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大时代的“玩物者”——读晓航《宋时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饶翔  时间: 2020-04-15

  

  认识的作家渐渐增多,虽然并无多少是所谓专家作家,但他们大多从事着跟文学、文字相关的工作,要么是媒体记者,要么是杂志社、出版社的编辑,要么是作协的工作人员,要么负责单位的文化宣传工作,也有从前是公务员费劲吧啦地转为专业作家的,而晓航却是其中为数极少的做着跟文学毫不相关工作的人。也许我应该称之为贸易家?企业家?至少也是精英商务人士,总之是我至今也没搞清楚的行当。与晓航没有私下交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饭局上,他基本都是话题中心。我大概了解到,他大学毕业后曾子承父业干过科研工作(他有个“牛逼”的科学家父亲),后来应聘去了电台做节目主持人,据说还收割了不少粉丝儿。再后来去了某著名国企,倒腾过大买卖,见过大世面(相对于我等而言)。在做这些的同时,他始终在写作,当然也可能是某个阶段才突然开始写作,却毫不费劲地(相对于普通人而言)就凭借中篇小说《师兄的透镜》摘取了国内文学奖的“明珠”——鲁迅文学奖。在这些之外,肯定还有不少我所遗漏的内容,总之,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斜杠青年”,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那种,吃嘛嘛香,干嘛嘛行。我想,文学可能只是他的“玩物”。一两年前,晓航推出了他的长篇小说《游戏是不能忘记的》,这是一个环保、游戏、科幻互相混搭的奇幻故事。现在我又读到了他的新作《宋时光》,据说这也是一部长篇,但先以中篇的形式部分发表。所谓“宋时光”,是宋朝的时光。《游戏是不能忘记的》幻想未来,《宋时光》回到过去,总之,都不拘泥于现实,而在另一个时空尽情驰骋想象力,这样的“玩物”才玩得有趣。我心想,晓航干吗不干脆写一部历史架空小说,干吗还要写被人写滥了的大宋朝?

  晓航之所以要将故事的背景落在宋朝,也许是因为宋辽金元易代之际,适合安放人物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命运。如俞梅珞的亲生父亲、辽人张峻,在辽宋澶渊之盟后的历史缓冲期,因仰慕大宋文化而南下隐居,并与汉人通婚。后因金辽相争,奔赴国难而将其幼女托付给内兄俞青之。在小说的后半部,他又投敌成为金军的将领。水往低处流,良禽则木而栖,张峻的一生暗合着历史本身的走向和趋势,顺势而为之。这是乱世中一种人的命运。商人俞青之本分经商,闷声发大财,不承想被历史“撞了一下腰”,次子俞长勇投靠岳飞抗金精忠报国,东窗事发后,俞长勇被牵连进“岳党”,且连累全家,致俞长青自焚身亡。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乱世中一种人的命运。至于俞梅珞,自小被算命先生预言“会有两夫两子,宜静,否则骨肉相侵,前途叵测”,尽管俞青之苦心建造一座“梅楼”锁住俞梅珞,以试图改变她的命运,然而,天命难违,俞梅珞的人生剧本似乎早已写好,命脉的发展清晰可见,但是无以自拔,无可逃离,直至终点。在“命运”之外,作者想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选择”,如果说,“命运”是上帝写好的剧本,那么,“选择”就赋予了人生舞台上的演员以一定的主观能动性。与俞梅珞相对应的一个人物是知县的千金陈玉贞,尽管两人同为“情色”所迷,但陈玉贞作出了与俞梅珞不同的选择,也就走上了另一条路。然而,在命运面前,选择的是、非、对、错不能评断,你看到的就是这支魔杖点击着几代人毅然地奔赴他们的命途。

  当晓航在小说中抛出这两个命题时,他也许已经想得很清楚,他要通过人物来操练一遍。他如同上帝,给他们分配了角色功能,于是人物在前台仿佛就是提线木偶般演出,在后台操弄他们的那双手,与其说是命运,不如说是作者。不论是俞梅珞还是张翠峰,我们其实都难以进入他们灵魂的深处,我们都无法清楚地把握在每一个命运的关节点,他们为什么要作出这样而非那样的选择,这其中的人物的性格逻辑是怎样的,比如一个有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为何轻易地抛夫弃子,再度与一个曾轻薄过她又抛弃过她的山贼上山?再比如一个令官府头疼的山贼,也曾采花无数,怎么就会被一个少女轻易迷倒,而令自己身陷囹圄?我们只能感到,这是作者要让他们这样做。然而,如果要让读者信服这就是活生生的人物,我想作者并不只能靠几句话来代替他们解释其行为动机,而要凭借人物本身的身份和性格逻辑说话。所以,我倒希望作者对于自己的意图想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他也许才能够给人物以更大的自由度。就小说本身来说,人物的性格、行为、对话,情节的设计都略显草率。如俞梅珞到李家游说李崇父母迎娶她进门的那一段,又如张翠峰为了吸引陈玉贞而设计在陈玉贞上香时英雄救美的那一段,是否符合人物的身份,对话与情节的安排是否合理,我觉得大可仔细斟酌推敲。

  晓航将故事时代背景放到南宋,我想还因为这是一个“玩物者”的天堂,上到精英贵族对文化艺术的痴迷,下到市井百姓对日常生活的热情。经济的繁荣,商业的日渐活跃,使宋代城市颇具特色,一如小说对于务阳县的繁华津津乐道:

  “话说务阳县里富庶繁华,城中道路纵横,号称有八街十六道六十四巷。每条街道旁尽是商铺、茶坊、客邸、药铺、澡堂以及住户人家。外来的人对务阳县的形容就是两个字:热闹。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有人提供早点茶汤,日出时,街上所有的铺席都已开门做生意,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种小经济买卖呼和于道,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夜市就开了,各种小吃,菜品果子,脍鲊之鲜都摆在路边摊上,人们蜂拥而至大快朵颐,一直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如果想去消遣娱乐,城中到处都是歌楼燕馆,那里群妓争艳,欢乐笑闹,还有各种勾栏瓦舍,里面说书,卖艺,杂耍,唱曲的应有尽有,花样百出。”

  大时代的阴影难挡普通人享受世俗的欢愉。俞梅珞不安于被养父静养在梅楼,而趁夜色女扮男装溜出去逛街,“她爱去夜市,爱看街中各种喧闹的情景,她慢慢熟悉品味着城市中的一切,市井买卖,人言笑语,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这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直至被张翠峰挟持,遭遇命运的劫数。梅远和知静这对姐妹在遂义县开了茶坊,这里不仅卖茶,还引领着这个城市女性的审美风尚,她们依照她们的姑妈、知县夫人的妆容来给女客化妆,“耐心地告诉女人们如何把凤仙花捣碎染红指甲,如何用黛螺画眉,如何把蔷薇水喷在衣服上”。这已然是时尚商业的雏形。至于知县的女儿陈玉贞爱好木雕,亲手制作售卖,想必也不足为奇,连皇帝老子都亲自“从艺”呢。

  小说写到,张翠峰突然放弃了山大王的生活,不辞而别,是因为“一种压抑很久的欲望被深深勾起,它不仅是对于女人的,也是对于城市的”。他穿行于热闹的市井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生活,那时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我想,这一处应该是投入了晓航自己的情感。前年,《游戏是不能忘记的》的新书发布会被晓航精心弄成了热血青春的怀旧派对,随后一两年间,我经常在朋友圈看到他带着这本书在各大高校宣讲,与青春学子激情互动。前不久,听说他带着自己的话剧回母校演出,被学弟学妹们的热烈反应感动得热泪盈眶。晓航每天都跟打了鸡血般活蹦乱跳。近来,一首名为《少年》的歌在抖音上流行:“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这首歌真适合晓航。说来,除了略显发福的身材,晓航真是个不太有年龄感的人,我想,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永远是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