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燃烧的蜡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肖复兴  时间: 2020-03-06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一直闭门在家,看书成为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断断续续,一直在读《布罗茨基谈话录》和以赛亚·伯林的《个人印象》。两本书中,都有关于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篇章。对这位“俄罗斯的月亮”,作者都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其中,布罗茨基回忆起这样一件事:1965年2月15日,阿赫玛托娃曾经寄给他两支蜡烛。那时,布罗茨基25岁,阿赫玛托娃对他这样一个年轻诗人非常赏识,一直给予关怀和鼓励。在《个人印象》中,记录阿赫玛托娃和以赛亚·伯林的对话,她说:“我们是以20世纪的声音说话,这些新的诗人谱写新的篇章。”“他们会让我们这一帮人都黯然失色。”这里所说的“他们”和“这些新的诗人”中,首先包括布罗茨基。这时,布罗茨基正被流放,偏远的荒野之地,接到两支蜡烛,心情可以想象。

  更何况,这是两支什么样的蜡烛啊。布罗茨基回忆:这两支蜡烛“来自锡拉库扎,极其的美好——它们在西方制造:透明的蜡烛,阿基米德式的……”

  我无法想象透明的蜡烛是什么样子,尤其是燃烧的时候,通红的火焰升腾在透明的蜡烛上的样子,因为我见过的蜡烛都是白色或红色的,从来没见过透明的。我也不知道阿基米德式的蜡烛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锡拉库扎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一座古城,来自那里的两支古典式的蜡烛,无疑是珍贵礼物。对于正在受难中的布罗茨基,其珍贵不仅在于感情的古典,同时,也在于燃烧的蜡烛给予他光明的希望。

  对于没有大规模停电经历体验的人,如今的蜡烛,只成为了婚礼现场和夜餐厅的一种情调的点缀,袅娜摇曳的烛光,美化或幻化着人们似是而非的想象。如果再稍微文化一点儿,对于中国人,蜡烛有心,和竹子有节,成为感情和气节的一种古老的象征;或西窗剪烛,成为一种情感与期待。

  蜡烛,对于俄罗斯人,尤其是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人们而言,曾经是珍贵无比又痛苦无比的回忆。二战期间,德军入侵苏联,全城停电的夜晚,蜡烛带来萤火虫般点点闪动的微光,它不仅照亮黑暗,也辉映着炮火的闪光,曾经刻印在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和诗人的诗行间,也刻印在那一代俄罗斯人的记忆里。

  蜡烛,在阿赫玛托娃那里,也曾经是诗的一种意象。记得在《安魂曲》中,她写过这样的诗行:蜡烛在我的窗台上燃烧,因为悲痛,没有其他理由。

  这是只有阿赫玛托娃和布罗茨基那一代人才有的记忆。蜡烛,便不止于诗的意象,而成为生命中的雪泥鸿爪,一个时代抹不去的印迹。蜡烛无语而沧桑,燃烧着一代人的悲痛,这种诗歌,便具有了史诗的意味。

  在遥远的荒野之地,接到这样两支蜡烛,便和岁月静好的平常日子里,意义不尽相同。莎士比亚有句台词:“人变了心,礼物也就变轻了。”同样可以说:世道变了,人心始终如一,礼物也就更显得重了。

  事过经年,这两支蜡烛的细节,晚年的布罗茨基记忆犹新。往事重忆,旧诗新读,别有一番滋味。尤其在武汉封城一月有余的日子里,读这样的诗句,不由得想起武汉城中那些来自全国各地、救死扶伤的医护人员,还有那守望互助的满城百姓。特别是想起那些为救灾而献身的医护人员,那些因病毒入侵而逝去的芸芸众生,更是痛彻心扉。“因为悲痛,没有其他理由”,燃烧的蜡烛,便燃烧着我们共同的心。

  夜静心不静,写下一首打油诗,以抒读后之感:

  闭户锁门伤岁华,读诗阿赫玛托娃。

  春风不解江边疫,冷雨犹开纸上花。

  樱树花前月空落,安魂曲后夜哀笳。

  一联蜡烛悲痛在,垂泪替人多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