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韩东:川藏线(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3-05

  

  斗地主

  国庆去了一趟西藏,不是坐飞机去的,也不是乘火车,而是驱车走川藏线。据说这条线最为险阻,但风景也是最美的。按丁总的话说,走川藏线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对我来说更如此,第一次进藏就摊上了这样的机会,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

  兴奋之余也有点担心。组织者王总说,这条线已不比当年,好走多了,一概水泥路面。况且开车的小黄在西藏当了十三年的运输兵,专跑这条线。有了这些保证我也就放心了。准备好药品、氧气罐、羽绒服,最主要的是准备好照相机,我们便出发了。

  起点成都,两车九人。一辆丰田霸道,一辆本田轿车。小黄开丰田,载了丁总、我、彦颉和天天。本田轿车上则坐了王总、罗莹和王总生意上的两个朋友:齐总和小梁。预计三天到达拉萨,最多四天,完了我们还可以前往尼泊尔,出境旅游。全程(成都至拉萨)两千四百公里,每天八百或六百公里,时间足够,甚至绰绰有余。

  可第一天就遇上了麻烦,碰上了国庆大塞车,有消息从前方传来,堵了十几公里。好在我们不着急,悠悠闲闲地在成都吃了午饭,靠近傍晚才出发。

  一路还算畅行,可到了雅安速度就变慢了。雅安城里全是车,车冲同一方向,喇叭声声,情况大为不妙。据说前面的隧道已经塞死了。王总当机立断,停车住店吃饭。当我们在酒楼上把杯换盏之际,看见下面泥泞的街上已乱作一团。

  王总说,我们是经常在路上走的人,知道利害,这会儿他们想住下都没地方了。并说,明天要早起,天不亮出发。这帮家伙还没睡醒,我们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饭后,几位老总找了间茶房斗地主,剩下的人旁观。他们斗得如此投入,心无旁骛,再不提什么川藏线。就好像川藏之行只是一个借口,其目的就是在路上斗地主。

  这一点在其后的几天里越发明显,因为我们屡屡碰见交通管制、限行、单边放车,泥石流和塌方,每当动弹不得时老总们便斗地主。在饭馆斗、旅店斗、车里斗、路边斗,随时随地。如果没有斗地主真的不知道怎么挨过川藏线。斗时忘忧,即使驱车向前时也议论不休。也难怪,几个生意上的伙伴,本来就交情有限,路途又漫漫无期,没啥好谈的,惟有斗地主是正道。

  三个老总是一桌,后来,三个级别不够的又开一桌。小黄、小梁和罗莹亦斗得不亦乐乎。另有三人不赌,包括我,不免十分无聊。

  有一次一位老总说漏了嘴,说不会斗地主或者不爱斗地主的人很无趣。这话似曾相识,不禁让我想起一些爱喝酒的朋友,他们说不喝酒或者不喜欢喝酒的人很无趣,甚至不可交。于是我开始学着喝点酒。没想到开川藏线不能喝酒,但却碰上了斗地主。我真的无话可说。

  彩虹、风雪

  第二天凌晨起身,吃了豆浆、包子便出发了。沿途路边停满了车,皆是那些没有找到旅店的人,在车上委屈过夜。我们超越过去,逐渐来到开阔之地,天也渐渐地亮了。在一处风景尤佳的地方我们停车,下来拍照、上厕所。面对逐渐雄浑起来的大山大水,我不禁感慨:这才是世界呀!就好像我以前所在的世界并非是世界,只不过是一些小地方。

  那天我们过泸定、康定,穿越折多山口。当时接到南京朋友打来的电话,问我有没有高原反应。我感觉了一下,还行。当时的海拔已是4000米以上,我以为就可以这么糊弄过去了。

  小车在前,和我们拉开了距离。因为山边的一道彩虹,我们耽搁下来。那彩虹实在是太美了,沿着山脊向下弯去,而且幅度极宽。丁总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彩虹,以前去西藏见到的彩虹都是凌空穿越的,从没见过贴着山体的,与山的色彩浑然一体。

  自然又是下车拍照,拍单独的彩虹、与彩虹合影……都自诩是有福之人,前途也将顺风顺水。那还用说吗?彩虹在藏区是不一样的景观,不仅多见,也与宗教信仰有关:某某活佛出世、某某法会盛典皆有彩虹现身。当真无彩虹不成盛宴。

  终于赶上了前面的小车,说起遭遇彩虹一事,小车上的人说,他们也见到了,而且不止一条,是三条彩虹,有照片为证。但在那些照片中怎么看也不像是三条独立的彩虹,不过是一条彩虹的三种影像,或三个侧面。总之我们全都看见了彩虹,也都收入数码相机中了。

  这一天跑得不算短,直到雅安才住宿。依然是车满为患,好容易找到一家条件极差的旅店,凑合半宿,仍然决定第二天早起赶路。睡前老总们照例又是斗地主。

  第二天上路,天空久久不亮,等稍亮时我们已来到雪山上。不是那种永久性积雪的雪山,而是正刮着漫天风雪的雪山。两边山峦皆白,中间一条隐约的黑线竟是公路。

  这地方一派隆冬景象,行人裹着皮大衣,背负行囊,走得极慢,就像在爬。远处山道上的大货车队也像一条慢慢爬行的虫子。小黄开得小心翼翼,车窗外牦牛、羊群以及式样古朴的藏房飞速地滑过去。我们对着车窗猛拍一气。在一处开阔地,停下车来又是一通狂拍。

  回南京后将照片输入电脑,当数这一段拍得最好,或者最为特别。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是黑白的,大山大水、风雪云影,像极了传统的水墨画。有色彩也是淡淡的,像印染而非着色。山峦轮廓和下面的村落都被黑线勾勒得清晰分明……不仅像水墨,而且像黄宾虹老年眼疾以后的水墨。

  这样的藏区照片我以前从没见过,不是蓝天、白云、雪峰、碧绿的海子,色彩强烈,而是黑白无彩或是淡彩,灰暗诡异。但开阔纵深的气象是一致的。加上大雪飞舞、车行甚疾,运动产生的概括之感跃然纸上。

  彩虹、风雪,两大具有西藏特色的景物我们全都领略了,虽然还没有抵达西藏,只是川藏地区。往前走还不知道要美成啥样呢。行路至此,我已经有了不虚此行的感慨,如果这时往回走我觉得也值了。可我们并没有往回,而是继续前行,于是就“好景不再”啦。

  高原反应

  我开始高原反应是在理塘到巴塘这段,头疼、胸闷,伴有强烈的恶心之感。一开始也不觉得是高原反应,还以为是晕车,毕竟坐车时间太长了。小时候我就有晕车的毛病,二十多年前去九寨沟还吐得一塌糊涂,大概四十岁以后晕车的症状就自行消失了。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

  天天也晕车,但她吃了晕车药,此刻像没事人一样,于是我就更加断定本人的反应是晕车而不是身处高原。向天天要了晕车药,当即服下,恶心的感觉不仅没有减轻,反倒越发严重起来。

  午饭是又辣又油的川菜,飘荡着高原地区特有的腥膻气味,我几乎没吃什么。饭后上车,继续前进,风景越来越美,但在我的眼中却越发黯淡。在一处高山绝顶,两块镜子似的湖泊出现在前方,映出远处的雪山。大家纷纷下车拍照,我自待在车上不动,与剧烈的恶心搏斗着。

  拍照者归来,越野启动,未开出百米,我已忍无可忍,示意彦颉给我塑料袋,同时用手打开了车门。但再快也没有呕吐物来得快,它从胃底翻出,如水枪一般地喷射在车门边,一半吐在车外,一半吐在车内我的鞋子上。车急速刹住,大家围了上来,又是拍背,又是用矿泉水冲洗脚垫,再用餐巾纸擦拭。

  “吐了就好……”“没关系,没关系……”后一句话说的是车。

  自此以后的两天,我几乎一言不发,苦着一张脸。两天滴米未进,连烟也没有抽一口。考虑到我的烟瘾之大,连烟都不能抽了(一想到抽烟就恶心),我觉得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两天来惟一服下的东西就是药丸,晕车药和止疼片,外加几口温开水。

  茫康那夜甚是煎熬,我没去吃饭也没脱衣服拉上被子就睡下了。一阵阵寒颤,那冷意就像针尖似的从体内骨头里向外刺出。实际上我也睡不着,酸疼纠结,躺也不是靠着也不是,于是就去卫生间里走动。卫生间的插座上彦颉的手机在充电。她的充电器坏了,是个万能充电器,充电时绿光频闪,一明一灭。我不禁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如同身处鬼蜮。当时连死的心都有。

  第二天,在邦达吃晚饭的时候我又吐了一次。因为在车上时彦颉一直在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突然想到葡萄。晚饭前一盆洗好的葡萄就端了上来,我小心翼翼十分勉强地吃了两粒冷葡萄,然而不妙,我快速走到门外。里面的伙伴们正谈笑风生,斗地主不亦乐乎,我却在门外悄悄地吐了个痛快。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吐的,不过两粒葡萄,一些水和药。好在这次没有在人前,也没有吐在车上。

  一行九人,只有我的反应如此剧烈,真让人自卑啊。好在可以自我安慰。据说身体好的人高原反应通常强烈,反倒是身体差的、平时不怎么样的没有高原反应。我肯定是这些人中身体最好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此以后大家都开始夸奖我的身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一个迷信,说是开车进藏,由于从低到高,可以逐渐适应,反应起来不会那么明显。但他们忘记了晕车。在车厢里东摇西晃,从早到晚,不晕也晕。晕车加上高原反应其严重程度足以抵消逐渐适应带来的益处。况且四川境内就有多个四五千米以上的山口,反倒是接近拉萨时地势平坦,海拔也就两三千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