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海南,有了间斗室,我便成了做梦也没想过要当一回的候鸟。这天涯斗室也便成了我每年必居半载的家。原本就心性孤独,活六七十年了,正经事儿就干了一件,在部队甘当专业作家,到地方一心一意待在作家协会。所以,即使住到天涯海角,仍能听到一点信息并在意的,也就是与之相关的一些事了。
那年夏天,为躲海南酷热,飞回沈阳。听说,老大哥王中才又住院了。他在原沈阳军区创作室当主任多年,是军旅作家中多才多艺者。他曾因癌症做过一次大手术,术后虽效果极佳,但已无力再操文笔,便拣起曾业余爱好过的山水画创作,为的是别浪费余生。
我见到他时,他正躺在医院输液。我握住他没插针头的右手说了阵话。不多会儿,他就将手抽出,指着左手输液吊瓶旁边那一堆出自他手的山水画,百感交集说,兆林啊,写小说的想法我不敢再有了,只能勉强画点二半吊子山水,聊以自慰!而你,刚搭70边儿,手中笔,千万别扔。写什么无所谓,千万别不写,只要别违心,写就有价值!
老大哥的话,如此语重心长,实在也道出我心底的感慨。他是从地方大学自愿投笔从戎的。他的小说、散文,都独具婉约派军旅作家的优美诗意。曾几何时,南海北疆白山黑水戈壁高原大漠阔野,留下多少他的足迹和诗文。长篇小说《遥远女儿岛》、短篇小说《三角梅》《最后的堑壕》、长篇散文《黑色旅程》……军旅文坛耀眼地闪烁过他的风采。我瞅瞅他身边放着的画纸,五味杂陈地说,我也力不从心,写也只能鸡零狗碎,马尾巴穿豆腐了。
老大哥分外动情:你才哪儿到哪儿啊!徐怀中老爷子你知道,他是你鲁迅文学院进修时的导师,也给你的小说集写过序言。他在序言中有句话,说你“已从浅海划进了深水域”,不知忘没忘?
徐怀中
老师这金玉良言我怎能忘得?当时我年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苦苦写出一批东西,虽然不少叫好声,不过刚从浅海划进深水域而已。深水域极为宽广,且又不断涨落着,探索之船需不断前行,方可达到真正深水域的。后来我到中国作协文讲所(后转为鲁迅文学院首届作家班)进修,两年多时间,学院安排给我的导师正是徐怀中先生。当时他刚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新创建的文学系主任,培养着李存葆、莫言等二十几位中青年军旅作家……那时徐老师讲的另一句话,对我认识“深水域”又有加深。那话大意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要素是语言,而精彩的语言应是作者的“内分泌”。
徐老师的“内分泌”之说,既形象生动,又准确深刻。鲜活有生命力的语言精华,真的是作者精神情绪和身体感官综合作用下“内分泌”的结果。一个作家,哪怕他已著作等身,但从没调动全身心感官爱憎交融地“内分泌”过一篇灵肉凝合的心血之作,那他也不是大作家。但我此时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中才老大哥说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信息:90岁的徐老师,新近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新作《牵风记》,曾寄给他征求修改意见。他躺病床上,三四天时间,一鼓作气读完,当时就断言,这是军旅文学一部突破之作,该获茅盾文学奖!尽管中才老大哥这样说,老爷子还是把书稿分寄给好几位文学同辈好友,征求修改意见。
听到这,我以为老大哥说完了呢,刚想插话,他马上又加重语气:想想徐老爷子,我比他小12岁,你比我小9岁,现在,我连当候鸟的资格都没了,你却没理由放下笔光当候鸟!
我从安慰老大哥的角度仍说:我不光当候鸟,也不过是鸡零狗碎,也已力不从心,而你又作这多画,歇息也无愧了!
不管力从不从心,也不管是否鸡零狗碎,老大哥的话还是起了点作用,使我不管在家还是到海南天涯居,笔都尽力在手中多待会儿。有一晚正边玩弄手中笔边看电视,忽接儿子寄来的2019年《人民文学》元月号,拆开一看不禁一惊,徐老师的《牵风记》已隆重推出,并亲笔签名赠我一本。我一天一夜读完,立即电话向老师谈了读后感,并借去北京开会之机探望了他。老人家起居已需两人搀扶,但头脑仍十分清醒,围绕他这部作品说了不少话。没到年底,中才老大哥病榻所言《牵风记》该获茅奖已成事实。
写此文时,中才老大哥已永远放下笔了,但他不是举手向稿纸投降,而是把最后一丝力气献给了画纸。他说徐怀中老师和说他自己那些话,让我思考一个问题:80多岁才开始写《牵风记》的人,再怎么力归心从,毕竟力已不多不大了,之所以能写出精彩杰作,是他把特别有限的力气,特别专一地用于他所爱、所能及、所真正属于他、也属于中国文坛的仅仅十多万字一部长篇小说上,力所能及地深思熟虑、精雕细刻。篇幅不大,突破不小,十多万字,却下了十来年功夫,这就叫十年磨一剑。
十年只磨一剑,许多人都力所能及,可许多人都心猿意马,“做”不到啊!徐老师“做”到了,所以他才成功了。
他的成功,说到底,是不贪婪,不违心,忠于人生,忠于历史,忠于人民,忠于自己的创新之功。他总在创新,不重复自己。从选材,到结构,到立意,都不重复自己,既创自己之新,又创文坛之新,数量虽小,是为文坛大厦添了新砖大瓦,而不是捡拾旧砖朽瓦,堆砌不经风雨之屋,这对我自己的鸡零狗碎,乃至许多作家和整个文坛都有意义。回想他那些不算太多的名作,《我们播种爱情》《无情的情人》《西线轶事》《阮氏丁香》等等,都是这样写就的。至于这些名作的内容,想知道的找来读就是了。我写此文的目的,是惭愧地向中才老大哥和90岁获茅奖的徐怀中老师致深深敬意。
(刊于2020年3月8日解放日报朝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