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冯骥才:三老道喜图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4-02

  

  八十年代初,初入政协时,文艺界委员多是老者。比如贺绿汀、张君秋、李可染、李苦禅、沙汀、冯牧、阳翰笙、萧军、李焕之、胡风、林散之、张乐平,等等。其中三位老人很要好,总在一起,便是吴祖光、黄苗子和丁聪。我读过吴祖光的书,喜欢丁聪的漫画;当年习画时,从黄苗子关于国画的史论中受益良多,所以与他们谈得来。

  一天午餐后,黄苗子对我说:“你要是不睡午觉就到小丁(小丁是丁聪的自称,也是别人对他的爱称)房间来,小丁从家里带来了笔墨,咱们一起画画。”我听了很高兴,随即去到丁聪的房间里。桌上已摆上了笔墨纸砚。三老叫我先画,我礼当承命,画了一小幅山水,用的是我擅长的宋人北宗的笔法。我作画时,三老边看边评议。他们是长辈,自然还不时对我夸赞几句。

  可能由于我这一画,把丁聪的画瘾勾起来了。他说:“我画什么呢?我给大冯画张像吧。”跟着就在桌上铺了一张宣纸,用镇尺压好纸边。

  “大冯”也一直是文坛上无论老少对我的昵称。

  我很高兴,在他身边坐端正了。丁聪笑道:“你甭像照相那样,自管随便说笑,我有时能看你一两眼就行了。”

  黄苗子最爱与丁聪打趣,他说:“他看你一两眼也都是做做样子,不然算什么画像呢。其实他背着你一样画。”

  丁聪笑道:“像不像就不好说了。”

  黄苗子的话不假,丁聪好像只瞅了我两三眼。当我忍不住瞅一眼他笔下的我时,真棒,一看就是我!

  他画画不起稿,下笔自如又自信,线条清晰又肯定,一笔画过,决不修正;然而我的特征:缭乱的头发,肥厚的嘴唇,八字眉,下巴上刮不净的胡楂,总是带点疲倦的眼神,还有那时刚刚出现的眼袋……全叫他抓住了。而这里边,隐隐还藏着他特有的“丁氏的调侃”,他的幽默,他的机智。他很快画成,大家都称好。小丁便署款署名。

  就在这时,张贤亮穿着拖鞋跑进来找我。会议上,张贤亮与我同屋,我俩住丁聪房间的下一层。贤亮说我妻子同昭来电话,叫我快去接。还告诉我,我妻子说我家的住房领导批下来了!

  哎哟,这可是天大喜讯。

  我自地震后一直住在楼顶上半临建式的小破屋里,困难重重,受尽苦楚,自不必说。那时住房由国家分配,为了请求领导帮助解决,跑了几年,快把鞋底磨出窟窿来。这事谁都知道。当三老听说我这“天降之喜”,竟然高兴得鼓起掌来。我在掌声中一蹿而起,跑出去,等不及电梯,从楼梯连蹦带跳地下去,回屋抓起电话,听着妻子讲述这大喜之事的全过程,脑袋兴奋得发涨,什么内容都没听清,只觉得妻子的声音在话筒里发光。

  待我再次进到丁聪的房间,除去三老三张可爱的笑脸相迎,还有一幅画放在床上,正是丁聪为我画的像。上边还多了吴祖光和黄苗子的题句。吴祖光写的是“苦尽甘来”。吴祖光为人耿介爽直,口无遮拦,言尽心声。这四个字既是对我的祝愿,也是当时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深切的期望。黄苗子则是轻松快活地道出了此时此景此情:

  人生何处不相逢,

  大会年年见大冯。

  恰巧钥匙拿到手,

  从今不住鸽子笼。

  没想到这原本是一张画像,现在变成了“道喜图”!

  这幅画一直挂在我书房外边的墙上。三十年过去,三老都不在了,但画还在,人间的情意依然还在人间,历史则被这些笔墨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