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冯一又:夏天永远没来(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4-19

  

  1秋天了,已经!①

  ①选自兰波的诗《地狱一季》。

  太阳正在一天的最高处注视着我们,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上了老南站的广场。城市一如既往的漠然,并不在乎她们是离去还是归来。她们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胖。矮胖的梁子走在前面,瘦高的高琴跟着她。

  稀疏的人群里,她们走得不快,微微横晃。匆忙中经过的人,不知不觉地闪开她们。高琴左肩挂着一个空荡的白布兜子,梁子的手里掐着一个同样空荡的黑布兜子。她们也到了大妈的年龄,却没有大妈紧握生活的热情。

  她们慢悠悠地晃向售票处,不停地有人下意识地闪开她们,好像她们自带阴影。

  “去哪儿?”梁子问。

  “哪儿都行。”她说。

  高琴端详这个日本人建的老车站。当年她觉得这是一个高大的车站,现在却这么矮小。车站刚被刷成了巧克力色,奶白色的屋檐。在高琴的目光里,它像一块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在周边的高楼怒视中,即将融化,但它又有死给高楼看的不屈。

  “哪儿都行是哪儿啊?”

  “走哪儿算哪儿!”高琴说。

  “啪!”一个小伙子响亮地吐了口痰!

  “操,吓我一跳!”高琴嘴上这么说,心口热了一下。当年她的小兄弟们也这么吐痰,吐得威猛。

  梁子走进售票处,高琴跟着。她们有种沈阳人很容易辨认的派头,是从前靠武力混社会,经常打架殴斗,输赢都经得住的派头。她们在售票窗口排队,一个想插队的中年男人左顾右盼,看到高琴的歪嘴微笑,转身离开了。这就是这派头的作用。

  “去哪儿?”售票员问。

  “往北。”

  “北大着呢,去哪儿啊?”

  临近窗口的一个老农大声喊——“磐石,一张到磐石的。”

  “两张到磐石。”梁子小声说。

  她们买完票才发现,距离开车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便在候车室吃了牛肉面。开往磐石的绿皮火车,有洁白的座套和褐色的农民。高琴和梁子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火车青蛇一般,蜿蜒出城,奔向北方。

  “你为啥突然就想出来呢?”梁子问高琴。

  “再不出来转转,就得去西天旅游了!”

  “也是啊。”

  “你跟长方说了?”

  “说了一嘴。”长方是梁子的丈夫。

  梁子费劲儿打开车窗,放走一只嗡嗡的苍蝇。高琴和梁子说起洪云结婚的事情,梁子立刻表态去参加婚礼。邻座一个小男孩儿在奶奶腿上边哭边喊:“我要,我要啊,我就要。”

  “你别作了,小祖宗,你要是把我作死,谁带你回家?”

  列车把经过的一切都甩到了后面,奶奶对孙子说的话,却留在高琴这里。她看着车窗外等待收割的玉米地,玉米一排排倒下去,像一茬一茬儿倒下去的人。

  “洪云的婚礼,咱俩现在的经济条件,咋去啊?”

  梁子没再说话。不知不觉,参加婚礼对她们已经是能不能去,不再是想不想去。高琴曾经有过的钱,曾经有过的风光,现在都没了。梁子认为,为洪云的二婚,她们一个人掏五百可以了。

  “人家是不在乎多五百少五百,咱自己脸放哪儿啊?”

  这两个女人第一次相知,是四十六年前。四岁的高琴攥住四岁梁子的小手指,想把它掰下来。梁子哭了,高琴也被妈妈打哭了。当她们的哭声连成一片时,她们成为了朋友。那以后,她们两个人从未打过架,也没发生过争吵。但她们一起跟别人打过很多架。她们家都住在幸福里17号,那里拆迁后,她们选择了同一小区的新居,仍是邻居。迄今为止,她们从未分开过。

  “我昨天做梦,梦见过去那个大杂院儿了。好多人在院子里乘凉,有你爸我爸,张旺……反正好多人!他们都微笑。我跟他们说话,他们不理我。后来我发现,他们都死了。我说,你们都死了。他们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哈哈大笑,这他妈的,把我吓醒了。”

  高琴说完看一眼梁子,梁子说:“到抚顺了。”

  家又在身后了。高琴心里涌出的这滋味,几十年前她就尝过。家是怎样的,离家才知道。列车又开动了,她遥望小城屋脊和街道的旧貌,心情更加黯淡。她想起,她从未有过一个家。

  “你还记得,那几棵海棠不?”

  高琴笑着点头:“那时候太他妈穷啦,几棵破海棠树,海棠酸得要命,那也有人抢。”

  “那几棵海棠底下,可没少打架,都快血流成河了。”

  “幸福里的人都爱打架,你说是不?”

  梁子看着上车的人,回味高琴的话,呵呵笑着。

  “你说,那时候人,怎么那么爱打架呢?回头一想,我从小到大,净打架了。是不是人都穷疯了,所以才打架呢?”

  “是呗。现在人有钱了,也开始惜命,谁都不打架了。”

  “咱俩没钱,不也没打架吗?!”

  梁子笑而不语。

  “你说,小时候,咱俩谁厉害?”

  梁子仍旧笑而不语。

  “你比我厉害。你是打出来的,我是被打出来的。”

  梁子撇嘴。高琴懂她的意思。

  “除了掰你手指那次,我可没再欺负过你。”

  欺负,带着鸡蛋温热的感觉,像虫子,从高琴记忆的遥远中爬回到她的手心……

  刚刚剥好的白色鸡蛋,小高琴正要把它放进嘴里,便从妈妈的眼睛里看见了,她从没见过的惊恐。

  她扭头看见爸爸走过来。

  爸爸一巴掌打得妈妈满脸是血。

  再打,再打,换成了拳头。

  小高琴坐在炕上大喊!喊声坚韧地持续着,像一根针发出的尖厉。她小小的心脏急煎煎地泵血,瘦小的身体硬成了一块铁;她的眉头拧着,眼睛挤在一起,集中了全部气力,喊声丝毫不弱!直到爸爸一巴掌把她打昏。

  高琴妈妈用熨斗砸在丈夫的肩膀上,赶走了他。

  高琴的母亲聋了以后,经常说起这个故事。她说,高琴真是一个犟种,小手儿一直没松开那个鸡蛋。她就是喊,就是喊,把她爸吓坏了,要不然她爸不能打她。她爸只打我一个人。

  阳光弯在高琴的半张脸上。倔强额头下,是柔媚的杏仁眼。眼角还没开始下垂,一如嘴唇依然丰厚滋润,多多少少的肉欲还在,还够引发男人深情吮吸的欲望。紧闭的嘴唇封锁着她身体里积蓄的疯狂,它呼唤爱欲,得到痛吻,留下的伤痛在目光中游荡。

  梁子的手机响了。

  “哎,儿子,到家了?吃饭没?……你爸给你做的啥?……我几天儿就回去……回学校让你爸给你带上花生米,都烤好了……嗯……反正我说了,好看的,将来过日子不一定……那你还问我。行了,儿子,看着点儿你爸,别让他喝多了……好。”

  梁子跟儿子通完电话,两个女人都睡着了。火车到了清原,两个亮晶晶的光头坐到她们旁边座位,继续喝啤酒。他们一定没上车就开始喝了,塑料袋里的鸡爪子和鸡脖子所剩无几。啤酒已经化成汗珠,从一个光头的脑袋上往下滴答。

  “奇怪不,我就他妈的脑袋上出汗。”他说完用袖子擦汗。

  “好!健康!这说明你什么事都憋在脑子里,不走心,不伤身体。”另一个说完,用纸巾擦自己脸上的汗,然后拿出一张新纸巾递给光头。

  “绝对不能走心啊!你看我这儿,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体格儿也快不行了,走心,没法儿走啊,没路啊!”

  “这就是你的成功!看你活得多乐呵啊!”

  “哎,你说,那山口组①,像我这样儿的,能进去吗?”

  ①日本黑社会组织。

  “能,他们不行了,就剩老头儿了,开枪手都哆嗦了,什么人他们现在都要!”

  “我要是进了山口组,得先从底层做起,你说对不?”

  “那是!干啥你都得从底层做起,更别说进日本黑社会啦!”

  “嗯,我做准备了,让我干啥,我都干。”

  “山口组底层也不用啥都干,杀杀人就行了。”

  “对啊,对啊,这个我还行。你说,我是不是找个山口组的女干部,生个日本儿子,补充补充新鲜血液?”

  “你喝多了?你中国人,生日本儿子干啥?”

  “对啊,对啊,说走嘴了,我最主要的任务是啥啊?”

  “快速打入高层,分裂山口组!”

  “分裂啊?我还以为是合并呢!”

  “再喝点儿!你这想法不对,你得反日本,分裂他们!你不能去做贡献啊,小日本儿,多坏啊!”

  梁子和高琴哈哈大笑。高琴问他们用不用帮忙去分裂三口组。光头警觉地回答高琴,他们人手够了。车厢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这两个男人非常高兴地决定,等售货车过来,再买啤酒,请大伙儿一起喝。

  2我们从不诅咒生活①

  ①选自兰波诗《清晨》。

  到了磐石,高琴和梁子在车站广场拦住一个扫地的大叔:“磐石有什么好看的?”

  扫地大叔说,磐石有个大教堂。

  她们走到磐石大教堂跟前,正值夕阳,雄伟的大教堂红墙绿窗,无比艳丽。她们知道上帝,但没进过教堂,这次也没尝试。她们走向夕阳,背对着上帝,孤寂的背影有着一无所有和一无所知的满不在乎。好像她们是一粒沙,但不与沙漠和解;她们是一滴水,但不与大海和解。

  晚饭时高琴喝了半斤白酒,说了很多往事。天渐渐黑透了,她们决定在磐石住一晚。梁子要了两个房间,高琴虽然有了醉意,还是察觉到了与以往的不同。她们一直是可以睡在一张床上的朋友。高琴看着梁子。

  “最近,有人在旁边儿,我睡不着。”

  “长方呢?”

  “他就是一个枕头。”

  梁子是一个圆胖儿的女人,肚子柔软。她从小到大,一直听凭肚子的感觉行动,也没出过差错。她好像从不仇恨也不悲伤,她把刀子捅进别人的肚皮,也只是一个理由充分的行动而已。现在,她的肚子出了问题。

  梁子第一次看到十七岁的长方,是他和家人刚搬进幸福里17号。她的肚子告诉她——有一天,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会成为她的丈夫。那以后,她看着漂亮的长方不停地处对象,各种个头儿,各种胖瘦,各种性情……梁子无动于衷地观察着,并不嫉妒。她最好的朋友高琴也没发现,她关注着长方和长方的漂亮。梁子生来就有的从容,我们无法从她父母那里找到渊源。她生而成熟,然后停在成熟不再衰败。二十岁的梁子和五十岁的梁子,外貌几乎没有改变。年轻的梁子没有线条,也没有青春的风韵;现在的梁子也没有青春和曲线消逝的减损。她看着长方认识的女人更迭交替,心中暗喜,仿佛他每换一个女人,就离她梁子更近一步。等到那个暴雨之夜,长方浑身湿透,一边打冷战一边问梁子,愿不愿意跟他结婚时,二十五岁的梁子发出由衷的微笑——八年的时光在她心里打了一个响指——哈!

  梁子说完“愿意”的那一刻,直到今天,她仅仅多了些许白发。这个扁圆的梁子,细眉下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她淡定的目光被下弯的单眼皮遮住了一半儿。她的嘴唇长而薄,但她从不说刻薄的话,她也不怎么说话。她嘴角总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正在消失中,但它永不消失。梁子的皮肤微黑,柔软光滑,像黑暗中的锦缎。丰乳肥臀,梁子都有,但她没有细腰瘦肩。沉睡中的梁子像和缓的山丘,散发着温暖的光芒;日光下的梁子像小山,安稳不容侵犯。结婚后,梁子为丈夫生了一个儿子,丈夫长方再也没有过别的女人,邻里也从未听过他们夫妇吵架。

  那一夜,梁子或许一夜无眠。她连着去了几次厕所之后,看着夜,说不定在夜的远处看见了自己,她在心里平静地告诉自己:你完蛋了。

  高琴说,梁子手机上总有丈夫的未接电话,她从不急着回电。重要的事情,临走前,也许她都安排好了。梁子抽烟,那天夜里,秋天的最后一波蚊子被梁子喷出的烟雾赶回了暗处。

  蚊子的嗡嗡声在梁子的记忆中,总是连带着她爸对她妈的狂骂。夏天大杂院里,每家每户都敞着门,每时每刻都可能从门里传出怒吼般的谩骂。梁子妈不停重复的那句话,像嗡嗡的蚊子声,无法传出门,拢在梁子的耳边,记忆犹新。

  “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你就不能不骂人吗?”

  梁子爸拖着被邻居张旺打折的伤腿,更猛烈地骂他的妻子。那时的梁子十岁,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同情。她哥用铁锹打她,她毫不犹豫地把炉子的铁盖儿甩到他的背上。她哥狂怒地回头,看见的梁子永远镇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和梁子的交手,从来只有一个回合——他挑衅,然后认下自己应得的惩罚。

  梁子的爸爸养好了伤腿,又去找张旺打架。梁子和哥哥都跟着去了。张旺用膝盖顶着她爸的后背说,你要是再找茬儿,我就把你那条腿也打折!

  梁子看哥哥,哥哥冲过去,被张旺一把推出很远。

  梁子去扶爸爸,也被爸爸推出很远。一年之后的另一个夏夜,海棠树下,张旺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坐在藤椅上喝酒。张旺酒量很大,一直喝到邻居都睡觉了,才有醉意,仰在藤椅上睡着了。梦中的张旺被绑在一起点着的二踢脚炸坏了老二儿。藤椅炸出一个大洞。

  梁子的爷爷去世,她爸爸回老家奔丧去了。

  梁子的哥哥和张旺的儿子在一个班级,他们去学农,没在城里。

  张旺想到了梁子妈,但没有想到梁子。高琴知道是梁子干的,她偷偷问过梁子,梁子摇头。梁子再提这件事,是跟长方结婚的那天晚上。男人们在喝酒,高琴陪着梁子,梁子坦白了这件事。高琴笑了。

  “新婚之夜,你说这个干啥?”

  “没啥可说的了。”

  梁子一直都觉得可说的事情太少了。

  第二天一早,高琴和梁子起得很早,上街去看磐石。磐石像是一个被老人占领的城市,充满了衰老的活力。河边,街心花园,随处可见竖在脸前的单腿,向后弯曲一百度的腰,用脖子荡起的呼啦圈,在单杠上翻飞的老头儿……高琴和梁子看得目瞪口呆。梁子问粥铺老板,磐石是不是国家杂技训练基地,没等老板回答,一个喝粥人说,二綦抓到了。粥铺老板吃惊地问真假,喝粥人说,新闻说的,不可能是假的!粥铺老板向高琴和梁子解释二綦何人。

  “二綦是哥俩,我老家四平那儿的,这哥俩都是念书人,好几条人命,跑了二十五年,在内蒙被抓到了。”

  高琴和梁子听完沉默一阵,梁子幽幽地说:“武兵在四平呢。”

  “老武咋样啦?”

  “这年头儿,你看大街上走道儿的人,说不定谁就是在逃犯呢!”喝粥人说完离开。

  “要不去看看季哥吧?”梁子问。

  “梁子!”高琴呼喊梁子的重音落在“子”上,稍有责备之意。

  “随你,我都无所谓。”

  “那就去看看。其实,我早就想去。”

  “那怎么不早说?”

  “我现在这破条件,要钱没钱,要模样也没了,还有啥脸去看人啊!”

  “你就爱跟自己过不去。没钱咋地?有钱又咋地?有模样咋地?没了模样又咋地?”

  这干脆的话语只有梁子能以柔和的口吻说出来,宛如光滑的巨石滚动在满是棕油的时光凹槽里,发出沉闷的回响。最后令人难忘的不是光滑的温柔,而是巨石的沉重。高琴也想象不出来,在男人怀里梁子可能有的温柔。这是梁子坚决不谈的话题。她只有一句话,那有啥好说的,大伙儿不都一样吗!不都是那点儿事吗!

  “梁子,你牛!咋也不咋地!爱谁谁!走!”

  高琴和梁子离开了这间粥铺。她们走后没多久,这间粥铺里发生了一起血案,粥铺的新主人砍死了旧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