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
刁斗
据母亲回忆,在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父亲的神志相当清楚。那时父亲已回复到往昔的正常状态。父亲把一叠工整的手稿放母亲手上,要求母亲答应他,在第二天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带我逃离张集。父亲说,我又闻到了蟑螂的气息。然后父亲就闭上了眼睛。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张集是我故乡。母亲无数遍地为我讲述过张集和父亲的故事,使我对那些故事熟悉的程度,差不多都超过了母亲。母亲对张集爱恨交织,她说尽管张集人害死了父亲,可那里毕竟是她和父亲成长与生活的地方。她希望在她死去之前,能看到张集人从深重的灾难中被解救出来。你去一趟吧,母亲对我说,也许他们能接受你父亲的方法了。母亲已经垂垂老矣。我没法拒绝一个弥留的老人,尤其她是我的母亲。
可张集人也认为他们是生活在深重的灾难中吗?临行前我这样问母亲。我这样问时,我发现我心中产生了某种预感。要知道,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母亲忧虑地看着我,她说,你不要把张集人想得过分糟糕,他们只是愚蠢。
当年蟑螂初临张集,张集只是一个偏远贫瘠的普通小城。不像现在,张集成了一个名声远播的旅游胜地。那时候,张集的民风古朴淳厚,恬淡之中有一点懒散。有一天晚上,残冬将逝,父亲说他嗅到了蟑螂的气味。父亲说出这话时,正伏在激动不已的母亲的身上。父亲的不合时宜让母亲扫兴,但母亲是个随和宽厚的温柔女人,她没责备父亲,她只是提醒父亲不要胡思乱想。父亲离开了母亲的身体,没像往日那样沉沉睡去。他在黑暗中辗转良久,到底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父亲是第二天深夜归来的。这时的父亲已疲惫不堪。母亲要为他温酒热菜,但被他粗鲁地拒绝了,父亲说他已经无心吃饭。父亲对母亲说,我去找了市政府,找了卫生防疫部门,找了新闻单位,甚至找了全张集所有的知名人士。我告诉他们,蟑螂将要入侵张集,张集人应该立刻行动起来,设法阻止蟑螂的侵袭。可他们没人听我的话,他们对我的预言不屑一顾。母亲只能无言地安慰忧心忡忡的父亲,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后来母亲对我说,当时她也对父亲的预言不屑一顾,它听上去好像天方夜谭。可就在那天天亮以后,母亲起床做饭的时候,她首先在地上的水洼子里发现了一层死去的蟑螂。蟑螂的身体已经发黑,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像一些船形的玩具。母亲忍着恶心扫走了它们,并细心地察看了房间里所有的犄角旮旯。她又看到一些蟑螂的尸体,这使她想到了父亲的预言,她感到不寒而栗。她把那些蟑螂的尸体统统扫进垃圾盆,穿过自家的院子和院外的街道,把垃圾倒进张集南边的大张黑河。但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父亲起床后,她没把她的发现报告给父亲。
这个白天,张集像往日一样平静安详。
张集的白天总平静安详。我在张集的日子里,我甚至认为张集的白天是优雅美丽的。张集的气候一年有三季温凉适宜,张集的天空即使在冬天也碧蓝如洗。只有置身张集,我才能理解,张集人为什么要对灾害肆虐的贫瘠乡土格外依恋。在张集的旅游旺季,连续许多个夜晚,我和一群群观光者一道出入于一个个张集家庭去欣赏蟑螂大军的奇观异景。我们几乎逢人便问,你们就这样常年与蟑螂为伍,不感到难以忍受吗?他们则不谋而合地回答,是蟑螂占了我们的地盘,又不是我们的过错。他们的回答让我们无言以对。我敢断定,当年我父亲以及母亲逃离张集的选择,只能是张集人的一个例外。
那个白天,许多张集人也像母亲一样,已经发现了自己家中格外多起来的蟑螂遗骸,但他们无动于衷。张集向来是个蟑鼠畅行蚊蝇际会的地方。那个白天,孤坐家中的父亲并不知道他的预言正在应验,但他却烦躁不安。他遥望窗外的大张黑河,一遍遍地自言自语:河水你从哪来,河水你到哪去……夜色降临后,母亲关好房门准备闭灯时,父亲突然把目光从黑沉沉的窗外收了回来,由胸腔里发出一连串绝望的、含糊不清的吼叫,现在他们应该看到了吧?他们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这一个夜晚,肯定所有的张集人都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蟑螂大军,如同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扑天盖地地占领了每一个张集人的家庭。这几乎是瞬间的事情,没给人留下任何举措的余地。不论新屋还是旧宅,茅舍还是高楼,到处都有蟑螂在啃啮或爬行,沙沙沙沙的响声不绝于耳。蟑螂的突然出现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使张集的灯光从这个晚上开始,变得迷蒙黯淡。其实蟑螂并不是黑的,只不过由于它们拥拥挤挤的队伍过分庞大,使它们看上去才显得黑压压一片。蟑螂的皮壳是深棕色的,如果盯住一只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灯光里,蟑螂蠕动着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金光斑斓的色彩效果,十分绚丽。蟑螂的个头也比较均匀,差不多相当于成年男人的半截小手指头,一律的腰身皙长,尖头细腿,背上还驮着两扇轻薄的、透明的、锯齿形的羽翼。
母亲惊呆了,她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依仗着一股超乎寻常的爆发力纵身跳到了床上。她紧搂住父亲,将丰腴的身体尽可能地缩成一团,语无伦次地喃喃不止,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对于这样的情形,尽管父亲曾有过先期猜测,他也无法使自己更加冷静。他的面孔因冲动而烧灼般红晕,厌恶和憎恨使他目光发绿。他没理睬身旁的母亲。他伏在床上,脸朝地面,抡起手头可以够到的皮鞋,疯狂地拍打那些早已覆盖了整个地面的移动着的蟑螂。显而易见,父亲的抵抗徒劳无功,那些蜂拥而来的入侵者前赴后继,对父亲的拍打浑然不觉或者是无所畏惧。这样,父亲的疯狂之举一直持续到他筋疲力尽。当他的手臂再也抬不起来,当他对自己的盲目行为也产生怀疑时,他看到,在他床头的前边,一些死去的蟑螂形成了一片狼藉。那些被打扁砸碎的小生物,以异常难看的姿态横陈地面,它们体内被挤压出来的白花花的浆状物,黏糊糊地把它们的尸身粘在了一起。母亲听到父亲已经停止了拍打,她便睁开了眼睛,她想用睁开的眼睛看看父亲的战果。可她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些死去的蟑螂,她的胸腔里就发出一阵倒海翻江的强烈抽搐,对于地板上的污秽她见所未见。她的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干哕声,她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她向那些死去的蟑螂们倾倒出了她胃肠里行将消化的所有食物。
这一晚上的情形可想而知。所幸的是,蟑螂们并没向地面以外的地方发动攻击,床榻、桌椅、墙壁、柜橱,这些地方还都未被占领。这使父亲得以慢慢地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先把母亲哄睡,然后就无声无息地,不急不躁地默默观察。他发现,蟑螂对自己伙伴的亡故毫无感觉,它们摩肩接踵地踩踏那些死蟑螂的尸体和母亲的呕吐物,就像在平坦的地板上行走一样。看上去,它们并没什么固定的目标或者企图,它们的使命,似乎仅仅是随意的啃啮或者不停的奔走。如果它们遇到墙壁或其他什么障碍物的话,它们重新选择方向的理由只是更便于爬行。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感觉是准确的,父亲当时对于蟑螂规律性的把握,依然适用于现在张集的蟑螂。
这个晚上父亲彻夜未眠。天亮以后母亲醒来时,她看到父亲还在凝视地面。睡眠使母亲的情绪得到了恢复,她壮着胆子,又一次把目光投向地面。地面上除了那些死蟑螂的残骸和她的呕吐物,再就是一层细密的粪便了:星星点点,一片漆黑。母亲惊喜地抱住了父亲:它们走了,它们走啦!父亲则疲倦地摇了摇头,说:到了晚上,它们还会回来。
接下去的白天,张集到处一片恐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蟑螂的入侵。卫生防疫部门向每家每户紧急发放各种药剂,电台的广播一遍遍地提醒市民不要惊慌。父亲还接到市政府的一份通知,作为特邀代表,他可以参加有着众多专家学者们参加的首届“蟑螂研讨会”。
我在张集的日子,也作为特邀代表参加过一次“蟑螂研讨会”。我知道,现在的“蟑螂研讨会”与母亲对我描述过的第一届“蟑螂研讨会”已大相径庭。现在的“蟑螂研讨会”上,关于气候,关于土壤,关于无性繁殖,关于疏导措施,关于扩展游览观光区域以及变废为宝变灾害为财富的冗长发言,已经丧失了任何实际意义--或者说已经构成了另外一种意义。有一个多次出入张集的旅游者告诉我,多少年来,“蟑螂研讨会”的论题总是这些。在会议期间的一次大型宴会上,我恰好坐在一位张集领导者身边。我没话找话地说,看来蟑螂在张集的脚跟真是站得很稳呀。
那个张集领导者正处在半醉半醒之间。他用柔软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带几分神秘地说,多少年了,蟑螂已成了张集的半个主人……
我停止了咀嚼,吃惊地望着他的胖脸。他好像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宏亮铿锵有力地转而宣告道,蟑螂是我们张集头号的死敌,我们一定要干净彻底全部地把它们消灭掉。
这样的口号我很熟悉,因为这是在首届“蟑螂研讨会”上提出的口号。那时候,张集人的态度异常明确:一切为了把蟑螂赶出张集。参加首届“蟑螂研讨会”的许多权威人士都曾听到过父亲的先期预言,他们认出了父亲,他们向父亲表示深深的歉意。他们为没有听信父亲的忠告,为没有尽早采取相应的措施而痛悔不已。他们希望父亲能代表全体市民责骂他们。父亲说,其实我也不愿意让我的猜想成为事实,可既然它是真的,那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面对现实,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
也许父亲认为他这样说话并不为过,因为他是发自内心这样说的,他丝毫没有蔑视别人或讽刺别人的意思。可在权威们眼里,他的表述伤人自尊。权威们可以接受父亲的责备和埋怨,但绝不能接受父亲真诚的宽容。他们的脸上挂出了讥诮的表情。当时的父亲是狂热的,他为能跻身于权威之间感到庄严神圣。他兴致勃勃地参与权威们的激烈争论,他把一夜未睡所观察到的结果向权威们做了详尽介绍。回家以后,他踌躇满志地对母亲说,权威们的科学分析对我很有启发,我得玩命地干了。但从此以后,“蟑螂研讨会”几乎成了张集名流们定期相聚的节日,却再也没人找父亲参加。父亲对蟑螂的观察和研究,只能变成一桩孤立无援的独自的事情。
如何驱赶入侵的蟑螂,在开始时,是张集一件头等大事。几乎每天天色一亮,蟑螂的千军万马于眨眼之间消失以后,张集的男女老少便会聚集街头,议论纷纷。大伙出主意,想办法,谈体会,说经验,各种话题层出不穷,诸多说法不胫而走。张集人本来就习惯于海阔天空地唇舌聒噪,现在这骇人听闻的蟑螂事件,极大地满足了张集人的精神需求。可时间一长,久治不愈的蟑螂灾害终于使张集人丧失了信心。他们发现,事情的解决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容易。首先,卫生防疫部门的多种药剂皆无用处。人们白天把药末撒在地面,把药水浇在地面,把药块画在地面;可到了晚上,大摇大摆的蟑螂大军照样通行无阻,充满嘲弄地用它们黑色的粪便去埋葬那些白色的药痕。另外,新闻单位的高调宣传也让人难以置信。报纸和电台介绍的所有抵御措施都牵强附会,而一些大而无当的分析讨论又与事无补,至于那些号召人们沉着坚忍的鼓励动员更是等于废话。渐渐地,张集人面对蟑螂的困扰变得淡漠起来,他们似乎习惯了与蟑螂为伍的日常生活。反正只要天黑前早点上床睡觉,簇拥在地面的蟑螂就不会对人构成威胁。况且张集的存在并非是因为有了蟑螂才存在的。所以,张集的生活很快就恢复了往昔的节奏。市政府绝不能为了蟑螂而减少任何会议宴请出访和剪彩;卫生防疫部门也不能不去管肺癌梅毒痔疮脚气以及狂犬病;新闻单位当然更不能单调乏味,他们得津津有味地在电台播送一些轻松的音乐,在报纸连载一些幽默笑话和生活小品。
与全体张集人的精神状态格格不入的,是父亲。父亲连续数月足不出户,日以继夜地与蟑螂搏斗。他让母亲替他收集来各种毒药,一宿一宿地在蟑螂身上做着试验。在他和母亲睡觉的双人床上,摆满了贴着不同标签的瓶瓶碗碗,到了晚上,母亲只能抱着我爬到箱子上去休息。父亲没任何试验设备,他的试验工具和试验手段都极度落后笨拙。为了把握蟑螂那惊人的抗毒能力,他甚至采用生着吃、蒸着吃、炒着吃、煮着吃、腌着吃、大碗大碗地当饭吃等多种方法食用蟑螂。为了了解蟑螂对人到底会做出些什么,他一丝不挂地脱光身子,从天黑到天亮地让蟑螂咬、踩、挠、吮、溺。就这样,半年以后,当父亲把一份撰写得工工整整的除蟑报告手稿交到母亲手里时,他已经失去了人的形状。那时候,我们家已经首先根绝了蟑螂,或者说每到夜晚,蟑螂已不再侵入我家。在我家一个个灯火通明的漫漫长夜里,只有父亲的身影在几间房子里飘来闪去。据母亲后来描述,那些日子,父亲长长的头发总像触须那样直直地立着,尖尖的脑袋和尖尖的嘴巴则在细细的脖颈上不停地抖颤,趋向什么似地朝前伸去。他已经喜欢上了四肢着地的姿态,并且能快速复杂地爬出许多古怪的花样。由于他的四肢已异常柔软,只要一动作起来,让人看去,就好像他有许多条胳膊许多条腿。他瘦得已经皮包骨头,但他的皮肤一点不苍白,一块一块的赭色光斑密密麻麻地点缀在他身体的表层,仿佛一些黯淡的鳞片。如果有时他走出家门,整个张集便会引起轰动。
如果现在父亲以他当时的样子重现张集,我想,他不会受到任何注意,因为这次在张集我清楚地看到,所有张集人都那么副样子。他们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单个行动的时候,神出鬼没;集体出现的时候,茫然无措。在我应邀参加的那次盛况空前的“蟑螂研讨会”上,当我展示出父亲三十年前的除蟑报告手稿时,那些专家学者名流领导们尽管努力做到举止矜持言语得体,但他们还是一律呈现出蟑螂的姿态。他们生硬的笑容和干涩的声音与蟑螂们在漫漫长夜里迷茫的蠕动如出一辙。他们用一些奇特的方式向我表示崇敬和感谢,但他们的心不在焉又能明显地让我感受到冷落。结果,就是在那一瞬之间,我终于发现我错了,我发现母亲更是大错而特错了。于是一阵恍惚烦乱后,我记起了三十年前,我记起了父亲的试验成果所给他带来的毁灭性灾难。
三十年前,父亲的除蟑报告被母亲送交有关部门后,已经对蟑螂无可奈何的张集人重又燃起了摆脱蟑螂的希望。报纸和电台连篇累牍地介绍父亲献身科学的无畏精神,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像对待一个传奇人物那样把父亲传得神乎其神。现在想来,正是这种过高的期望值与后来的失望所形成的强大反差激怒了张集人,当父亲的除蟑报告被指斥为一场骗局后,恼羞成怒的张集人只能把所有的怨忿都发泄给父亲。母亲多次对我说起过,她一直也搞不明白,她说父亲活着时也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有关部门在经过审慎的研究检验后,会断然认定父亲的试验报告只是些魔鬼的咒语,而且还通过新闻媒介暗示市民,如果按照父亲的方法向蟑螂宣战,张集将面临更大的灾难,张集人将蒙受更大的损失。这样的结论是权威们的结论,在权威面前,父亲和母亲百口莫辩。
权威的观点一经传播开来,敦厚朴实的张集人便彻底绝望了。也就是与此同时,另一些信息的扩散使他们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他们知道了是父亲首先预言了蟑螂的侵袭,他们传言说在首届“蟑螂研讨会”上父亲曾对蟑螂的出现幸灾乐祸,他们认为父亲呈现出蟑螂的形状说明了父亲与蟑螂的某种亲缘关系,他们断定全张集只有我家根绝了蟑螂是父亲企图利用蟑螂来统治整个张集……归根结底,他们认准了蟑螂是被父亲引进张集的,父亲就是蟑螂最大的头目。这样,并没经过什么人的动员号召,愤怒的张集人转眼之间就把父亲看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每天天一放亮,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向我家扑来。他们把蟑螂的尸骸一盆盆地倾倒在我家,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父亲,有几次父亲出外散步,被石块和木棍打得头破血流。心力交瘁的父亲长久地处在忧伤之中,他一次次动员母亲去有关部门替他游说,希望权威们进一步讨论并检验他的试验报告。他对母亲说,像我这样的试验,别人永远也不会做的;而不这样做,真正治服蟑螂的办法就永远找不到。所以,你必须说服他们。这样,忠实的母亲只能带上无数份报告副本,日复一日地出入于政府机关、卫生部门、新闻单位。可她的每一次归来都只能加重父亲的绝望,父亲在绝望中已经奄奄一息了。
有一天,母亲找到一个昔日的朋友,她是张集某位首脑的远房亲戚。母亲的坚韧和顽强肯定感动了这位善良的妇女,她悄悄地向母亲透露出一个绝密消息:父亲已经被内定为搅扰张集的不安定因素了。母亲知道,这样的结论毫无道理。但由于其消息来源的权威性,她一点不敢掉以轻心,她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强硬态度,要求父亲马上停止一切除蟑活动。事实上,此时父亲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的生命之所以得以苟延残喘,只是由于母亲日复一日的徒劳奔波。现在母亲也开始拒绝他了,他无力再做争辩,他只是充满歉意地对着母亲微笑,他在微笑之后去凝视窗外的大张黑河。
我在张集的日子,曾对我家的旧宅做过一次短暂的探访。我是穿过大张黑河的河床走进那所宽大的院子和低矮的房舍的。大张黑河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它的河床早被垃圾填满,在行人的脚下臭气熏天。我本来想绕过那些主要由蟑螂的尸骸构成的垃圾,可我发现,我家的旧宅只是垃圾之中的一座孤岛。孤岛里现在的主人是一对面容委琐的老年夫妇,在我面前,他们始终像蟑螂那样狡猾地移动着脚步,搞得我自始至终眼花缭乱。当我问他们是否还记得这幢房子昔日的主人时,他们的脸上掠过惊恐的神色。不记得了,他们动作夸张地连连摆手。不记得了,他们互相打气似的四目对视。
我说,当年张集曾经有过一家消灭了蟑螂,你们知道是哪家吗?
不知道。他们说,蟑螂从来没在张集的任何一家消失过。
我说,你们还记得第一届“蟑螂研讨会”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记得,当然记得。蟑螂是我们张集头号的死敌,我们一定要干净彻底全部地把它们消灭掉。
听了他们的回答,我不禁冷冷地笑了起来。他们被我笑得发毛。这时我们是站在院子里的垃圾堆旁,他们身上那些赭色的鳞斑,在阳光的照耀下使人晕眩。我知道我没必要与他们继续对话了。我最后注视一会这幢父亲的坟墓,转身向院外走去。
那天深夜,就在这幢房子里,母亲以为她对父亲生硬的态度会使父亲感到悲伤。但她又必须管住自己,不能把女友提供的消息透露给父亲。母亲是在深重的内疚之中沉入梦乡的。当午夜时分,她被父亲从噩梦中唤醒时,她惊奇地发现,父亲的病体似乎在眨眼之间得到了恢复,蟑螂的痕迹已经在父亲身上消失殆尽了。父亲还像以前那么瘦削,由于身上的斑鳞刚刚剥落,苍白的皮肤看上去让人发怵。父亲腰板笔直地坐在床上,四肢已不再弯曲灵活,而是僵硬得有些笨拙滞缓。他微笑地望着母亲,使母亲高兴的一下就扑进了他的怀抱。
你好啦?你好啦!你真的好啦!母亲捶打着父亲单薄的胸膛又哭又笑。
父亲重重地亲吻着母亲,好久好久没有说话。直到后来母亲停止了哭笑,抚摸着他的手臂安静起来,他才低沉地说:你听我说,你别难过,我不能好了,我很快要死了。现在,我这仅仅是回光返照……
这天是父亲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谈话。当万籁俱寂的黑夜行将逝去时,父亲终于悲凉地告诉母亲,我又闻到了蟑螂的气息。天亮之前,父亲死了;天亮之后,母亲打点好她的全部家当,带上幼小的我和父亲的尸首,离开了张集。
离开张集,我走的肯定是当年母亲走过的路。时令正进入旅游淡季,所有的旅游观光者也都离开了张集,张集在我身后冷清萧条起来。蟑螂还是要在晚上出来,可张集人早已看腻了它们。外边的来人,得等到下一个旅游季节了。我回头再次寻找张集,张集消失在茫茫雾霭里。我已经来到了张集之外,我再也闻不到蟑螂的气息了,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母亲,都闻不到蟑螂的气息了。我掏出母亲让我带给张集的那叠父亲的手稿,一块一块撕得粉碎,我把陈旧的纸张的碎片抛撒在张集之外的天地里,我觉得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想,如果到家后母亲询问我关于张集的情况,我将不动声色但又含混暧昧地告诉她,张集已不需要父亲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