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莫迪里阿尼,没有一幅画他母亲的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肖复兴  时间: 2020-04-02

  

  今年是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逝世100周年。世事沧桑,很多人忘记了100年前曾经还有这样一位画家。他幸运地躲过了那场灾难,没有像画家克里姆特和席勒那样死于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但还没有喘过气来,就又落入死亡的命运。

  关于这位只活到36岁便英年早逝的画家,坊间流传的八卦最多。酗酒、吸毒和女人,成为他最为醒目的三大污名。

  才华横溢,又年轻英俊,有着一副意大利人雕塑一般独有容貌的莫迪里阿尼,在当时巴黎那一批流浪艺人中,女人缘一直是独占鳌头的。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有这样三人。

  这三人,也的确是莫迪里阿尼人生中重要的三个女人。

  一个是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1910年,20岁的阿赫玛托娃和26岁的莫迪里阿尼在巴黎相遇而一见钟情。莫迪里阿尼为阿赫玛托娃画了16幅素描,“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后来,这16幅被毁了15幅,赤卫军搜查阿赫玛托娃家时,不是把素描烧掉,就是用来当卷烟抽的烟纸。硕果仅存的一幅,挂在晚年阿赫玛托娃家中壁炉上方的墙上。

  一个是阿贝丽丝,一位从英国来到法国采访的记者兼诗人。她爱上了莫迪里阿尼。那一年,莫迪里阿尼30岁。那时候,正是莫迪里阿尼的迷茫期。他从意大利来到巴黎,最初的梦想是当一名米开朗琪罗一样的雕塑家。面对大理石,一凿一凿,单调而枯燥,认真而艰苦,做了5年的雕塑,却始终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可;又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第一个经纪人应征入伍,第二个经纪人根本不认可他的艺术,为了好卖画,希望他画一些当时流行的立体主义的画作,最后两人不欢而散。本来生活就动荡不安,一下子又经济窘迫,此时,莫迪里阿尼遇到来自英伦的阿贝丽丝,惺惺相惜,一拍即合。

  可以说,当时看出莫迪里阿尼富有旷世才华的人的确有,但第一个为之写成评论文章让世人所知的,是阿贝丽丝。她用毫不吝啬的赞美词预言莫迪里阿尼:“我敢断言,这位不走运的艺术家一定会名垂青史。”事实证明,她的确有眼光,看到了泥沙俱下之时金子耀眼的光芒。尽管她和莫迪里阿尼的恋情只维持了两年短暂时光,昙花一现,戛然而止,但她对莫迪里阿尼命运的作用是巨大的。正是她的鼓励,让莫迪里阿尼重拾信心;正是听从了她的建议,莫迪里阿尼不再痴迷雕塑,而转向油画,尤其是人像的创作,才有了以后的辉煌。

  一个是珍妮(也有翻译为让娜的),19岁时,疯狂爱上了33岁的莫迪里阿尼,不顾家里反对,要死要活地和莫迪里阿尼结了婚。在穷困潦倒的波希米亚式的颠簸生活中,还不管不顾地为莫迪里阿尼生下一个女儿。可以说,为了莫迪里阿尼,珍妮心甘情愿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莫迪里阿尼36岁病逝后的第二天,趁着哥哥(哥哥看她精神恍惚,一直守着她)清晨打盹,珍妮毅然决然地从五楼跳下去自杀身亡,肚子里还怀着莫迪里阿尼的孩子。真的是“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珍妮对于莫迪里阿尼近似疯狂、富有传奇色彩的爱情,100来年被传得神乎其神,让如今生活安逸却爱情失真的年轻人,尤其叹为观止。

  如果说珍妮给予了莫迪里阿尼最珍贵的爱情,让他相信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有了活下去的依靠;那么,阿贝丽丝则给予了莫迪里阿尼与爱情同等重要的艺术,让他坚定了自己艺术的道路和方向,有了画下去的信心。珍妮和阿贝丽丝,虽然前者和他相伴只有三年时光,后者和他相伴只有两年时光,却让莫迪里阿尼拥有了人生这两样至高无上的瑰宝。这并不是每一个画家都能有幸获得的。

  莫迪里阿尼在世的时候,在巴黎只是一个不走运的倒霉蛋。画家的名衔并不值钱,他的画卖得并不好。卖得好的时候,平均一幅画也只卖出100法郎而已。在世俗和势利的世界,却有这样的女人,倾心相投,倾身相许,犹如童话,胜似矫情的诗。

  关于珍妮和阿贝丽丝的传说,如今已经被添油加醋得传烂。我常常想,女人天然和艺术靠得近,也是艺术家灵感的刺激或源泉。尤其对于像莫迪里阿尼这样倒霉的艺术家来说,女人的鼓励和温存,成为他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他艺术生命最为需要的支撑。但是,支撑莫迪里阿尼在艰难困苦中浪迹巴黎坚持下来,除了珍妮和阿贝丽丝,应该还有一个女人,被人们忽略了。

  那便是莫迪里阿尼的母亲。

  人们热衷的八卦,一般偏于情色,即使是感情,也会溶于并稀释于情色之中。真正富有情感的东西尤其是来自亲人润物无声的情感,便容易被忽略。母亲,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因为作为孩子,觉得来自母亲的情感,如同小孩吃奶一样,是天然的,应当应分的。就像空气,我们每时每刻都无法离开,但空气看不见、摸不着,我们便不在意,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莫迪里阿尼小时候,他家破产,全靠母亲独力苦苦支撑。这位饱读诗书,会写作、能翻译的母亲,告诉小莫迪里阿尼,有钱并不代表富有,真正的富有是富有才华和能力,这是比金钱更为高贵的品质。是她的言传身教,教会了莫迪里阿尼面对贫穷的坚韧品性。屋漏偏逢连夜雨,莫迪里阿尼从11岁开始就疾病缠身,都是母亲照料,帮助他度过病魔阴影笼罩的少年时光。其中的辛苦劳累,多是在莫迪里阿尼昏昏睡梦中默默进行的。

  母亲的博学多才,影响了莫迪里阿尼从小对哲学和诗的兴趣和热爱。母亲身上艺术的气质,也潜移默化影响了莫迪里阿尼对艺术尤其是绘画的兴趣和热爱。这是莫迪里阿尼人生与艺术的启蒙和底子,没有这样一位母亲,是无法帮助他开启艺术这扇启蒙的大门,打下人生厚实的底子的。

  也是这位母亲,第一个发现了莫迪里阿尼的才华。13岁的莫迪里阿尼画了一幅自画像。这幅自画像,是现今保存的莫迪里阿尼最早的作品。在这幅自画像中,母亲看到了他扎实的素描功底,想起了前辈画家丢勒13岁时的作品,觉得可以和丢勒相媲美。她在日记里克制着兴奋的心情写道:“我们必须等待,也许他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只有母亲,才会对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敏感、信心和发自心底的期待。

  于是,母亲把莫迪里阿尼送到家乡最有名的画家的画室里学画,也是母亲后来送莫迪里阿尼到巴黎继续深造学画,自己省吃俭用,每月给莫迪里阿尼寄去生活费。对于一个破产的破落户家庭,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是母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迪里阿尼22岁离开家乡到巴黎,一直到去世,前后一共在巴黎生活了14年。在这14年中,他只回过意大利三回。一回是回意大利的卡拉拉,那是28岁的时候,他正在学习雕塑,去卡拉拉是为了找石料。他并没有顺便回家乡看看母亲。那时候,石头比母亲重要了。

  另外两次,他回到家乡,专门回到母亲的身旁。一次,是他25岁的时候;一次,是他30岁的时候。两次,都是他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的时候,他想起了母亲,倦鸟归巢一般,回到母亲的身旁,得到片刻的休养生息。两次,都是短暂的几个月,他的身体恢复过来了,便又离开了母亲,重返巴黎。他已经熟悉并习惯了热闹喧嚣的巴黎,尽管那里的生活并不如意,但那里的气氛已经如风一般裹挟着他,身不由己,乐此不疲。对于孩子,尤其是对于一个钟情于浪漫艺术的孩子,母亲和艺术的天平两端,总会倾斜于艺术一端。怎么可以倦马恋栈?所谓诗和远方,才是莫迪里阿尼向往之处。

  世上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尽管有千般不舍,也会放手让孩子远行。“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门外萧萧鸣叫的马儿,属于孩子的远方,牵惹的却是母亲永不消逝的目光。

  家,是孩子人生中一个说走就走的驿站,是孩子疗伤的一个温暖的庇护所,是一个挥挥手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地方。

  30岁的莫迪里阿尼离开家乡,离开母亲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到美国多次,在好多美术馆里,我都见过莫迪里阿尼的真迹,并喜欢在他的画作前流连。他画的那些女人像,那些拉长了脖颈,歪着的脑袋,有眼无珠茫然无着的女人半身像;那些仰卧、斜卧或横躺着的,被削去了半个头、半条腿或半拉胳膊的裸体女人,是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的。那些女人已经成为莫迪里阿尼风格的醒目名片。

  有人说那些女人就是莫迪里阿尼自己内心的镜像,是孤独的象征。这应该是有道理的,对于漂泊巴黎整整14年的意大利人莫迪里阿尼,孤独感是肯定存在的,漂泊无根,无所可依的那一份浓郁的乡愁,是弥散在他画里画外的。

  我看到更多的则是他对形式的探索和创新。这些女人的肖像,再没有他早期丢勒的写实风格;这些女人的裸体,也不是古典主义的希腊之美,不是克里姆特雍容华贵的华丽之美,不是雷诺阿的光与色夸张的塑造,也不是席勒的那种充满狰狞的情欲的宣泄。他以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和他们都拉开了距离,让我们可以欣赏到区别于古典、印象、现代主义几大流派所表现的另外一种美。这种美,在于冷静得面无表情的人物之外,给人更多更丰富的想象而超越那个时代之外,更在于这些作品中装饰风格的形式美。在20世纪之初各种艺术流派纷繁树立各自大旗的巴黎,莫迪里阿尼以自己特立独行风格的画作,树立了别人无法归属而属于自己的流派。

  如果看过珍妮和阿赫玛托娃的照片,再来看莫迪里阿尼画的珍妮和阿赫玛托娃的画像,会觉得照片上的珍妮和阿赫玛托娃漂亮。但再看那些画像,又会觉得画比照片更简洁,更耐看,更富有性格,更让人充满想象。这便是莫迪里阿尼艺术的魅力。他一下子把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那些须眉毕现逼真透顶的人物肖像,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像,像照片一样的像,再不是人物像画作的唯一标准。

  我看到的还有,而且,是我认为更为重要的,莫迪里阿尼对自己曾经爱过的三个女人,即珍妮和阿贝丽丝,包括阿赫玛托娃,都留下了为之画过的肖像或裸体画。其中,画得最多的是珍妮,包括有最出名的《穿黄色毛衣的珍妮》《戴宽边草帽的珍妮》等二十多幅。他人生画的最后一幅画,画的也是珍妮。

  但是,没有像惠斯勒一样,有一幅画他的母亲的画。

  我不知道,在人生垂危之际,莫迪里阿尼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一丝一毫想到了母亲,或者电光一闪,心里一痛,感到多少有些遗憾。

  我是有些遗憾。

  如果我是莫迪里阿尼,甚至会有些愧疚。

  将莫迪里阿尼的照片对照他母亲的照片来看,会发现,莫迪里阿尼的容貌和母亲十分相像,他不仅遗传了母亲的艺术,也遗传了母亲的美丽。

  记住不幸的莫迪里阿尼这个名字,也应该记住这位伟大的母亲,她的名字叫欧仁尼·加尔森,伟大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