作,我想的只是如何去与马凤宁麾下那些草原烈女们打情骂俏。
    在马蹄节奏均匀的敲击声中,其其格好像睡着了。我收回目光想慨叹几句什么,可看其其格一眼,我只好敛气息声。眼前这个并不算漂亮的十九岁姑娘,像我面前的景致一样,安谧柔和,惹人爱怜。我想这个草原姑娘在家中、在母亲的身旁松弛地睡去时,肯定也是这副娇弱的样子。我的心脏咚咚疾跳。我不敢过久地端详一个年轻姑娘的优美睡态。我拿起身边的蒙古袍,轻轻盖到她的身上。
    谁知其其格并未入睡,或者她恰好在我给她盖蒙古袍时醒了过来。她羞涩地一笑,睁开了眼睛。
    谢谢你。她身子没动,就任那袍子盖在身上。对我们草原,你这大城市人,有什么感想呀。其其格的样子有点调皮。
    草原真美。我由衷地说,它美的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时我想到了马凤宁信上的话,我说,它很大,很辽阔,朴素而壮丽,单纯而丰富……它能净化人。
    还有呢?
    还有……我忽然看到其其格眼里闪过一丝讥讽,那并无恶意的讥讽虽然转瞬即逝,但它能让我从激动中冷静下来。当然了,它也很苍凉,很古旧,还落后闭塞……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句。
    你们城里人,听我阿爸说,插队落户的时候有许多人在我们这里生活了好多年。但不管生活多少年,最终也还是草原的客人。其其格这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就又闭上眼睛。我明白了,刚才其其格不是在睡觉,刚才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我沉默了,我也想闭上眼睛想想心事。可忽然其其格把眼睛又睁开了,她关心地问我:
    怎么样,昨晚的酒是不是彻底醒了?
    是呀,我顺嘴答道。我这才想起来,自从喝下哈斯的那一口烈性白酒,胃里还真就好受了不少。我又说,是彻底醒了,看来哈斯舅舅还真有办法。
    我们草原上,有许多关于喝酒的学问。
    在草原上生活,喝酒确实很有必要。我猜不出其其格话里的潜台词是什么。寒冷、贫穷、寂寞,都需要酒,而且酒还能焕发热情……
    我们草原人的热情,是真实的,可不知外人怎么看。其其格表情有点复杂地说,前些天有两个日本商人要在我们这里投资,我们这里的领导非常高兴,就使劲让酒,结果把那两个日本人喝死了一个,投资的事也就泡汤了。
    这倒是有点,有点……
    昨晚在我家我看你喝得醉蒙蒙的,我都害怕了。
    我醉了吗?
    好像是醉了。
    其实我昨晚不是被酒灌醉的。
    那你怎么醉的?
    是被你的歌唱醉的。
    歌?其其格愣一下,笑了,下意识地用手捂一下脸颊。你是笑话我歌唱得不好吧,我们这里没有卡拉OK的小姐……
    不是不是,我忙说,真的因为你唱得太好了,我才醉的。昨晚我和乡邮员喝酒时,其其格在他爸爸的要求下,一遍遍地用蒙语和汉语交替着唱一首《祝酒歌》,那首歌感情饱满,放达明快,确实能够让人陶醉。你教我唱《祝酒歌》好吗,我认真地对其其格说,我很喜欢它。
    其其格想了想,又看看我,在条毡上坐了起来,微笑着说,我可以教你,因为我觉得你说的是真心话。

          金杯哟斟满了浓香的奶酒
          赛喽外登赛嘿哎朋友啊
          为了友谊请你干一杯
          哎--赛喽外登赛哟

          银杯哟斟满了浓香的奶酒
          赛喽外登赛嘿哎朋友啊
          为了幸福请你干一杯
          哎--赛喽外登赛哟
          ……

 

    这一天的鞍马劳顿,有多么辛苦可想而知;可这一天的草原之旅,有多么浪漫也可以想象。我不否认,其其格只是个十分普通的十九岁姑娘;但我敢打赌,在任何人眼里,她也同时又是一株迷人可爱的草原之花。我想,如果在沈阳城里,我会使出浑身解数与她发展某种关系的。可现在在我看来,其其格已经变成了一种美好的象征:纯洁、真实、坦荡无瑕、富于幻想。我只有暗中享受欣赏她喜欢她的权利,却不敢由着性子向她索要表白和示爱的权力。于是,在摇来晃去的煤堆顶上,虽然我们近在咫尺,彼此的身体常常靠在一起,可其其格只是我一个充满欢乐但也隐含忧思的小妹妹。我乐于耐心并且平等地给她讲今说古,而在我那颗常常不很安生的男人的心里,这一天所聚拢而来的隐情与欲念,都像草原的早晨那样洁净透明。在我面前,其其格没有矜持也没有戒备,好像我早就是她一个熟悉的同学或体己的朋友。这样的旅途这样的气氛,是使人亲密无间的旅途,是让人心心相印的气氛。我心平气和地说了我刚刚发生的婚变,她客观冷静地分析了她高考失败的原因,我给她讲城市生活的轶闻趣事,她向我介绍草原牧区的习惯风俗。我们说够了就唱歌,坐累了就跳下车去跑上一会。当我们在车下奔跑时,看着我们,连又聋又哑的哈斯舅舅都笑得合不拢嘴巴。他歪坐在微翘的马车帮沿上,不时取下头上那顶软软的鸭舌帽,向我们使劲挥动。有一次我和其其格在草地上打滚时,他还把马鞭夹进腋下,双手握拳地支起两个大拇指头,并在一起向我们示意。其其格的脸羞得通红,她跳起来去捶打她的哈斯舅舅。我差不多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句表述什么意思的哑语,可我还是故意问其其格,哈斯舅舅要说什么。其其格回头刚想解释,可一看我表情,立刻冲过来又开始捶打我,你坏你坏你坏……她一边笑着,一边喊着,一边丢下我向前跑去。
    我们到达达赖湖水产养殖基地时,是下午三点。整个基地静寂安详,不远处的达赖湖,瓦蓝瓦蓝的,在阳光下舒展开去,如同一袭蓝色的毯子。我们催马先来到招待所,我和其其格下车后,哈斯舅舅独自把煤送往煤场。
    基地的招待所也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在织毛衣。她看看我和其其格,又看看跑远了的运煤车。你们是送煤的吧,怎么还有女的?
    其其格有点尴尬。我不住这里……
    我说,怎么,房间不够?
    不够?服务员笑了,你们来十辆大车都住得下,只是我没想到还有女的。
    可是--我说,剧组呢?拍《草原烈女魂》的那个剧组,不是把房间都占了吗?
    你说马导演他们呀,走了,今天早晨连最后剩那几个人也都走了……
    什么?走了?我和其其格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怎么,你们找他们有事?
    噢,没事。我掩饰着失望,看了其其格一眼。可我发现,在其其格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惊喜。
    那我就也住这里吧,行吗?其其格问那个服务员。
    当然行了,服务员说,达赖湖欢迎所有喜欢它的人。
    服务员给我们安排好房间后,又送过来两壶开水。我点颗烟来到其其格的房间,她正洗脸。坐在靠窗的一张床上,望着其其格弯向脸盆的腰背,我忽然想到了刚才其其格说过的话。其其格,我说,你刚才为什么说你不住这里?
    其其格似乎没想到我会提这个问题,她从脸盆里掬水洗脸的动作一下子僵了。我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从她声音里我能听出不自然来。我是怕,其其格轻声说,我是怕没有地方……
    那--我的心里不觉一动,你什么时候去办你自己的事呢?
    其其格几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她背对着我用毛巾在脸上擦拭,我没事了。


    马凤宁这家伙没等我,或者说他也等了,但没有等到我到达这里。我有点遗憾,可又有点庆幸。没有马凤宁,没有《草原烈女魂》剧组的人,我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和其其格待在一起了。我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可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却发现,其其格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夜幕降临以后,达赖湖水在月光下闪烁,我和其其格慢慢地沿湖边走着,能听到狗吠虫鸣和湖水的叹息声。我们谁也不说话。夜风徐来,把阵阵花草的清香和湖水的湿润送进我们肺腑,使我们的感觉说不好是活跃了还是凝滞了。这时我想到了灯红酒绿人欲横流的沈阳,也想到了刚刚离我而去的给我当了五年妻子的那个女人。都有道理,我想,不管灯红酒绿人欲横流的沈阳也好,还是移情别恋另择高枝的女人也好,都有道理。
    其其格,你在想什么?我望着湖水打破了静默。
    我,没想什么。其其格的身体抖了一下。你在想什么?她转过头来,柔顺地看我。
    我在想,如果明年夏天我还来这里,你会陪我吗?
    我?你会用我吗?你还会再来这个落后偏远的鬼地方吗?
    当然。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草原,喜欢达赖湖。
    你是不是太浪漫了。
    或许吧,我觉得我也才十九岁。
    十九岁……那你这回多待几天吧,我陪你在这玩。
    这回恐怕我不能多待,我没计划多待。
    可是明年,还那么遥远,你还会记得达赖湖大草原和其其格吗?
    这么说你已经准备忘记今天了?
    你真能钻空子。那好吧,你明年来,还是这个时候,在我高考结束以后。
    对,还是这个时候。其其格,在你高考结束以后,在你接到民院或者内大的录取通知书之前。
    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前?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连自费我都不敢想……但我又必须往外考。
    别那么没信心。其其格,你不用自费,明年你准能考出好成绩。
    那就借你吉言了。
    到时候,我要一直待到送你去大学里报到。
    真的?那可就说定了,城里人。
    当然说定了,草原姑娘。
    其实一年的时间并不漫长。夏天以后,紧接着就是秋天冬天和春天,眨眼之间,今年的夏天就又来了。我这个无牵无挂的独身男人,虽然没有了妻子,可一年来的生活也称得上丰富多彩。沈阳终究是个会给人以多种机会多种可能的大城市,在这里,人们想让自己心灵麻痹肉体活跃非常容易,以至于许多人都常常要忙得丢三落四。有一天傍晚,我接到一个事先约好这天要来我家过夜的女大学生打来的电话,她有些歉疚地说她不能来了。因为她刚刚记起,这天晚上,她们家要为她新近考取了大学的妹妹摆席设宴。她请我原谅。我有点扫兴。但我能理解。我宽容地安慰她说没有关系,我说你的暑假还没完嘛,咱们可以改日再聚。放下电话,我悻悻地坐回桌前,捧起本小说读了起来。可我面对小说心神不宁,坐了半天也看不进去。愣了一会,我忽然想到,我也有一个远方的小妹妹已经参加完了今年的高考。我想,如果天遂人愿,她这几天也应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只是有一点我估计不出,她所考取的,会是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呢,还是呼和浩特的内蒙古大学?
    这时草原的晨光和达赖湖的月色,一齐泻到了我的桌上,我的耳畔也又一次响起了《祝酒歌》那曲折无穷咏叹不已的悠扬旋律。我感到脸上发烧,心中羞愧。我想,今年夏天的达赖湖之旅不能成行,我是应该早些通知其其格的。其其格说,那可就说定了,城里人。可我这个尊贵的城里人,却早已忘记了草原姑娘。我继续想,亡羊补牢吧,我至少得道歉。
    于是在那个要来与我过夜的女大学生未能如约前来的仲夏之夜,我伏在桌上提起钢笔,在一张信纸上写了起来:其其格,先让我说声对不起吧……


    但事实上,这个夏天我什么也没干,或者说我只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第二次草原之行,并且见到了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其其格姑娘。只是我们的重逢不在达赖湖畔,不在塔尔根敖包牧场,不在克什克腾草原……
    上边一节交待的结局,其实是我希望的样子。我以为,如果结局真如上所述,或许我倒能更安心些。让其其格和读者一同骂我吧,反正我对不起的绝不只是一个其其格姑娘,我对不起的,还有许多人。
    而实际情形是,在过去的秋冬春那三个季节里,第二次草原之行成了我的精神寄托。似乎这一年里我清心寡欲的都市生活,只是为了等待夏天与其其格再见。于是在今年七月七八九那三天高考的日子,我就像当初自己应试时那样寝食难安。我在心中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吧,让我那远方的小妹妹其其格能金榜题名,让我们几天后的达赖湖之游能快乐无边。十号那天,我像一年前一样,独自登上了沈阳至赤峰的火车。只是跟一年前相比,我的心绪愉快明朗,另外跟一年前相比,我兜里还多了封马凤宁给我写的介绍信。他让我到赤峰后,先去找他当新闻记者的两个哥们,让他们弄辆车,直接把我送到塔尔根敖包,再送到达赖湖。他们跟养殖基地的头头熟得像一家人,马凤宁说,到了那里,你和你的小其其格怎么折腾也没人敢找麻烦。这样的语言本来是我和马凤宁常用的语言,可是现在让我听来,我感到脸红。我骂马凤宁一句。我说你要敢再用这种口吻提其其格一句,我就敢用你的肚子当你那把蒙古刀的刀鞘。
    火车到了赤峰以后,想想马凤宁的那副嘴脸,我真不想去找他当记者的哥们。可我想到塔尔根敖包到达赖湖那段没有交通工具的漫长道路,又只好硬着头皮找上门去。马凤宁的两个哥们都很义气,他们说马凤宁已给他们打过电话,达赖湖那边他们也安排好了。他们说,今天晚上先休息一宿,明天一早,他们两人和一辆吉普车,就一切都听我指挥了。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家高级酒店为我接风,我再三拒绝,可盛情难却。他们说我不去就是瞧不起他们小地方人。其中之一还自豪地说,别看我们赤峰地方小,可服务项目一点不比沈阳少。我说我信,你们这里,捧着哈达唱着歌给人敬酒,不容你不喝。说着我轻声哼唱起其其格教我的《祝酒歌》来,酒未沾唇,我先自醉了。就这样,我和马凤宁的两个哥们哼着《祝酒歌》,进到了那家酒店的一个包间里。
    我们的酒喝得多自然也慢,想到明天就要见到其其格了,我很高兴。后来酒店渐渐安静下来,我起身说是不是咱们也该回去了。可他们说,哪呀,咱们这是才开始呀,陪酒的小姐还没来呢。我一听这话连忙摆手,别,别这样,不用……可他们两人只咧着嘴笑,一个说我假正经,另一个安慰我说这家酒店非常安全,姑娘也没病。我还要解释,可他们根本不让我说话,他们说今天特意给我这尊贵的客人预备了一个刚刚招来的干净姑娘。然后他们就推开包间门喊叫老板娘,低声说还不快让小姐过来。我觉得满肚子酒菜在胃里翻滚。我说我得先去趟厕所。我走进厕所,吐了起来,吐完我觉得清醒了一些,就想偷偷离开酒店。可我一出厕所,站在厕所门口的老板娘就笑容可掬地把我拦住了。你的朋友都等你呢,老板娘几乎是搂住了我,你这大城市来的客人,可不能不给咱小地方人面子呀。我只好回到了包间门口。我感到脸颊滚烫。我再一次想转身离去,可已身不由己,老板娘把我轻轻一推,我就晃晃当当地被关进了包间门里。狭窄的包间里虽然灯光昏暗,烟雾弥漫,可站在里边,我还是可以看到,马凤宁的两个哥们,正一人搂着一个坐在他们怀里的陪酒小姐亲吻抚摸呢。他们见我回来了,都没空说话,只是笑着呶了呶嘴。顺着他们呶嘴的方向,在酒桌另一侧,在我那张椅子旁,有一个垂首而立的高个子姑娘,正拘谨地等着我向她扑去。我向她靠拢,她抬起了脑袋。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们同时惊讶地叫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