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一则文章,介绍日本学者三浦展的学术著作《第四消费时代》。根据三浦展的论述,将日本的消费分为这样四个时代:第一消费时代,1912年到1941年,即二战之前,其宗旨是追求现代化初始之时带来的摩登物品；第二消费时代,1945年到1974年,即二战之后到石油危机之时,其宗旨是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追求大而全的物品,比如大冰箱、大彩电等；第三消费时代,1975年到2004年,其标志是追求个性化,标新立异,向往名牌；第四消费时代,预计从2005年到2034年,其标志是不再抛撒金钱追求所谓个性,攀比名牌,而是愿意拿钱买体验,换取美好幸福的时间。

　　除第四消费时代,三浦展对其语焉不详、所言有些虚空之外,前三个时代和我国情形十分相似,只是从时间段看,似乎我国要推后十年到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当然,这和中日两国经济发展的不同相关联。大致来说,我国的第一消费时代,应该是在民国时期新文化运动开展之后的事情；第二消费时代,应该是经过漫长时间之后,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尤其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型的新时代；第三消费时代,则应该是近二十年前后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眼前,感同身受得最为深切。

　　如果按照我的理解,将这三个消费时代重新命名的话,第一消费时代是实用时代；第二消费时代是占有时代；第三消费时代是时尚时代。在这个消费时代里,名牌和车、房,成为多数人尤其是年轻人消费最重要而醒目的标志。只要想想以前结婚要求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三大件,后来结婚要求彩电、冰箱、洗衣机这新三大件,再看看如今结婚的新标准: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当然是颇具调侃和讽刺意味的),便可以看出,第三消费时代确实是以这样的标准,塑造着人们的消费观念与价值取向。

　　消费时代的进展变化,体现社会经济的发展与时代的开放,以及由此带来的观念的更新和价值系统的变动。消费的变化,不过是最外浅层、最容易看得见的变化,如同四季物候的变化最为显著。

　　同时,这种消费的变化,也体现着不同时代人们对物质的追求,乃至对精神追求的一种物化后的折射。当然,这种追求,因其表现在消费上,容易染上商品的色彩而易于流俗。说好听一点,是理想；说不好听一点,是欲望。在第三消费时代里,欲望和理想已经雅俗共赏地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不会让人们那样反感了。

　　有意思的是,正在向我们走来的第四消费时代,究竟会以什么样的状态和面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并塑造我们新的消费观念、价值取向乃至精神和理想?真的会如三浦展勾勒的那样,追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连接,才是比追求物质更大、更重要的“幸福美好的时间”吗?真的会让人们潜藏于心、表象于消费的欲望减弱一些,让理想增强一些吗?

　　据说,2017年3月,东日本大地震六年之后,东京银座中心矗立起一则巨幅广告,警醒人们,地震时海啸掀起的冲天巨浪高达16.7米,正好是银座中心的这个高度。这个高度被标出红线,醒目地刻印在银座中心的大厦上。它提醒人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曾经触目惊心的灾难。它提醒人们,经历过风雨之后,是否可以重见彩虹,要看你是否真正认识到,面对灾难中逝去的挚爱亲朋的生命和瞬间坍塌的再贵重、再豪华的物质,什么才是最为珍贵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和美好?

　　我们现在同样也在经历着一场灾难,疫情在全球蔓延,我们必须要承受前所未有的痛苦。仅仅从消费而言,锁户闭门这么多日子,消费变得比较单一,以往常见的人如蚁动的旅游壮观,更是只在回忆中和照片里。如今,疫情趋势向好,不少人开始梦想着能够重新进入商场和饭店或名山胜水,去尽情购物,去大快朵颐,去四处游览,将在疫情期间被冻结、抑制的消费,大幅度地、偿还性地甚至是报复性地释放出来,发泄出来。

　　当灾难终于可以过去之后,是否就是我们的第四消费时代?在第四消费时代里,我们会不会变得聪明一些?变得有节制一些?变得长记性一些?真的会如三浦展所说的那样,或者,比三浦展说得更进一步,让我们认清一些客观世界,认清一些强悍世界之中我们渺小的生命,以及我们自己的内心?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哪怕是在再世俗的世界里,物质可以是让人最幸福的吗?还是亲情是让人最幸福的?是“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还是人与人亲密在一起的空间和时间,是一种应该渴望的幸福?是“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是我们左牵黄右擎苍双双拥在怀中的欲望,还是生命的存在尤其是一家老小能够欢聚一堂,绿水青山常在,旧友亲朋常在,才是我们内心最大的渴求?

　　当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彻底过去,不知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矗立起一座纪念碑,纪念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亡灵,纪念为拯救灾难中的人民而奋不顾身的医护人员、社区人员、警察、军人、义工、司机、清洁工、快递小哥等等那些难忘而英勇的普通人,或者,也像银座中心一样,刻下一道醒目的标志,让它提醒我们,进入所谓的第四消费时代,不要再像以往对物质那样贪婪,对世界那样攫取,对他人那样以邻为壑,对大自然那样无所畏惧,对我们自己那样缺乏自省、反思和忏悔。

　　那样的话,第四消费时代,便不仅仅是消费时代,而是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