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熊育群:宣礼塔上的呼唤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4-09

  

  波斯舶的桅灯

  一

  高速路上,灯光昏暗,中巴车不时发出一阵轰隆声,这是路边房屋的回音。夤夜从机场入境,一路难以看到亮灯的人家。零星、低矮的房屋都是毛坯房,外墙只用水泥粉刷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毛坯房”?!我满腹疑惑。

  第二天天亮,感觉与晚上一样惊讶——房屋外墙并非水泥,它们不是毛坯房!外墙全都贴了岩石的面砖。面砖的颜色与土地同是一种黄色。

  我进入了一个黄色的世界,建筑与土地都被沙漠一样的黄覆盖了。黄,是安曼的颜色,也是中东、阿拉伯的颜色。

  太阳出来了,阳光也是黄色的,澄明透亮。房屋的阴影投掷在路面,影子暗重,泛着幽凉的蓝光。

  一个阿拉伯人,背着一个红色布囊,布囊上的四根黑管,一根含在嘴里,一根双手把弄着,另外两根粗壮的竖直在背后,有点儿像苏格兰风笛。感觉有些异样,这样的乐器并不属于阿拉伯。吹风笛的中年男子在一面墙上,如此巨大,足有十层楼高的侧墙都是他的画像。

  三个高挑的阿拉伯女子站在宾馆大厅交谈,传统的长袍和头巾,时尚的墨镜、皮包,她们神情优雅、娴静、自在而高贵。声音像雾或者露水,在弥漫扩散着。一只花猫正横过马路。

  拿铜壶的女子诡秘地笑。铜制器具在阿拉伯世界非常流行。她在倒茶还是咖啡?站在一幅油画里,她黑色眼珠直直地看向画外。现实中的阿拉伯女子并不敢这么直勾勾看人。她的红布花饰黑袍,缀满了植物的图案,额带下吊着一排铜扣,散发出某种部落的风气。

  听着阿拉伯女子陌生的话,欣赏着墙壁上的画,我看到了画中遥远漫漶的时光:沙漠中清真寺的穹顶和高高的宣礼塔;坍塌得只余数根石柱、石梁的罗马建筑;无处不在的椰树、骆驼;天空迷蒙,散布薄雾似的旧日阳光……这些满布时间痕迹的废墟,气势宏大又深远,令人想起遥远的波斯与罗马帝国。

  巨大石柱竖起了罗马帝国的时光。帝国的房屋,甚至更早的两河文明时期的古道,这些从过去岁月透视更加久远时空的画面,是废墟上的废墟,朦胧中的朦胧,回忆前的回忆。

  约旦迷离之处,是画中景象突然在现实中还原,这些画并非画家对于历史与废墟的想象,有时,历史与现实是重叠的。

  上午,驱车城堡山,四根巨大的罗马石柱与一条横梁,高高竖立在山顶——正是画中景象。若非灼热而刺目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我还有观画的幻觉。

  太阳代表着强大的现实,它爬上来,孤悬于深渊一样的天空,照彻了城堡山,似乎只照耀着城堡山。它与城堡山直面相对,彼此赤裸。

  没有云朵,没有飞鸟,甚至树木也奇迹一般视而不见。

  城堡山缓缓的山坡顶,竖起一面高高的约旦国旗,低矮密集的房屋占据了视野,有的伫立了三千年。不同世纪的房屋选择了同一种色彩——黄色,它们挤成一片。时间仿佛石头一样垒在一起,时间仿佛不再生长——看不到树木的城市是凝固的。它成了一种象征,缘由不由得令人猜想,整齐划一如同清规戒律,一种恒定的东西,它也许不在建筑之上,而在人们的心里。

  二

  一个有关海上丝绸之路的中约文化研讨会就要举行了。我在地图上寻找那片通往红海的陆地,发现约旦入海口如此狭窄。

  二千多年前,人们就从红海出发,开始驶向东方的中国。广州黄埔港一千四百多年前建起了一座南海神庙,远涉重洋的“番客”抵达这里,他们上岸或是起锚前,要到神庙来拜祭。庙内有一尊黑人泥塑像,身穿中国官服,手搭凉棚,双眼圆睁,眺望着远方。他名叫达奚,一千多年前随商船来到广州,在祭拜海神时,他乘的船开走了。因为思乡,他立化在海边。人们将其厚葬。又感念他带来了波罗树,在庙内塑像纪念,并封他为达奚司空。这座庙从此也叫波罗庙。

  广东阳江打捞出了南宋沉船“南海一号”,船上有一根粗大的金腰带和一个金戒指,形状都是阿拉伯风格。船主可能是一个高大的阿拉伯人。粗壮的金腰带形象地解说了什么叫腰缠万贯,解说了阿拉伯人为何远渡重洋。

  就是这片陆地,一个萝卜形的红海,连通了阿拉伯海,进入印度洋,一直到南海的珠江口,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东非人,追随着季风,挂起风帆远航。

  伊斯兰世界当年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航海技术与最庞大的贸易网。航路上的港口城市,都有阿拉伯商人的影子。那些远航的大船,被中国人称为“南蛮舶”“南海舶”“西域舶”“昆仑舶”“波罗舶”“狮子舶”,最常叫的是“波斯舶”。我想象着昼夜航行的波斯舶,它点亮在茫茫大海上的桅灯,在天地间是多么微弱。一豆星光,照亮的是船上人的梦与向往。就像挂念那么渺茫,温馨的记忆被海风吹得零散了,梦想泛起丝绸的光泽,海水一样柔软与清凉。

  在西方地理大发现之前,一个以印度洋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运行了一千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投身大海,一片片巨帆升起又落下,看不尽的波涛,漂不完的漫漫长旅。丝绸是印度洋体系的纽带。来自中国的货物,隋唐时为丝绸,宋元后是瓷器,西方则是香料、药材、宝石、玻璃等。

  中国人两宋时期开始建造大型船舶,航海、造船、贸易,规模超过了阿拉伯世界。明代郑和七下西洋震惊了海内外。中国船舶开始垄断中国至印度的航运……

  文化研讨会开始了。比起海上航道的空无所凭,只有无边的风浪,我更感兴趣的是它与陆地连接的通道。这些穿行于沙漠的商道,走骆驼,也跑马车,它们一直抵达罗马。

  佩特拉(Petra)是商道上的一座商队城镇。第二天我将去那里考察。一位名叫海蒂尔的作家就来自佩特拉。

  会场上精心布置了许多中国元素,台后竖起了五星红旗,白色台布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福”字,还有鲤鱼图案剪纸。墙上挂着红色的中国结、贴了小小的五星红旗。

  约旦国王的照片挂在墙上。约旦王室——哈希姆家族是古莱氏部落的一支,被喻为“黄金家族”。国王头戴红格子头巾,头顶有一个黑圈,正如阿拉法特所戴。他穿西装,打红色领带。想起那个墙上吹风笛的男人,西装、领带与风笛,都是英国委任统治时留下的印迹,还有管风琴、咖啡、桌椅,它们本不属于阿拉伯人。对禁止偶像崇拜的穆斯林来说,悬挂国王头像也是一种改变,正如人物画像受了西方油画的影响才出现。

  主宾发表热情洋溢的致辞。面容清瘦的约旦诗人穆斯塔法·哈希姆动情地朗诵起他创作的诗歌《北京之夜》:“北京的夜晚,空气中散发的芳香令人沉醉,我的灵魂已深深爱上了中国……”随后,作家、学者们一个个畅谈历史上的远行。

  我的发言讲到了“番客”定居广州的情形,唐朝时人数达到十万之众。他们经商,兴办“番学”,学习中国文化。“与华人错居,相婚嫁,多占田,营第舍”,“或取科第”,落籍广州。史书称为“住唐”。伊斯兰教圣人穆罕默德派门徒四人来华传教,大贤赛义德·艾比宛葛素唐贞观初年抵达广州,建造了怀圣寺与光塔。他归真后葬于广州清真先贤墓。南越王博物馆,出土了西汉时期的波斯银盒、四连体铜熏炉、玻璃碗、玛瑙水晶串珠、陶犀角、陶象牙、陶俑座灯、古威尼斯钱币……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在等待着诗人默罕默德·米格达迪的出现。在一个陌生国度,我希望见到熟悉的人。中午默罕默德·米格达迪接到了约旦作协秘书长穆罕默德·兰哈里的电话,他知道我来了安曼。默罕默德·米格达迪与我在天津国际写作营认识,两个月的写作时间,我们朝夕相处。

  默罕默德·米格达迪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才赶到。两年后重逢,我们兴奋得一次又一次把对方紧紧抱住。没有翻译,我们都成了哑巴,只是傻笑着,紧紧握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书是我们最好的礼物,我从中国给他带来了我的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在扉页上写下一段纪念相聚的话。他送我两本诗集,在书上写着蚯蚓一样长长的阿拉伯文字。这些书很多章节就是在天津滨海新区写的。

  默罕默德·米格达迪要接我去他家乡玩。我公务在身,无法成行。他很失望,执意要走。我们在大使馆吃过饭,时间很晚了,夜色漆黑,分别时再拥抱已是伤感。就在我的注目下,他倒车、掉头,消失在茫茫夜幕里。也许,这一生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三

  海蒂尔是第二天认识的。她陪我们去她的家乡佩特拉。海蒂尔脸庞棱角分明,眼眶突出是因为眼睛凹陷,她身体健壮,眼睛、鼻子、嘴巴都大。她坐在我旁边,我不知道怎么跟阿拉伯女人打交道,彼此问过好后,我便问起她的创作。她的写作几乎全是写的战争和难民题材。她自己就是伊拉克难民。一路上她都在讲自己的身世。那个动乱的世界于是对我不再遥远,不再是新闻了。

  海蒂尔一直担心在伊拉克生活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安危,她总是不断地给她们打电话,害怕她们出事。那里战火一直没有停过,连自己产的石油价格都涨了一百倍。从前上学、看病国家都包了,现在连生活也没有保障。伊拉克一日日贫穷混乱下去,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对萨达姆他们有了复杂的感情。

  伊拉克在约旦的东面,约旦的北面与叙利亚接壤,西面紧邻以色列、巴勒斯坦,界河约旦河实则是一条水沟。四邻全都是战乱地区,约旦却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几年时间里,约旦接纳了三百多万难民,而它的总人口不过七百多万。

  四处战乱,约旦人心里并不紧张,国家鲜有恐怖袭击。兰哈里说起原因,一是约旦有强大的军队。二是约旦国王来自古莱氏部落,古莱氏部落诞生了伊斯兰教圣人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初创时期重要人物都来自古莱氏,四大正统哈里发出身古莱氏,倭马亚王朝与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也是他们的后裔,因此最具正统血统。礼拜和诵读《古兰经》语言须用麦加古莱氏部落方言,他们的方言如今成了阿拉伯世界的“普通话”——现代标准阿拉伯语。国王自然受到阿拉伯世界的尊崇……

  正午赶到了佩特拉。一路上人烟稀少,都是沙漠和戈壁风景。

  佩特拉深入了撒哈拉山脉,面包似的岩石垒成一座座山峰。这里是贝都因人的居住地。终于看到了那条古代的商道,它居然保存得如此完整!当马车驶过两边悬崖对峙的路面,感觉两千年的岁月又回来了。

  一座公元前一世纪的古城,两百年前被瑞士人发现。将古城建在撒哈拉山脉中心的是奈伯特(Nabatean)人。奈伯特人文化与书写语言为亚兰式,但他们仍是阿拉伯人。他们隐蔽在沙漠与撒哈拉山脉深处,控制着这条重要的贸易通道。它连接的正是罗马帝国、两河流域、埃及以及通往东方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

  罗马帝国与波斯帝国,后来是拜占庭帝国与波斯帝国对峙,这条商道要连接地中海与遥远的东方,必须绕开波斯帝国的势力范围,线路只有北方的陆路与南方的海路。海路从南海出发,走印度洋,航行到波斯湾,或者是阿拉伯半岛,或者是红海,对应的陆路则是西阿拉伯的沙漠之路,埃及和苏伊士地岬。

  罗马人全力维持着这条商道,波斯人却尽力阻止,沿路各部落则利用一切机会渔利,他们并不希望罗马人独占,这样会降低他们独立自主的地位。为了保护这项贸易不受干扰,罗马甚至为此订立法令规章。而波斯帝国,总是试图利用自己的地理位置,拦截这两条路线,想要控制商道,从中获利。

  于是,战争总是围绕着商道发生,为了控制东西方贸易路线,或是领土争夺,扩大势力范围。他们指向的是中国的丝绸与印度、东南亚的香料,可见这两样东西在地中海世界被珍爱的程度。

  然而,不管是北方以突厥人为主体的部落、小公国,还是南方的阿拉伯部落、小公国,他们并不完全是被动的,甚至在中古伊斯兰教世界心脏地带,他们有时还扮演着主导者的角色。

  生活在蛮荒与半蛮荒的沙漠与草原,草原民族强悍好斗,争战冲突让他们感觉快活,战死是他们莫大的哀荣,而一个自然亡故的人反倒受到羞辱,甚至被看作懦弱与堕落。

  沙漠里的阿拉伯人,沙漠是别人的绝境,却是他们的家园,沙漠是亲切而友善的。它四通八达,传递信息,搬来救兵,运送补给,都十分迅速。危急时还是庇护所,不用担心敌人的追击。他们神出鬼没,飘忽无踪。阿拉伯帝国崛起的时候,苏伊士地岬如同苏伊士运河,连接起亚洲与非洲无数的沙漠小径。他们占领一个国家,都把重要的军事与行政中心建在沙漠与耕地交接的地方。

  罗马和波斯人不愿与他们纠缠。两大帝国即使扩张时期也并没有兴趣征服他们。而是利用自己的财政、军事与技术来帮助他们,或者是头衔、名号来讨好,使得他们归附,作为帝国的卫星势力,实行间接统治。

  公元前六五年,罗马人插手沙漠政局,一个叫庞培的人来到了佩特拉。奈伯特人在这片绿洲建起了一个繁华的商队城镇。庞培的使命是要佩特拉成为帝国与沙漠间的缓冲国。

  为了争得商路的主动权,公元前二五年,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派了一支远征军去也门,希望在红海阿拉伯半岛南端建立一个罗马人的据点,结局却很悲惨。从此罗马人不敢再有奢望,他们只有倚靠这些商队城镇。

  佩特拉是第一个兴起的城市。往东南延伸,还有帕迈拉城(Palmyra)、塔德穆尔城(Tadmur)。帕迈拉城在叙利亚沙漠一处泉水涌出的地方,帕迈拉人又在幼发拉底河的杜拉(Dura)建立了一个商业中心,他们经营的沙漠商道从地中海一直通到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湾。塔德穆尔城位于今天叙利亚的东南部。

  公元前一世纪佩特拉十分繁盛,丝绸、乳香、药材和香料由商队运抵这里。地中海与中国交易的唯有金币。奈伯特人因此手中握有大量黄金。

  穿过漫长又狭窄的西克峡谷,一排科林斯石柱突然出现,让人有些恍惚,以为到了欧洲某个古镇。而西克峡谷入口雕凿的却是埃及金字塔与方尖碑,墓地埋葬的是法老的宝藏,雕刻的是埃及凹弧纹。

  佩特拉藏匿在沙漠与群山中,不为世人所知。如今突然面世,许多人甚至当地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座古城。漫长的岁月,红色砂岩上凿挖的建筑依然保存完好,有教堂、神殿、修道院、祭坛、剧院、水坝和陵墓,都是罗马建筑风格。人们仰望着它,完全不知道它的前世今生。

  离西克峡谷入口不远的尼波山,横亘于公路前,车上就能看到一个个面包似的鼓起的岩石,它海拔八百七十米,站在山顶上向西眺望,死海、约旦河谷尽收眼底。天气好时,约旦河西岸圣城耶路撒冷也能看清。尼波山是犹太教创始人摩西升天的圣地,摩西生前在此度过了最后的时日。

  在约旦河约旦一侧的穆卡维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现了施洗约翰的洗礼池、遇难地,一处半圆形的河岸上,出土了石础、石阶和水池。

  欧洲、北非与中东的文明就在这么偏远又荒凉的地区相遇相融,帝国的风暴带着海洋的气息与沙漠的尘埃在此一次次刮过,发出自己锐利的回音。波斯、亚历山大、罗马、阿拉伯、奥斯曼,一个个帝国绕地中海出现。非洲古埃及文明从东海岸传播到欧洲,又从欧洲反向朝东传播。遥远与切近,相异与相似,隔绝与融合,统一与分裂,小小佩特拉让人获得深刻的体认。

  四

  海蒂尔到家了,她的家人全都出来迎接。

  十几年前海蒂尔一家逃难来到佩特拉。她卖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生下了三个孩子。她就靠卖花与制作手工艺品谋生。她把手机给我,打开照片,她自己动手在屏幕上翻她画的花、制作的手工艺品。

  午饭是阿拉伯风味的自助餐,海蒂尔全家跟我们一起吃饭。他们一家陪同游览古城。她的丈夫一路上友善地微笑。三个孩子先后来牵我的手,男孩子把零食放到我的手上。在一处山坡合影,面对落日,孩子们紧紧挨着我。

  西克峡谷宽度可容两辆马车通过,它曲曲折折,游客坐着马车经过时,扬起一阵阵尘土。两边陡峭的红褐色岩石,岩壁上雕刻了人和马,下面岩壁上凿了一条水渠。一座陵墓对着峡谷出口,三角形殿檐和石柱上的阳光,与幽暗峡谷出口恰成强烈对比。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世外桃源。要说这是一条交通要道,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条秘道,奈伯特人隐藏得好深!

  这些石头的建筑几乎都是从山岩峭壁凿空而来。不知多少年前,古城人全部消失了,是因为罗马人的占领,还是贸易不再?

  想不到,隐藏得如此之深的佩特拉,其命运也会受到中国的影响。南方与北方的商道相距遥远,但彼此并非毫不相干。

  北方商道从中国出发,经过欧亚草原,那里是突厥人居住的地方,然后走里海、黑海之北,到达罗马。西汉时期商道畅通,到了东汉受到突厥人的干扰。公元八〇年,班超上书章帝,提出了平定西域各国的主张。他出使西域,进入中亚,经过十七年征战,把匈奴人赶离了丝路。班超派甘英出使罗马帝国。公元九七年甘英带着使节团来到了波斯湾。

  班超、甘英想不到的是,他们的行为刺激了罗马皇帝图拉真,他面向东方,拟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扩张计划。公元一〇六年,罗马入侵佩特拉,奈伯特人的小公国成为罗马的阿拉伯省。随后,帕迈拉城也并入了罗马版图。

  罗马帝国的扩张让波斯帝国也不安分起来。那时的萨珊王朝是一个强硬政权,它在阿拉伯半岛的东北边境吞并了一些公国,又夺得了波斯湾沿岸部分阿拉伯的东疆。

  南方的商路开始变得冷清。阿拉伯人重又回到游牧生活。生活的原始让文明之火渐渐熄灭,他们倒退到一个蒙昧的时代。

  公元六世纪,两大帝国进入对抗期。约旦境内的两个阿拉伯小公国,一个加萨尼公国(Ghassan),一个希拉公国(Hira),分别是拜占庭、波斯的附庸国,加萨尼公国在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怂恿下,与希拉公国作战,打了一场代表国之间的战争……

  遥远的历史埋葬在寂静的山谷,日月天天升起又降落。山谷就像一个记忆的容器。壮观的建筑群陷入了一场漫无边际的沉湎与追思。慢慢地,追思也成了废墟。山谷一边沐浴在金箔般的夕阳中,一边隐入幽蓝的暗影里,恰与上午一半被朝阳照耀,一半在背阳的阴影里,彼此进行了一轮阴阳交替,像它的命运总是被东西方影响一样。

  我们走得累了,返回的路程好远。海蒂尔的丈夫联系朋友的面包车,从后山公路载我们出山。十几个人挤在一辆车内,海蒂尔的丈夫与沿路的贝都因人打着招呼,我们一路上欢声笑语。

  在光秃秃的山间穿行,西斜的太阳,黄泥的山坡,世界依然这么古老。昔日的游牧民直面天地,如此空旷又如此贫瘠,孤独与寂静,只有太阳在天空行走。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在这样荒漠一样的土地上产生,似乎宗教与荒凉与绝境有关。也许,离开了神人们无法忍受。

  观察海蒂尔一家,我一直在思考,海蒂尔为何要离婚?在来佩特拉的路上,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的丈夫知道吗?一路上她与丈夫交流不多,但并非不和谐。约旦女人要离婚几乎不可能。离婚的权利只属于男人。男人可以提出离婚,也可以再娶老婆,法律规定最多娶四个。穆罕默德·兰哈里娶了三个。三个老婆三个家庭,一栋大楼三层各自分开生活。

  我对海蒂尔生活的了解是在回国后,她一直给我发着照片,看得越多,越觉得她离婚不太现实。照片有我们游览时拍的,有路边超市拍的。那天路经一家超市,在商场闲逛时,她郑重其事地邀我合影,事先她认真挑好了一个背景,那里摆放了许多精美家具和挂毯。为此,她带着我绕了一个大圈。

  大量照片是她自己和家人的,还有她的画和书。她总是围着各色头巾,有时是从头顶围到脖子,一直披挂到胸前,有时只包头与脖颈。有一张围黑色面罩的,露出一双大眼睛。这正是我对中东妇女想象的典型形象,充满了某种神秘感。

  黄昏,她走在宽大的水泥路上,身后红褐色的山坡一栋栋楼房,其中一栋便是他们正要回去的家,她和孩子脸上的笑容温婉而亲切。这是最温馨的时光。还有草地上的小憩、古老石柱门前的搞怪表情、雪地里家人的欢乐相拥……他们全家面对镜头的欢乐与热情扑面而来。

  她的家是宽大的,大大的冰箱,小的盒式电视机,塑料的桌椅,胶合板的家具,色彩艳丽的床单与绒毛毯,地毯是玫瑰色的。客厅黑色低矮的沙发围了一圈,孩子们在上面跳或者躺,全家做各种夸张的表情与动作……

  她总是热情发出邀请,说如果我来不了佩特拉,我的朋友要是来了,也请到她家里住。她手机发语音,学着中文说“你好”。她找翻译发中文信给我,希望我也发给她生活的照片,通过我了解中国人的生活。她说中国是天堂一样的乐园,她渴望哪天能来中国。

  直布罗陀南岸

  一

  从卡萨布兰卡飞往安曼,因为时差,时间愈加急骤地滑进深夜。机舱鼾声一片。一位穿着黑色长袍、高大而略显肥胖的女人走过来了。我侧身让道,她在离我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提气缩腹,尽量将过道让得宽一些,但她仍旧站立不动。

  短暂的僵持,我顿时明白。我朝她走过去,她往后退,一直到机尾乘务员工作间,我们错身而过。

  女人原来是害怕与我身体发生碰触。这是她坚守的规约——不与男人接触。

  我们本能地以各自的规约行事。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不快,感觉被人轻慢。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那个瞬间,我把自己的身体也看贱了。

  类似的事情白天也发生了。参观哈桑二世清真寺时,我从祈祷大厅转往地下浴池,大堂楼梯口,一位穿橄榄绿长袍的妇女,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上,薄的丝巾从她的头顶包过脸颊,在下巴打了个结。她冲人微笑,热情指路。一瞬间的冲动,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感受,我产生了跟她合影的愿望。征得她的同意,我站到了她椅子旁边。

  她突然冲着拍照者大喊:不准把照片发到网上!口气非常决绝。一刹那,我有些尴尬,甚至狼狈,想不到她如此反感。

  仔细观察照片上的她,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她眼里溢出了笑意,甚至有些俏皮。那是一个内心浮出的不经意而隐秘的笑。那个瞬间她又分明是愿意与我合影的。

  从卡萨布兰卡到拉巴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伊斯兰世界。对摩洛哥的了解,我在意的是它的地理位置——非洲西北角。大西洋从它的西面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一直向南划到南非的好望角,划出了非洲的边界。十年前我站在好望角的山顶,目光仍是朝南,眺望的是印度洋与大西洋交汇的苍茫海面。这一片茫茫大海,我在意的是当年的航海地理大发现,葡萄牙、西班牙的帆船驶过了这片海域,去寻找东方的帝国。一个以大西洋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开始出现。

  伊斯兰世界一直抵达了大西洋。摩洛哥便是边缘。当年,阿拉伯军队一路横扫,冲向大西洋,遇到了早期征服了摩洛哥的柏柏尔人。柏柏尔人与阿拉伯人一样好战易怒,柏柏尔人在拜占庭人的帮助下,依托山地地形进行了激烈的反抗。

  柏柏尔人归顺后,摩洛哥来了许多《古兰经》诵经师,就是这些诵经师让柏柏尔人皈依了伊斯兰教。公元七一一年四月,柏柏尔人的首领塔里克率领七千名阿拉伯和柏柏尔士兵,渡过了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欧洲的西班牙、葡萄牙。伊斯兰文化进入了南欧。

  柏柏尔人又主动去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黑人殖民化和伊斯兰化。十字军东征时期,柏柏尔人掀起新的宗教运动,一个柏柏尔帝国随之崛起。

  一百多年前,法国人渡过海峡,把摩洛哥沦为保护国。

  也许是和欧洲互相知根知底的缘故吧,摩洛哥并没有遭遇到殖民地的命运,一直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被欧洲各国视为平等的国家。但它的许多岛屿和一些沿海城市却遭到了西方殖民者的入侵。原因是这些岛屿、城市控制着地中海出口直布罗陀海峡。摩洛哥由此成了伊斯兰与西方文明深度交融的地区。卡萨布兰卡也因此获得了浪漫之城的美誉。

  卡萨布兰卡戴黑色面纱的妇女很少,她们喜欢包彩色头巾穿色彩鲜艳的长袍,在无人的情况下,她们很乐意跟外国人交谈。男人穿夹克、衬衫、牛仔裤,各种流行的服装都是全球化的样式。阿拉伯风情虽显而易见,却已与欧陆、非洲气息混为一体。

  在首都拉巴特西式餐厅,与摩洛哥作家聚餐,他们要了红酒。那一晚,烛光摇曳,宾主细斟慢饮。我举杯相邀,以中国的方式与他们干杯。拉巴特作家的兴奋出乎所料,他们连连喊着“干杯”,满脸通红,笑声如潮。摩洛哥传统的美食塔吉锅一盘盘端上桌来,晚餐从七点多一直吃到深夜。合影的时候,摩洛哥作家把酒杯悄悄藏了起来。穆斯林禁酒,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对外国人他们破例吧,一些作家、艺术家会私底下悄悄喝一点,困顿的人也有借酒浇愁的。这已经算得上西化了。一个具有行吟诗人气质的歌唱家,唱起了阿拉伯人的歌。

  翻译名叫雅莉,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阿拉伯女子。她是阿拉伯与柏柏尔人的混血儿,刚从中国留学回来。她长发披肩,一条灰色条纹的围巾夸张地隆在胸前,黑色大眼睛戴一副大框眼镜,毫无忌讳地看人,如同阳光照彻,她的心灵蓝天一样透明。我们谈中摩两国文学,谈莫言的小说,谈莫言的阿拉伯文译者埃及汉学家哈赛宁,恰好三个月前哈赛宁、莫言与我出席了中国召开的汉学家会议。

  摩洛哥作家谈起伊本·白图泰,他是世界四大旅行家,生于摩洛哥丹吉尔的柏柏尔人家。公元一三四六年他去中国,到了泉州、广州、杭州和元大都。在他眼里,中国是“世界上房屋最美的地方,全境无一寸荒地”,“沿河两岸皆是花园、村落和田禾”。在杭州“市街布局如伊斯兰地区一样。内有清真寺和宣礼员。进城时正当晌礼时,声闻远近”。“中国各城市都有专供穆斯林居住的地区。区内有供举行聚礼用的清真大寺”。

  伊本·白图泰口述记录的《伊本·白图泰游记》,写到了中国的港口。泉州港“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港内停有大船约百艘,小船多得无数”。元代中国对外贸易首要海港移至泉州,那时泉州港成为中国的大港。泉州和广州制造的大船,“有十帆,至少是三帆。帆是用藤篾编织的,其状如席”,大船上有水手六百名,战士四百名。“船上造有甲板四层,内有房舱、官舱和商人舱。官舱的住室附有厕所,并有门锁”,“在木槽内种植蔬菜鲜姜”。

  摩洛哥人来到了中国,中国人杜环则于公元八世纪游历了摩洛哥。汪大渊几乎在伊本·白图泰到达中国差不多的时间,也到了摩洛哥。十二世纪初,中国的造纸、雕版印刷术传到了摩洛哥。那时,摩洛哥人早已经在使用中国的瓷器了。

  这一切,埃及充当着中转站的角色。摩洛哥人抵抗葡萄牙军队入侵的火器来自埃及,而埃及的火器则是在中国火器的基础上发明的。英国人又从摩洛哥人手里学会了火器制造。吊诡的是,英国人的火器又来到了珠江口,却是伴着鸦片而来的,那么轻易地就将一个东方帝国打倒了。

  摩洛哥作家阿拉姆、赛利姆、贾麦勒、穆斯塔法对中国充满了向往之情,我们热烈地讨论种种交流的可能。很晚了,大家仍然依依不舍。

  这是个沉醉之夜,拉巴特刚进入雨季,阿特拉斯山脉阻遏了撒哈拉大沙漠的燥热空气,荒漠上吹来的风是湿润的,还有些寒意,却是春的气息。阑珊的灯火,远处大海的浪涛,全都涌进了记忆。

  黄昏时分离开摩洛哥,经停开罗时已进入午夜。飞机沿着地中海南岸非洲边界飞。十四年前也是由西向东,我沿着地中海的北岸飞,那是欧洲的海岸线。我惊讶于飞过了如此广袤的地域还是伊斯兰的世界。我更惊讶于伊本·白图泰,我飞过的地方,都是他当年走过的路!他是古代旅行走过里程最长的人。二十岁他出家门去麦加朝圣,二十五年后回到家乡,父母都过世了。他走过了四十四个国家。他来中国走的就是海上丝绸之路。

  地中海北岸另一个旅行者马可·波罗,他沿着同样的方向跋涉,走的却是北面的商道,那是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他到中国的时间比伊本·白图泰早七十五年。马可·波罗影响巨大,为何伊本·白图泰沉寂无名?

  二

  伊斯兰的气息就像某个季节骤然降临。离开卡萨布兰卡的这一天,感受如此强烈,推翻了几天来我对于摩洛哥的认识:走进海边的哈桑二世清真寺,我无比震惊。它的气势如此雄伟、恢宏、壮丽!它的磅礴充满了神性,有一种精神——人的力量集聚于此,向着高处的神,表达着无上的膜拜与匍匐。我被深深打动。

  哈桑二世清真寺兴建的时间并不长,一九九三年八月落成,卡萨布兰卡几乎倾其所有,一万名工匠,五年时间的修筑雕凿,白色大理石一块块垒砌。宣礼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祈祷大厅的木屋顶,层叠的木构有如中国的斗拱,工艺精湛,繁复无比,瑰丽得令人嗟叹!大厅可以容纳十万信徒祈祷。它仅次于麦加清真寺和埃及阿兹哈尔清真寺,是世界第三大清真寺,而其自动开启的大屋顶在伊斯兰世界首屈一指。

  巨大屋顶向着天空打开的一刻,蓝天白云涌进了这座人间天堂。当西方的尼采喊出上帝死了,伊斯兰的真主一直都在。

  在我的行迹里,无论遥远如摩洛哥,或者印度北部,或者跨越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定疆于欧洲大陆的土耳其,它们恰巧是穆斯林世界的边地。但就是这样的边地,仍然建起了世界上最壮观最辉煌的伊斯兰建筑!

  印度的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建筑,它是莫卧儿王朝的皇帝沙阿·贾汗为纪念他心爱的妃子修建的陵墓清真寺,穹顶造型梦幻一般呈现在亚穆纳河右岸,它如此完美,有着迷幻般的魔力。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前者毡包一样巨大的灰色穹顶,雄奇诡异,代表着昔日帝国拜占庭的庄严,在阴沉的天色与海峡吹来的风中,没有比它更具异域神秘风韵的了。

  它们所宣示的伊斯兰文明,如此一统,独特、完整、恒定。阿拉伯厉害不在它的军事,而是阿拉伯化与伊斯兰化。来自阿拉伯半岛的土著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戏剧性的一幕——他们击败拜占庭、灭掉波斯,新帝国的版图包围了大半个地中海,东面抵达了中国的葱岭。如此迅疾的改变,重要的原因是阿拉伯比旧宗主更受到人们的欢迎。阿拉伯帝国的控制权很短时间就释出了,但阿拉伯语、伊斯兰教和律法却在昔日帝国版图内的国家沿用至今。还有几乎相同的饮食与生活习俗,譬如头巾、长袍与禁忌,譬如清真寺与宣礼塔上阿訇的呼唤,譬如音乐,在拉巴特作家相聚之夜音乐家唱的歌,相同的旋律也响起在西域丝绸之路上的国家,譬如伊斯坦布尔的街头,约旦电视节目里,它们总是似曾相识,旋律把我许多年游历的记忆都唤醒了。

  三

  离开摩洛哥后,雅莉给我发着照片。她去摩洛哥南方旅行,脚穿白色旅游鞋,头围蓝色头巾,身穿黑衣服,呢绒的大衣也是黑色的。我看到了马拉克莎早晨的阳光,看到清真寺宣礼塔与高耸的棕榈树,四方城堡金黄一色。南方的谷地,荒凉的泥土山寸草不生,与谷地树林对比强烈。树林中村落人家薄雾轻绕。马秋粮仓、罗马古城,颓败的建筑,沙漠中的驼队,马拉卡沙玩蛇人,夕阳下苍茫的撒哈拉大沙漠,这里抵达了三毛和荷西曾经生活的地域。

  一天,雅莉在托德拉峡谷与一个游牧女相遇,游牧女头裹围巾,脖子上系着围巾,身上又披着披风,两个布袋,一个挂在胸前,一个左手提着,她身上带着一个流动的家……她也许是图阿雷格人吧,或者是贝都因人。贝都因人和图阿雷格人,世代生活在撒哈拉大沙漠中,图阿雷格人是柏柏尔人的一支,由于游牧分散,他们只有靠语言文字来相认,他们使用的是非常古老的提非纳字母,说的是塔玛舍克语,他们象征了沙漠、飘荡、自由和游牧。

  雅莉和海蒂尔两个阿拉伯女人,日常的生活都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从新奇到寻常,种族、肤色与文化之异,在熟悉中开始变得淡薄。世界正突破时空的局限连接为一体。

  雅莉不久来到了广州。拉巴特那天晚上,她表达了想来中国留学,读比较文学的博士。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帮她联系了暨南大学的导师。想不到半年后竟然理想变成现实,雅莉不但成了著名学者的弟子,还获得了中国政府的留学资助。当我们重逢于清真餐厅时,一切有了不真切的感觉。那天雅莉怕热,带了一个微型电风扇,放在餐桌上对着自己吹。

  我笑了,一个非洲人竟然比广东人还怕热。她不太适应岭南的环境,来了两个月才跟我联系。她说新学校、新生活,大家彼此独立,节奏不同,安定不下来。

  第二次约她参加我的诗歌分享会,她说自己饿得没有力气出门了。雅莉把摩洛哥的斋月带到了广州。斋月三十天,她白天在太阳下山之前不吃任何东西,包括喝茶、饮料、咖啡。晚上吃饭要分三次吃,直到第二天凌晨。摩洛哥斋月吃饭和停止吃饭都会拉响警报。广州没有警报,雅莉就用手机下载了阿拉伯伊历,里面有广州封斋与开斋的时间表,精确到了分,从凌晨四点多,到晚上七点多,每天略有不同,但相差甚微。雅莉就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斋戒。她的生活与摩洛哥一样不可更改。

  黎粁的尼罗河

  一

  在阿拉伯世界里,埃及有些特殊,它向着现代国家迈进的步伐堪比土耳其,尤其是海边城市亚历山大,曾经作为地中海文化的中心,庞贝柱、罗马小剧场遗迹仍在,法洛斯灯塔、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记忆犹存,浓郁的欧洲风味随处可见。更加神秘的古埃及文明,吉萨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更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它所代表的数学与几何学至今都是谜团。

  埃及人并非古埃及人的后裔。古埃及法老时代先是被来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征服,公元前三三二年秋天,亚历山大被当作“解放者”受到欢迎。他在孟斐斯加冕为埃及法老。在尼罗河入海口,建起了亚历山大里亚城。这座建在海岸与泻湖间的城市一度成为地中海的文化中心。

  帝国昙花一现,亚历山大的将领托勒密在此建立了托勒密王朝。中国人称之为黎粁、海西国。

  公元前三〇年左右,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写下了埃及终结的凄凉故事,埃及并入罗马。什么时候,科普特人成了埃及的主人,伊斯兰时代主人又变成了阿拉伯人,埃及经历着不同文明的颠覆、侵占与覆盖。现实与历史在埃及既彼此割裂又相互混合,时空有如虫洞。

  记得十年前的夏末,我在四川三星堆博物馆看到三千多年前的青铜铸像和金箔面罩。那时图坦卡蒙(Tutankhamun)的黄金面罩出土了八十六年,这具依照图坦卡蒙脸形制作的黄金面罩,厚实而巨大,乃惊世之作!图坦卡蒙公元前一三三三年即位,黄金面罩存世达三千三百多年。我由金箔面罩想到黄金面罩,由青铜头像想到了埃及人的脸。

  四川大盆地黄金面罩的横空出世,像个世外飞来之物。那时中国罕有黄金器具。尽管它是金箔,薄如蝉翼,却金光夺目,其工艺之精湛,令人难以思议!

  三星堆大眼睛高鼻子的青铜头像长相与汉人没有多大关系,跟埃及人更相似。他们来自何方?是自身塑像,还是异域的偶像?数量之多,造型之丰富,抽象得如此简洁,概括得如此精准有力,若非本民族形象,难以表现到这么精湛的程度!他们与古埃及或是两河流域有什么关系?

  查找史料,古代中国并非与埃及绝缘。公元前二世纪,来自亚历山大的魔术师“黎轩善眩人”在中国活动。埃及女皇克里奥帕特拉穿的御衣中就有中国的丝织品。托勒密王朝所产的著名人造宝石、玻璃制品也传到了中国。一九五八年,在湖南长沙烈士公园三号楚墓木椁中,出土了一枚色彩美丽的玻璃珠,俗称蜻蜓眼,它属于埃及公元前一四〇〇至公元前一三五〇年的项链。这种珠饰曾在楚国流行。

  一九九六年,在新疆且末县扎滚鲁克一号和二号墓地出土了公元前五世纪前后的箜篌,它与埃及十八王朝纳赫特墓壁画中女乐师所弹奏的哈卜相似。

  内蒙古额济纳旗和甘肃金塔县出土的西汉简牍,更是记录了骊轩县万岁里寓居了许多黎粁人。骊轩即是黎粁的别名。

  张掖郡的居延、乐得、昭武三县,甚至中原河南县也有黑皮肤的西域人杂居。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出土的文书,有两位黑皮肤西域人的记录……

  把它们出现的地方连接起来,就是西域丝绸之路的线路。四川大盆地古蜀人,传说来自岷山,那里正是通往西域的方向。

  二

  去埃及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到埃及和土耳其,经开罗转机先去伊斯坦布尔,四天后再返回埃及——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就在开罗起飞的那一刻,动乱发生了,随即机场关闭。我在伊斯坦布尔再也飞不回去了。埃及之行戛然而止。

  出于安全顾虑,去埃及的念头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打消。这些年多次开罗转机,曾经半夜里透过大玻璃窗呆望航空楼外的夜色,或是白天阳光灿烂,望一望楼外的树木与房屋,我却无法感受近在身边的埃及。只有机场外扑面的寒风让我触到了某些异样的气息。一天早晨,我在空中鸟瞰,开罗的街道与房屋仿佛裹着沙尘,浑黄一色。浓浓的阴影像刻写在路面。

  认识埃及汉学家和新闻记者后,对埃及的了解渐渐深入。把开罗作为飞行目的地,已到了戊戌年的春节。这一次到达阿拉伯半岛西海岸城市吉达,从这里转机,半夜飞行的航班将飞越红海,我感觉自己飞往的已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吉达的陌生突然被放大——裹黑色头巾的女人,长袍曳地,面容模糊。身穿阿拉伯服装的人包围了我。机场设有祈祷室,虔诚的教徒洗净手和脸,走进祈祷室跪地长祷。烟和酒在吉达机场严禁携带。

  麦加就在吉达旁边,那是安拉使者穆罕默德的诞生地,伊斯兰世界的原点。阿拉伯帝国从这片土地肇始,在波斯与拜占庭两大帝国的争斗中获得机会,他们开启了奇迹般的历史。如果不是夜色的遮蔽,我也许能够眺望得到它。与东海岸现代化的城市迪拜、多哈相比,显然,西海岸的宗教气息更加浓烈。

  三

  金字塔出现了,在开罗郊外,我既从沙漠看到它高耸的尖顶,也从小巷看到它出现在后院的屋顶上,我甚至观察骑马的阿拉伯人、拉车的阿拉伯人,置身高大的金字塔下,一切并无不可。一座阿拉伯人的城市与它并置,没有让人感觉突兀,仿佛本来如此。只有当黄昏来临,从东往西眺望大漠落日,孤立于荒野上的三座金字塔渐渐暗成剪影,在地平线上依次排开,空荡之天,蓝成幻梦,长风顿起,仿佛无声的吟唱……这时强烈感觉到金字塔非现世的存在,它属于旷古,属于幽远,是人间的秘境。这个秘境里曾有巨大的太阳船,它用黎巴嫩杉木制成,长达四十三米。在胡夫金字塔旁发现时,它已经埋葬了四千五百年!胡夫国王的雕像找到了,他的墓葬却仍不知所终。

  尼罗河在金字塔下流淌,穿行于吉萨平原干涸的沙漠之中,它如此宽阔,波光粼粼,低低陷落。这景象让人难以置信。戈壁、沙漠与尼罗河的对照,到了卢克索达到令人震惊的程度。于是,面对非洲的第一大河流,世界最长的河,我的埃及之行成了对一条大河与一个古老文明的叩问。

  离开开罗往红海走,荒漠迎面扑来。

  从红海洪加达的塞法杰往西,进入撒哈拉大沙漠。天底下,除了沙与黄褐色岩石的山,再也不会有树和水了。

  荒凉世界,色彩渴死了,连呼吸也干涸了。

  但奇迹梦境一般呈现,犹如真实的黄粱一梦:昏昏欲睡中,偶尔一次睁开眼帘,立刻惊得我睡意全无!恍然进入一个世外桃源——绿荫匝地,房舍俨然,起起落落的白鹭,黑油油的土地,绿葱葱的田,一大片一大片的小麦、大蒜、马草、蔬菜、甘蔗、香蕉,笔直或弯曲的椰树,植被与我生活的岭南竟然十分相似。一条笔直的小河,一河盈盈的碧水,傍河的公路同样笔直,三角梅、木棉花怒放,拉拉树把路面覆盖成幽暗的隧道……

  这海市蜃楼的景象便是基纳,一个普普通通的城镇。它的神奇是因为它存在于沙漠之中。水与生命的关系是如此直接,如此神秘,如同血液与灵魂,基纳颠覆世界的力量来自尼罗河。尼罗河颠覆世界的力量则来自遥远的王国。

  远处,尼罗河闪现,长长的波涛黑而亮,清亮亮的蓝,海一样深沉。平原上,一个村庄一座桥,像时间的刻度一样重复。无论古埃及人还是现今的阿拉伯人,他们都紧紧挨着尼罗河两岸繁衍生息。

  尼罗河农业已有八千年的历史。六千年前,这里建立了国家,统一上埃及和下埃及的第一个法老于公元前3150年登位,自此30个王朝春秋更替。从第三个王朝古王国时期起,埃及成了最富强的国家。吉萨大金字塔就是这个时期的象征,表现了法老数学与几何学卓绝的智慧。尼罗河孕育了人类最辉煌的文明之果:文字、艺术、天文、历法、数学、医学和建筑。

  抱着在三星堆博物馆一样的心情,我在埃及博物馆流连忘返,站在纳夫玛奥特和阿泰特石墓壁画前,我被几只大雁一样的水鸟惊呆了,它们如此鲜活、逼真,恰如刚刚画下,美得惊心动魄!我仿佛闻到了尼罗河的水气与鸟毛的腥味。美与生命在飞扬。

  古埃及人运用蛋彩画技术,以矿物颜料加水来画鸟,几千年的岁月都不能抹去它的光彩。我揣摩着它每一笔的画法,其魔力让我的眼睛不忍离开。

  法雍画像采用蜡画颜料和熔蜡混合物绘制,同样经受住了几千年岁月的考验,没有褪色,如同当代画家创作出来的一样。

  大量精美的雕塑,如拉美西斯二世巨石像、图特摩斯三世雪花石膏雕像、乃荷鲁斯一世、哈夫瑞的木雕像、第五王朝卡培尔木雕像、书吏坐像等,他们阳刚、自信、健美,磅礴的气象与细腻的刻画,不仅表现了时代的精神气象,也表现了鲜明独特的个性,一座座都成了今人难以逾越的艺术之峰。

  图坦卡蒙黄金面罩出现了,我屏气凝神,他的面相年轻而俊美,鲜活的不只是面容,还有精神。面具周边的造型设计,堪称完美!三色珠宝镶嵌迷梦般令人陶醉。想不到纯金制品可以如此巨大,恐怕一个人难以把它抱起。

  四

  尼罗河两岸黑亮的泥土湿润、肥沃。庄稼疯长了一万年。离开尼罗河不远,便是沙漠,巨大而空旷,人烟罕有。河流把人群集聚到了两岸,沙漠把世界远远地隔绝。古埃及人在几近封闭的空间创造着自己的文明世界。沙漠既保护着他们,也让古埃及人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三千多年的法老时期,古埃及人的生活是繁荣而富足的。

  当外来者发现如此丰饶之地,危机便临近了。外族人从东方越过西奈半岛的沙漠,在古埃及人毫无防备时突然进攻。这样的悲剧在尼罗河两岸一再上演,像一条神秘的魔咒,古埃及人对东方亚洲心存恐惧,他们甚至把亚洲人像刻在踏板上,天天踩踏……

  如今,荒漠再也隔绝不了世界。地球上哪怕最偏僻的角落也都卷进了全球化的大潮之中。唯有舍弃现代文明,远离一波又一波的科技革命,这样也只不过是一种自我躲避。七年前的那场革命,开罗动乱的第一天全世界就都知道了,当晚开罗走上街头的人群立即占据了全球电视屏幕。

  当年革命造成的乱象还没有完全消失。基纳仍在实行军事管制。每一个水泥桥桥头岗楼高耸,路面设置了障碍,路边竖起钢铁的挡板,设卡的武装人员手握半自动步枪,紧张地注视着每辆来车。周围背枪游荡的农民,像抱着自己威严的身份,偶尔的一个眼神,让人揪心。革命并没有给埃及带来希望,除了物价飞涨,恐怖笼罩,埃及人生活更加贫困。人们又在怀念穆巴拉克了。

  路边、村口、桥头,无所事事的人到处都是,他们或闲坐桥头,或走在桥上,或围成一堆。一个老人骑在毛驴上,拿着一根竹棍,他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像个顽童,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坐着发呆,任毛驴驮着他吃着草。我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憨憨一笑。两个妇女闲坐家中,她们看我一眼,身子纹丝没动。

  路上跑着拖拉机、三轮车、卡车,也跑着驴车,拉了草、甘蔗、水果。一条窄小的铁轨伸进地头,远处停着铁皮车厢,装了半车的甘蔗,无人再理。

  五

  中午到达卢克索,它是上埃及古都底比斯。阳光下的卡纳克神庙已经伫立四千年了,它是古埃及帝国中王国时期的建筑,主祭太阳神阿蒙。神庙四千年前开始兴建,建筑时间长达一千多年。正是中国商王朝时期,有的甚至远至夏代,世界四大古文明只有埃及法老时代的物质现场穿越了茫茫岁月,让今天的人类仍能亲身感受时光深处的生活,感受时光自身的迷离恍惚!

  卡纳克神庙面积达一百公顷,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寺庙群,寺庙及礼堂数量超过二十五座,圣殿、方尖碑和成片的石柱记录了法老们的英雄事迹。三千年前图特摩斯三世远征叙利亚遇见的各种动植物,雕刻在节庆神庙,仍然鲜活如昨。

  神庙中心石柱如阵,多达一百三十四根,高的二十一米,柱身和壁上都是雕刻、象形文字的铭文。卢克索神庙石柱则是纸莎草状,柱顶为伞形花序。在中国造纸术传来埃及之前,他们的纸就是用纸莎草压的。看一眼石柱石雕就明白了欧洲建筑与雕塑的源头。尼罗河开启的法老文明,在地中海的另一边,仍在发出遥远的回声。

  阿拉伯文明与它彻底切割。卢克索神庙遗址中找得到清真寺、基督教堂。法老的寝宫被改为罗马皇帝朝拜的小礼堂,墙壁上的绘画被泥土覆盖,再画上罗马皇族的生活画卷。四易其主的文明更替,人种变换,都在这里找到了遗迹。我能想象,巨大的战争与死亡在这里如何上演。

  坐在阿拉伯人的马车上,绕着卢克索神庙走。此情此景与《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一幕几乎一样。那是四十多年前拍摄的电影。时光似乎凝固了,世界在这里没有变化。如此恒常让我莫名感动。我已被变幻莫测的现代生活追赶得精疲力竭了。恒定,几乎是一种奢望。

  六

  全球化浪潮汹涌澎湃,消费社会如染缸似的浸透,只有到了这里,一切开始变得缓慢了。阿拉伯人夹在东西方之间,外界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它有一种恒定的东西。这与沙漠与信仰是否有关?阿拉伯人闲散、率性、自由的天性是因沙漠养成的吗?

  我想到了沙漠深处的贝都因人,他们更不愿意改变自己,甚至不与外族通婚,不与外界交往。他们仍在把沙漠当作与外界隔绝的屏障。

  贝都因人勇敢好义、不惜牺牲,天性吃苦耐劳、坚忍不拔又热情豪放。他们以豪侠作为自己的最高道德追求。为了享受自由不受约束,他们宁愿过艰苦的游牧生活,他们要逃离的是城市定居的生活。他们尊崇部落酋长,认可血缘,不承认部落传统外的法律,不服从任何政权,不承认任何政治制度,不懂得纪律秩序和权威,认可公意就是法律。

  他们曾生活在阿拉伯半岛。穆罕默德统一阿拉伯半岛,哈里发政权向外扩张,依靠的就是他们。贝都因人随着阿拉伯帝国建立扩散至北非、西亚的沙漠。

  贝都因人隐世并非自己无能。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早期,埃及贝都因人劳氏和苏雷姆氏部落就曾横扫利比亚与突尼西亚,让北非长期恢复不了元气。他们因为不肯改变自己传统的生活,不愿意自己代代相传的文化与习俗消亡,不愿意融入当地社会,一个民族不分国家与地域,集体走进了沙漠。

  贝都因人与阿拉伯人为何如此不同?他们曾一起生活于阿拉伯半岛上,在那条连接东西方的古老商道上,也许贝都因人与阿拉伯人一起驮运过中国的丝绸、印度的香料。现在,这种世界性的贸易早已离贝都因人远去了,他们与外界交易的只是最简单的生活器具,还有的就是女人的装饰品。这是女性不可泯灭的爱美之心。在他们看来,现代文明带来的不只是生活的便利与满足,还有巨大的伤害。贝都因人只需要守护好骆驼与羊群。

  离开埃及的前一天,我走进大沙漠,去寻找贝都因人。

  一道山脉出现了,走近它却用了很长时间。

  进入了一个山谷,褐色的岩石裸露,纹理如同纠缠一团的乱麻。入口处,一口石头垒的井,上面架着辘轳。有两三户散居的人家,沙漠上石头墙的房子如方形盒子,坚固无比。草搭的茅棚,草秆编的墙,草秆如竹一样又长又粗,不知道这种植物来自哪里。

  茅棚里,一个青年妇女正在铁板上烙饼。铁板下燃烧着骆驼粪。饼薄如纸,转眼即熟。她赤脚,手腕上戴银的手镯、戒指和布的彩带环。黑色宽大的披巾从头拖到地,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她像躲藏在黑夜深处,对来访者毫无兴趣,自始至终都没有瞧我一眼。

  两个孩子并不拒绝外人,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们想走近我又不得不靠拢母亲。胖嘟嘟的女孩衣服鲜艳亮丽,在玩自己的游戏。我给她一颗糖果,刚放进嘴里,母亲迅疾从她嘴里抠出来,丢到了沙地里。男孩灰色的长袍满是沙尘,他悄悄跟我出来,在沙地上跑起来,去牵远处的骆驼。

  望一望沙漠深处,更遥远的沙漠腹地还有图阿雷格人,他们是柏柏尔人一系,已与柏柏尔人大不一样了。他们仍是母系社会,男人戴蓝色面纱,有蓝色骑士之称。他们游牧、劫掠和贸易。阿拉伯人认为他们是被神遗弃的人。由于零星分散,族群相认靠的是提非纳字母和塔玛舍克语。这是一支数量一千万的族群。但他们的身影却是我这样的匆匆过客难以遇见的。

  这一天,我心绪难宁。由沙漠想到金字塔。金字塔代表着一种极权,一种铁律。尼罗河人口高度集中,极易形成极权社会,数万人修建大工程就是一种证明。修建者在一种秩序中生存,显示出强大的集体力量。但作为个体,他们并不会比沙漠自由民幸福。就如垒高的石头固守于秩序中,层层叠压,无可撼动。失去自由,无异于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贝都因人选择沙漠。沙漠代表的是旷野与自由,风一样浩荡。走向沙漠,也是走向生命的自由之境,一如庄子的大荒。

  背对落日而返。面对浩大无边的沙漠,突然的骚动,越野车野马似的狂奔起来。摇滚乐震得耳膜生痛。天地都在摇晃,摇动漫天暮色破碎不堪。

  沙漠尽头蓝宝石一样的红海,暮色里愈来愈灰暗。扑向它的速度就像水一样渗入沙漠,难以感知快慢。直到黑暗降临,大海依然遥不可及。

  熊育群,广东文学院院长、同济大学兼职教授、杰出校友。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等,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东省文学领军人才、德艺双馨作家等。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一寄河山——大地上的迁徙》等20部。《己卯年雨雪》《西藏的感动》《无巢》《生命打开的窗口》《我的一生在我之外》等作品在德国、俄罗斯、意大利、匈牙利、埃及、约旦、日本、英国等国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