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曾剑:荆芥的香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3-30

  

  很多收破烂的,把自己弄得像一堆行走的破烂,张破烂不。他长相周正,穿戴整齐,面容洁净,下巴刮得铁青,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发丛没有尘埃碎屑。他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收破烂者。他不年轻了,有了明显的下眼袋,眼角铺陈着三两道皱纹。他似乎也不太老,看上去不到六十。

  我们相识,始于一场“战争”,故事发生在春天。那天天气转暖,我开窗通风,在卧房午休,刚进入一场白日梦,两声镲子响,接着是一个浑厚的声音:“破烂卖,破烂换钱……”我很烦。那段时间我一直烦。单位裁人,落到我头上,让我早退。早退意味着自此闲置,意味着没了交际圈,意味着月薪少了三分之一,没有岗位津贴生活补贴,没有任何福利,只给基本工资,维持基本生活,穷不死饿不着,而已!我曾据理力争,无奈体制改革力度如山,我细胳膊细腿拧不过,只得回家,胸中正积郁着一口气无处可撒,让这个收破烂的撞上了。他冒犯了我。我家住二楼。我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我看见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倒骑驴,正仰头张望。倒骑驴的箱板几乎是空的,可见他并没什么战果。我斥责他,大正午的,你喊什么!他没应我,掉头准备离去。我再难入睡。这次就算了,明天呢?下次呢,我得给他立个规矩。我朝他喊,十二点至下午两点,是我午休时间,不要在我们小区里喊,尤其不要在我家楼下。没素质!

  我站得高,语气也是居高临下。我自己都能闻见我话里的火药味。那个收破烂的远离我家阳台而去。他一句话没说,举起手中那只铜锵,敲打着他倒骑驴的钢管扶手,“锵!锵!锵!”三下,声音响亮而清脆,最后一下,振聋发聩。他分明是带着情绪,用镲子声回击我。他在抗议。

  一个收破烂的,这么猖狂!我穿上外套就要冲下楼去,同他理论。校花在客厅收拾卫生,她拦住了我。她说,你别小看他们,他们得罪不得的。我们家住在这里,地址固定,人家是流动的,他要是坏我们一把,在我们门口放个炸药包,可受不了。

  他敢!我说。

  校花说,算了,跟一个收破烂的置什么气!再说你那语气,哪个听了不生气?他还算好的,换了别人,指不定把那镲子敲破,让你不得安生!

  他敢!我紧握拳头说。

  校花是我的老婆,她的真名不叫校花,叫孝花。她出生那天,她奶奶过世。她出生就戴孝,她姥姥叫她孝花。孝花后来考上师范学院,成了一名小学教师。有一天,同事称她校花。别说在她们全校,在老师群里她也不是最漂亮的,这别名便颇有意味。我知道这个梗后,在家我也叫她校花,这让家里经常充满快活的空气。

  我的一番训斥之后,那个收破烂的好几天没来,别的收破烂的来了。他们照样敲响铜镲子,“锵!锵!”两声,然后照样喊破烂卖,破烂换钱。我告诫他们,十二点到两点,是我午休时间,让他们别喊。他们当时息了声,第二天正午照样敲,照样喊。校花见我气怄怄的,劝说我,你就把窗户关了。别人都不管,你管。院里很多人在政府机关工作,清早上班,匆忙。晚上下班,天都黑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正午时回家,补个午觉,或给老人孩子做午饭,所以正午时,小区人多一些,收破烂的才选择正午来小区。你也要学会容别人。

  校花分析得有道理,我于是去关窗。

  突然有一个不一样的动静传来,“哐!哐!哐!”我扒着窗户看,是他,那个用力敲镲子向我反抗的人,现在,他改用一只铝盆,没有镲子那么响,声音也没那么悠长。那是一只白色但已经不白了的铝盆。铝盆磕在倒骑驴的钢管扶手上,声音虽也清脆,但到底比那些铜镲子敲出的声音要小很多,那是我能接受的声响。

  我站到阳台上看他,他在地面仰头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的眼神是否还有对我的仇视。他依然很轻地敲着铝盆。别人的镲子是“锵!锵!”两下,他的铝盆,“哐!哐!哐!”三下,最后一下特别轻,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像是由于惯性,顺手在倒骑驴的钢管扶手上带了一下,也可能那是他的暗号,以区别于别的收破烂者。他不再喊“破烂卖,破烂换钱”。他敲过铝盆后,仰望住宅楼,看是否有人将窗户打开,向他招手。

  我仔细审视他。他的这一改变,让我生出一丝感动。相比较那些收破烂的,他不但体面,而且洋气。他的洋气在于,那几个收破烂的,腰间别着皮革手机袋,里面塞只手机。手机一般在右侧。他们的左侧腰间还有一只小的皮革兜,那是他们的钱包。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土气。敲铝盆的收破烂者没有钱包和手机袋,他穿着一个马夹,像电视上那些个导演。马夹有六个带拉锁的兜,手机和钱都在那些个兜里。马甲的拉链只拉到胸口,脖颈处敞着,露出里面的衣服。他的马甲很少换,里面的衣服却是经常换的。

  我对他印象好起来。那天,我正好清理出一些品相不好的旧书、过期杂志,听见他敲铝盆的声音,我就站在阳台上向他招手。他钻进楼道,很快我就听见敲门声。旧物过秤,他说,给你三块钱行吗?我说不要钱。他硬要给。我说,这些杂志,家里没地方放,扔到垃圾堆可惜,算你帮我捎走。他就把旧书杂志扔进他的蛇皮袋,走了。他走后,校花说,干吗不要,三块钱也是钱,能买一棵大白菜。我说,算了,就当他帮我们扔一次垃圾。垃圾分类后,扔一次垃圾多麻烦。

  校花觉得他占了我们的便宜,想把那个便宜再占回来。她冲楼下准备离去的他说道,大哥,我家想挪一下东西,你能帮我搭把手吗?校花说的是我的写字台。我一直想给写字台换个位置,腰疼,抬不得重东西,校花一个人没法挪。他从倒骑驴上下来,回到我家门口,却不进屋,很不自在的样子,我以为他不愿意。我对校花说,算了,人家收破烂,不是力工。他急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鞋脏。校花说,没关系,我家有拖鞋。他说,袜子也脏。他分明是找借口。我说算了。校花说,我家有鞋套。校花说着,从鞋柜里掏出两只鞋套递给他,他套在鞋上,走进来。

  校花指着我说,大哥,你兄弟腰不好,使不得力,我们想挪动一下写字台,你搭把手,我俩抬。他问清新的位置在哪里,两手抓住写字台的中部,一个人就把写字台搬过去了。

  我不好意思,又找了几本还没来得及看的杂志,都给他。他谢过。他说,以后有什么活,你们尽管吱声。校花说,放心吧,指定少不了麻烦你。

  校花问他贵姓,他说免贵姓张。校花喊了一声张哥,背地里,我俩称他为张破烂。张破烂后来成为我家的免费力工。有桌椅的螺丝钉松动了,水管堵塞了,或在衣柜上钉个钉,在墙上挂幅画,校花都会等铝盆磕响,然后在阳台上喊他。他欣然帮忙。每次离开我家,他会在楼道里哼起一首曲子,一首我熟悉旋律却叫不出名字的曲子。这首似曾相识的曲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与张破烂熟悉起来。

  有一次,我家的吊灯坏了,校花喊他。我家有一把简易梯子,校花扶着梯子,他站在梯子上修理吊灯。校花说着什么,他嘿嘿笑,把我撇在一边,这让我心生醋意。他走后,我对校花说,以后别找人家。校花说,不找他你来弄?你行吗?你就是个书呆子!我说找专业修理人员。校花说,那些人,啥活还没干,上门就五十,伸把手,最少一百块,你有钱烧的?张破烂不用白不用。

  张破烂告诉我,他先前不是收破烂的,四十二岁那年他下岗,他感到天塌了下来,上有老下有小呢,他就跟人去矿上挖煤。某个春日,他的一个工友死了,说是煤矿塌方,但也有说是另一位工友砸死的,好要赔款。那天他没去,他庆幸自己活着。他再也不下井了,他说,哪怕少挣一些钱,哪怕穷一点,只要活着,他只想活着。他就跟朋友到建筑工地干活,辗转到煤城,那年累死累活,没要到工钱,年关身无分文,他无钱回家,沦落到捡破烂卖钱度日,后来发现卖破烂能挣钱,不用像矿工那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不会像在建筑工地,流血流汗要不到工钱,就这么干上了收破烂卖钱的营生。他在煤城待了十几年。

  进入七月,下了一场雨,天凉爽了。一个午后,我在家闲得无事,想出去走一走。早退之后,无事可干,寂寞难耐,我学着划拉一点东西,重拾中学时代的兴趣。我还拜了一位专业作家为师。他告诉我,要到生活中去,到底层人中间去。离我们小区两三站地,有一个城中村,那里有着低矮的平房,我想,那些低矮平房里住着的,应该就是底层人。我曾路过,来去匆匆,从没到村子里去过。现在突然想起这个城中村,并对它怀了好奇。

  我步行而去,微汗的感觉很爽。我随便找了个胡同口,钻进巷道。雨后的巷道,墙角长着青苔,墙上不时有小草斜逸而出,很有诗情画意。突然撞见一棵湿淋淋的树,遮挡了头顶的光线,我觉得自己像是踏入一片供人谋财害命的场所,电影里,新闻上,那些在幽深的巷道或微暗的胡同里,被人用硬物敲了脑袋、割了喉、抢人钱财的镜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头皮发紧,转身往后退。煤城治安还行,但偶尔还会有懒汉,穷疯了,饿极了,出来抢钱抢包抢手机。我伸手摸了摸裤兜,手机还在,我把它换到上衣口袋。我转身,往来时方向走。走出一个巷道,往更外的巷道走时,我碰见了张破烂。我吓了一跳,接着是欣喜,我觉得我安全了。我心里清楚,人有时就是自己吓自己,我希望自己胆子大一些,但生性怯懦,总免不了被新的恐惧所扰。

  见了我,张破烂很惊讶。他没有骑他的倒骑驴,手上拎着很小的一绺猪肉,也就半斤吧。看来他不是收破烂来到这儿,他应该是住在这里。我调侃了一句,我说,哎呀,张大哥还吃得起猪肉?他窘迫地笑了,瓮声道,一个人,多了吃不了,租的屋里没有冰箱。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说,我闲着无事,瞎逛,就逛到这里来,没想到碰到你。

  我觉得亲切,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谁碰上谁,都是缘分,这同时也是我的收获,那个专业作家,不是让我到底层人之中去吗?张破烂应是典型的底层人。我便停下来,与他寒暄几句,之后,张破烂让我先走。我让他先走,他就贴着墙根,从我身旁过去,往更幽深的巷道里进。他的背影让我对他的住所怀了好奇,那么幽深的巷道尽头,特像藏了什么秘密。我说,张大哥,我闲来无事,上你家坐一会儿吧。

  张破烂停住脚,回头,很拘泥的样子。他说,我没家,我家不在这里,是租的房子。我说,租的房子,也是你的家呀。他支吾着,要不,下次?我说,我去看看吧,坐一小会儿就走,不耽误你收破烂。他说,那走吧。我知道,他是极不情愿的,但是碍于情面。我不管那些,装傻。有时候,人装傻,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个子比我高大,整个人将胡同里的视线挡住,我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像是走在一个山洞里。转了几个弯,过了两条巷道,他停下来。我看见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有几处黑漆脱落。进到门里,是一个小院子,里面还有一道门。院子干净。有一棵枣树,树下有一只条石凳,石凳旁是一块菜地,长着绿色的青菜,青菜散发着浓烈的香味,这香味让人似曾相识。我问,这是什么植物?我所以这么问,是怕出错,我搞不清那是菜还是花还是草。他说,荆芥。

  荆芥!我十几年都没吃过。我到东北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种菜。虽偶尔回乡,都错过了季节。我小时候,是多么爱吃这个菜。见我露出惊讶之态,他说,你认得。我说,我老家有,好多年没吃过了。我问,张大哥是湖北人,他说不是,是安徽的。我说,啊,那也是半个老乡。

  墙上挂着塑料袋,他从墙上扯下一只,蹲在地上,掐着荆芥。那一米见方的荆芥都让他掐了头,留下参差不齐的荆芥杆。他把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荆芥递给我,说,给你的,炒肉,或清炒黄瓜,或煮面条,下水饺,放些在里面,好吃,特别香。我说,我不要,再说,你给我了,你吃啥?他说,还有呢,昨天摘的,还没吃完。这是他善意的谎言,那很整齐的菜地没有被掐过的痕迹。我不要,他坚持要给,我就拎了袋子,抓了两把,放在条凳上。那个条凳并不脏。

  我不知道北方还能种荆芥。他说,能的,只是没有南方长得高长得旺,但也能活。

  我一直等着他打开院子里的那道小门,我想进去坐一坐,他没那意思。我提示他。我指着里屋的门说,你住这里?他说,是的。他说,租的。我说,我能进去看看吗?他再次现出窘迫之态。他说,太乱。我说没关系。他并不去打开门。他沉默着,窘迫依旧,我就没再为难他。我道了一声谢,走出院子。他在我身后。我们转弯抹角,过了几条巷道。他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出口。拿出手机拍照,我记下了这个胡同。

  校花不喜欢荆芥,说味道太冲,不如香菜好吃。我说,香菜只是调味品,荆芥可以单独当菜吃。校花不接受,但她还是按我所说,把荆芥炒给我吃。我夹起荆芥,一团一团往嘴里塞,尽管相比记忆中的味道,它相去甚远,我吃的是新鲜。

  五六天后的一个正午,我家的门被人敲响,我以为是送快递的,打开门,是张破烂。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鼓胀着,像装了空气。他说,荆芥,给你们的。我非常高兴,比荆芥更让我高兴的,是他有这份心情。我让他进屋坐,他说,不了,倒骑驴还在楼下呢。我说,没事,小区里没人动。他说,不了。他说,荆芥没洗,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吃,洗了,就不好存放。你们条件那么好,别的看不上,也就这老家的荆芥,你不嫌弃。他说这话时,显得不好意思,好像他不是给我们东西,而是向我们索要。他走了。校花朝着他的背影说,这荆芥太香了,真是好吃,谢谢张大哥啊。关上门,我说校花,你一口都不吃,真虚伪。校花说,这是礼貌,是素质,别人给你东西,你得说好。

  人家送我们东西,我们不但没有回赠他,还经常让人家干活。家里后来找他捅过卫生间的下水道,淘汰下来的木头椅让他搬走,他并没拿它去换钱,直接送到垃圾场。校花有几次买菜回来,碰见他,让他帮忙拎菜。他不声不响地拎上楼,不进屋,放在门口,转身就走,好像是我家雇的一个力工。

  离开单位后,我再也不想与单位那些人来往。我隐身在家,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我不喜欢抛头露面。我老家在外地,校花也是外地人。我们在煤城没有朋友,认识张破烂后,我认为我与他是可以成为朋友的。他的故事一定很多,我想跟他聊聊。

  征得校花同意,我上生鲜超市割了三斤上等五花肉,送往他的出租房。院门开着,他坐在院子里抽烟。我走进去。他里屋的门依然紧闭。我把五花肉递给他,他推辞。我说,给你的。他说,这礼太重,我受不起。我说,不是礼,就几斤肉嘛。他说,吃不了,租的房子,没有冰箱。我说,你都煮出来,多放些盐,腌上。他说,那也会坏,再说,腌制的东西,盐太重,对身体不好。

  我坚持要给,他就拿了石凳下一把有着铁锈的菜刀,在石凳边沿磨去铁锈,将那绺肉一分为二,一绺挂在墙上,剩下的一绺递给我。我接了,但我不急着走,便把那绺肉也挂在墙上。我望着张破烂,他的表情是透过漠然钻出来的那种热情。他的笑是生硬的。我能感受到,他不太欢迎我,希望我早点离开他这寒碜之地,可我不愿离去。城中村住着的是底层人,张破烂是其中这一,我需要了解他们,我想与他成为朋友。我说,张大哥,我能进里屋坐一会儿吗?他指着那只石凳说,坐吧。我说的是里屋,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他也听清楚了,但他就是不让我进屋。他说,兄弟,我们走吧。他说着就去推停放在院子里那个雨棚下的倒骑驴。他这是送客。我只得跟着他,一起走出来。他突然说,你等一下,我去拿包烟。他进屋,顺手带上了门。我不便进入,就站在窗户边往里看。窗帘拉得严实,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听见了叫声,像耗子发出的动静,瞬间回想,它更像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准确地说,像一声呻吟。

  我问,你屋里还有人?他说,没有,就我一个。我问,你老婆总也不来?他说,她来不了,在家带孙子,双胞胎孙子。他说到他的双胞胎孙子时,一脸幸福。可这女人发出的动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养了一个女人?他两次不让我进他住的屋,原来是屋里藏着女人。一个收破烂的,居然也养起了“小三”?一个收破烂的,居然养得起“小三”?

  三四天后,张破烂又给我家送来一袋荆芥。这次,他依然没进屋,只站在门口。他还是那句话:没有洗,不知你们哪天吃,洗了就不好存放。

  对比张破烂的热情,我心有愧疚。那块荆芥地那么小,他怕是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而我们给他的水果和牛奶,不是快到保质期,就是干巴无水分,像是打发要饭的。我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我给他买了一箱特仑苏,还有七八个红富士,十来个橘子。我没同校花商量,免得费口舌。我避开他收破烂的时间,在晚饭后去见他。

  院门没锁,张破烂在院子里抽烟。他神情有些失落。我东西一直拎在手。我示意他打开里屋的门,我好把东西放进去。我说,是给你孙子的。他说,啊,不用,他们走了。我说,走了,这么快。他说,是的,他们住不惯,昨晚刚走的。

  他没有拿钥匙开门的意思,我就在院子里寻块干净的地方,把东西放下。我看见窗台上搁着几个苹果,还有橘子。苹果快风干了,橘子看上去空荡荡的,那是我给他们的苹果和橘子。我很不好意思,庆幸自己这次拿的是新鲜水果。

  你拿回去吧。他说。

  我没有动。我在条石凳上坐下。我说,张大哥,你也坐。他不坐。我们说了一些话。我忘记了那天我们说了些什么,不痛不痒的。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那棵枣树长得茂盛,却并未挂果,他说是一棵公的枣树。我不知道枣树是否有公母之分,可能因为它不结枣吧。不结枣也许还有另一种原因:蜜蜂没来给它授粉。

  虽不挂果,却有阴凉,夏日坐在树荫下的条石凳上,很惬意。他不坐,倚墙蹲着,这是他们收破烂者惯有的歇息方式。当然,他不坐过来,也可能是有意与我保持距离。他抽着烟。两支烟后,他说,你早点回去吧,天太黑了,这巷子里不好走。

  他这是在送客。

  我希望与他成为朋友,他却连屋都不让我进,还急着送客,也是个倔脾气之人,不懂人情世故。我起身离开。

  深秋时节,煤城的天,已经很冷了,校花翻找我们御寒的衣服。她翻出一件军大衣。这件军大衣是正宗军品,一位部队朋友送我的。他酷爱钓鱼,希望我与他为伍,钓具都替我准备了。这件军大衣,是他为我晚上出钓时准备的,终因我不忍杀生,不愿害鱼性命,未与他同谋。那件崭新的军大衣就一直没机会上身,闲置在家。

  此刻,校花手抱军大衣,觉得它多余,放哪儿都碍事。既然穿不上,就送人吧,校花说。小区有爱心箱,居民不要的旧衣旧鞋,塞进爱心箱,我想把大衣也塞进去,校花不让。她说,这是崭新的正品军大衣,给了人,得让人知道咱的好。放进爱心箱,不定给了谁,只怕让社区那个管钥匙的女人拿她自己家里去了。我说,你想多了,现在都穿羽绒服,谁还要军大衣,死沉死沉的。

  军大衣就成了我家的鸡肋。

  这时候,窗外响起敲铝盆的响声,是张破烂。我说,不如把军大衣给张大哥吧?校花说,我看行。但我并没有立即送下楼去,也没喊他上来取,我想晚饭后给他送去,并同他聊天,间接地采访他。我那位作家老师不是要我深入生活,到底层人中间去么?

  我到张破烂住处时,他已收了摊,正在归拢。见到我,他没像先前那么惊讶,毕竟我来过两次。我把军大衣递给他。我怕他多想,我说,崭新的,没上过身。他面露喜色。他急忙到水池边洗手,要接过大衣。我嫌他手湿,没给他。

  石条凳拔凉,坐不得,他不把我往里屋让,我们就站在院子里。院子不像夏天那么美,枣树落光了叶子,干瘦的枝丫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荆芥枯黄,但还没有完全死去,一半挺立在深秋的冷空气里,香气若有若无;另一半被掐去了头,光秃秃的。他说,制成了干花,插在瓶里,既有香味,也除虫。他问我要不。我说不要,没地方放。

  他擦净手,从我手中接过军大衣,挂在枣树的枝丫上,我们就那么站着聊天,其实无话可说,无非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他一直不去开那里屋的门,似乎害怕我进入,这让我对里屋充满猜测,总觉得它隐藏着什么。一个人,该是多么孤独。我是害怕孤独的,我害怕独处。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怎样度过那些寂寞而漫长的黑夜。我问他,你一个人,夜里怎么过?他说,睡觉。我说,怎么睡得着?因为我睡眠少,只需半个晚上,剩下的时间,便在失眠中焦虑,在焦虑中失眠。一个人,能整夜睡觉,是令我羡慕且无法理解的。我想起上次他屋里那声尖叫,莫不他真的养了一个女人?我问,那么,性呢,怎么解决性的问题?

  我也不知怎么,就问他这么庸俗,甚至有些龌龊的问题,也许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潜意识里存在着,但说出来,真的不应该。然而,话已出口。

  他顿了一下,像是被人突然在肩头拍了一巴掌,随即脸红了,说了句,哎,年龄大了,不寻思这个事。之后,不再吱声。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两人无话,院子里寂静无声,风带着寒意,听得见的风声没能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我没话找话。我说,张大哥,我们加个微信吧。他说,我没微信,不会玩那玩意儿。

  手机号呢?

  我是外地号,他说,没事的,我每天都到你们小区。有什么活需要帮忙,你们喊一声就行。

  他不可能没有微信,手机外地号也不是理由,他是排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越待越尴尬。天完全黑了。我一向胆小,我想起煤城“三•八”系列抢劫杀人案,纪录片里的情景再现,在我脑海时滞留太深,挥之不去,我瘆得慌。现在大街上到处是摄像头,还有人行凶作案,何况这城中村,没有摄像没有监控。我说,大哥,送我出胡同吧。他说行。他说你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个手电。

  张破烂进了里屋。他进屋那一小会儿,还把门带上了,动作轻盈。过于轻盈,就显得神秘,这让我萌发了进去看一眼的想法。我急忙从树上取下那件军大衣,打开门,硬闯了进去。我不但进去了,还拽亮了电灯。灯光照耀,他的房间拥挤,几乎无处下脚,但桌椅看上去并不脏。桌子上有剩饭剩菜,旧沙发并无灰尘。他床还算宽敞,比双人床小,比单人床略大。他被子没有叠,平摊着,一端凸起,想必是一个大枕头。我也不客气,坐在沙发上,把大衣放在身边。他的茶几上放着一块石头,山的形状。那块石头面积约有一本书那么大,底部黑色,中间黑白相间,再往上是浅褐色,到顶端是雪白的,它像一座浓缩的雪山。这块石头,使这个屋子瞬间有了文化品位。他一直不落座,那样子是随时送客。我问,你买的。他回答说,不是他买的,是收破烂时,一位房主搬家扔下的,他喜欢,就捡回来了。

  我扫了一眼,屋子里摆设不少,有壁画、空酒瓶、床头饰品,都有着独特的色彩或造型,应该是他收来或捡来的,但我独喜欢这块石头。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石头冰冷而滑润,我仿佛真的触摸到了雪。

  你喜欢这块石头?他说,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我说,你留着吧。他说,你要喜欢,就莫客气。我这是租的房子,这么重的东西,我不可能把它带回老家的。我说,你现在又不走,留着自己欣赏吧。

  他一直不坐,我就没有理由这么坐下去。我起身,把那件军大衣放在他床上。我说,大哥,天冷了,白天你若嫌这大衣穿着不好看,晚上可以用它压煨脚。我以前在单位值夜班,就是这个样子。我说着,把大衣展开,铺在远离枕头的那一端,还伸手去抻平,拍一下,按实。这一按,把我吓了一跳,被子下发出一声尖叫,像一个女人发出的动静。被子下分明不可能有女人,莫非藏着一只耗子。这样阴暗潮湿的平房,是耗子喜欢的场所。我本能地掀开被子,顿时毛骨悚然,是半截女尸。我大呼一声,但我很快发现,那不是女尸,是半截模特,它只有上半身,没有腿和脚。我骂它:鬼东西,吓我一跳。说话的同时,擂了它一拳,它再次发出尖叫,像一个女人在呻吟。

  我想起上次在他窗前听到的那声尖叫,与此刻的叫声无异,那次他可能在找烟时触摸到了它。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再待下去,就是不知趣,我起身走。张破烂锁了门,跟在我后面,打着手电送我。巷道寂静无声,只有四只鞋子踩踏地面的唰唰声,还有手电光的晃动。快出胡同时,他灭了手电,停下来。黑暗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亮光倏瞬间不见了,他移开了他的目光。他不敢正视我,即便是黑夜。短暂沉默之后,他说,兄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刚捡回的,还没来得及扔。

  之前,我只是觉得尴尬,冒犯了他的隐私。他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刚捡回来,没来得及扔,捡回来的,为什么要扔呢?明知道要扔的,又何必捡回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想象的是哪样呢?我努力地回想。我突然觉得,那个模特的面孔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她竟然像我家的校花。不是特别像,形不像而神像的那种,都有着一张丰满甚至有些发胖的脸,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目光深情地凝望着眼前的人。

  是巧合,还是我的错觉?莫非他暗恋校花?他多次给我们送荆芥,原来并非为了我。我像吞了一只苍蝇。我想起他给我家修电灯时,他站在简易梯子上,校花帮他扶梯子,他们有说有笑,他脸微红的情景,我还回想起那只模特上有着荆芥的香味。我想起他说过掐荆芥做干花,显然,他用他掐碰荆芥的手,抚摸了模特,也许是无数次抚摸。

  我突然对他有一丝鄙夷。在我看来,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干这样的事。我愤然道,大哥,你打听打听,会找到地方解决问题。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声音高起来,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那里面有电池,有电线,有电路板,我捡回来,是想拆了卖钱的。我认为他是在驳辩。他的目光像一只耗子,躲闪着。其时他分明感到羞耻了。

  我加大步伐,甩开他,逃离胡同,踏上宽阔的马路。身后,有一个声音追来:真的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吗?我突然对他有了同情。我转身,说,能找到。

  我走出城中村。

  第二天,张破烂敲盆的声响没有如期而至,每天出现在我们小区的他,随后好几天也不见人。校花每天有快递,拆开的包装箱都给他留着,有大有小,都踩瘪了,堆放在门口。校花说,怎么好几天不见张破烂?我说,也许是生病了吧。校花说,你也不盼个人好。我说,也许是到别的地方收破烂去了。校花说,不会吧,听楼下阿姨说,张破烂在这个小区收了快十年呢。咱们这是政府机关家属院,条件好,破烂也值钱一些,说不定他还在行贿的道具里发现过金银珠宝呢,他舍得走?我说,你官场小说看多了。

  我和校花偶尔提起张破烂,盼着他出现,他却再也没来我们小区。我猜测,也许是我硬闯进他的住所,发现了他的秘密,冒犯了他,他生气了,不想见我。或者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见。若真是这样,那他未免过于敏感。一个在外面这样,其实没什么。

  这天晚饭后,校花开门,准备出去跳广场舞,门被一个重物挡着。他喊我,我小心将门推开一个缝,走出去,是报纸包着的一团东西,我去撕报纸,校花说,别动,或许是个烧弹。我说,你别一惊一乍的,自己吓唬自己,咱平民老百姓,炸咱们没有意义。也许是个快递。校花说,快递哪有用报纸包的。我解开绳索,打开报纸,是张破烂出租屋里的那块石头。我心里一动,张破烂到底是有情人,知道我喜欢这块石头,给我送来了。至于他为何不当面给我,我说不清。我把石头抱进屋。校花说,什么东西?我说,一块石头,朋友给我的,他微信告诉我,放在家门口,我把这事忘记了。校花说,别搬进来,一个破石头,没地方放。我说,没文化,这可是奇石。我把石头搬进来,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越看越喜欢,总像面前有一座雪山,滋生一股要去攀爬的力量。

  凝望着石头,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想法,他莫不是要离别。但这点事,最多也只是有些尴尬而已,不至于再也不见面。当小区另几位收破烂的镲子声响过,依然没有张破烂的敲盆声时,我竟然很想他。

  一个正午,校花问我,张破烂好久不见了,他去了哪里?校花的语气文绉绉的,完全是鲁迅《阿Q正传》里那句“吴妈好久不见了,她去了哪里?”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是老家有事,回去了。校花说,给他攒了好多纸箱子。我说,别攒了,再攒下去就成灾了。卖给别人吧,他是不能来了。校花当然不知道那个晚上我们的尴尬。她说,也许还会来,凭我直觉,他还能来。

  我就想起了张破烂,想起他的那只充气娃娃,笑了。校花问,你笑什么?我说,没笑什么。她说,你笑得这么淫荡。我没回应她,依然只是笑。校花说,你还别说,张破烂送来的荆芥,我虽然不爱吃,但那个香味还是挺好闻的。现在屋子里好像还有香味。

  我也觉得屋子里残留着荆芥的香味。我估计张破烂仍在煤城,他应该还在城中村。那里的房租是这一带最便宜的,适合他们。

  下雪了。零星小雪。我喜欢雪。这样的雪天,我坐不住。我走出小区。雪花在空中飘洒,在灰色的墙角飞舞。我在雪地里行走。我走到城中村,来到张破烂的出租屋。我想,他应该是在家的。这样的雪天,路不好走,何况他还要骑倒骑驴。

  我想好了见他的理由,他给我那么好的一块石头,我应该登门道谢。我其实想弄明白他为何不来我们小区,不少人家的破烂都给他留着呢,难道仅仅因为我窥探到了他的隐私?那件事太小,不应成为他不见我们的理由。他总是有别的原因吧。

  他租住的院落,门上一把锁,门楣贴着此房出租的信息。那株枣树探出腰身,树叶落尽,树枝七弯八拐,指向空荡荡的天空。这么说来,他真的走了。

  我打租房信息上的那个电话,我想那个电话应该是他的,他想把院落转租给他人。电话打过去,不是他,是一位女性,声音苍老。我说,我找收破烂的张大哥。她问,你是要租房吗?我想说不是,但我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好通过她找到张破烂。我说,我想租,还没定,看看再说。

  她倒是挺急切。她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到。我说,改天吧。这雪天,我怕她摔着,然而,她一再让我等,那就等等吧,随便聊上几句,再把张破烂的电话要来。

  时间并不太久,她出现了,果然是一位老太太,怕有七十了吧,走路倒还敏捷稳健。电话里,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我没想到,她到得这么快。她说,她就住在城中村外的锦绣花园,近得很。她问我,你要租房?我点头。她打开院门。

  你一个人?

  是的。

  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

  回答过她的问题后,她的目光在我横身上下扫过,然后,她打开里屋的门,拽亮电灯。屋里收拾得干净,但依然显得拥挤,相比我上次看到的,除了床上没行李,屋子里的摆设并未改变。

  说好租金,我假装说考虑考虑。我问她,前一阵子收破烂的那位张大哥呢?

  你找他?她问。我说我找他有点事。她撇一下嘴,做了个嫌恶的动作,说,少跟这种人来往,不是好东西。看着老实巴交的,做出让人恶心的事。我问咋啦?她说,他大白天的,把女人带到我这房里来乱稿。这房子,是我结婚时的新房,我们住了几十年,老伴得癌没了后,儿子让我上了楼。我特别珍惜这房子。那个姓张的,租这房快十年了,我好几年没涨租金,就是图有个信得过的人帮着看房子,房子没人住可不中。哪知他竟然干这事,还被人讹上了,要了他两万块钱,最后给一万,再免了一顿揍。

  仙人跳!我脑子里跳出这三个字,额上渗出冷汗。老太太接着说,这事惊动了左邻右舍,我很快也知道了。我没赶他,他自己走了。他没脸待在这里。挺好的一个人,原来是个流氓。

  你看看,她指着满屋摆设说,这都是他收进来的,匆忙跑了,什么都没要。房租倒是没少我的,留在桌子上。

  我想起我与张破烂的对话,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总之,愧对于他。我说,阿姨,能把张大哥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她疑惑地看着我,目光再次在我身上移动,从头到脚,像扫码似的扫过,似乎在审视我与张破烂是不是一路货色。她说,我没他的号码,收房租时,都是我到院里来找他。

  你确定要租这房子吗?她说,我告诉你,这房子要是租给你,你可不能像他那样,把那些烂女人带进来,我们可是正经人家。正经人家的人的房子,可不能让他们乱整,老祖宗要怪罪的。

  我说,我不住人,只当个仓库,放小商品。

  这自然是个托词。

  吹来一阵风。风把房顶的雪吹下来。雪钻进我的脖颈,我打了个寒战。我仰望飘落的雪花。雪片越来越大,鹅毛一般。雪的深处,是无穷无尽的白。我在这纯白的世界里,闻到了一股荆芥的香味,很淡,若有若无。

  作者简介:

  曾剑,湖北红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现为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硕士研究生。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解放军文艺》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服》《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多种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