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吴佳骏:在沙滩行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2-21

  

  一

  沙滩不是沙滩,沙滩是一个地名。就像路不是路,路是脚的远方。我在这个秋天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来到这里——我的到来,是沙滩的一个回声或倒影。走在沙滩的村道上,两旁枯黄的野草是我的心情。我蹲下身,看见一棵草在向我摇头或弯腰。我知道它想说话,知道它想呐喊,但它被秋风监视着。它渴望被拯救,渴望被安抚。它宁愿被农人的弯刀割去头颅或根部,也不愿被秋风吹成遍地的野火。我不知道该对这棵草说什么,我也是被秋风押解着在走。我走过了峡谷和高坡,走过了悬崖和河岸,走过了田野和沟坎,才被流放到这个偏远的沙滩,成为一个幸存者。也就是说,我的命运并不比一棵野草好到哪里去。说不定,我的前世就是一棵草,那棵草的前世就是一个人。

  二

  洛安江是沙滩的血液。我在洛安江畔走着,我也是它血液的一部分。这条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它是要代替沙滩去寻找血液的源头吗?就像我在江畔行走是要寻找我血液的源头。其实,寻找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病——正如呓语是睡眠的病,灯火是夜晚的病,贫瘠是土地的病,仰望是植物的病,疼痛是活人的病……这种病,既是遗产,也是宿命。我从江的上游走到下游,从江的此岸走到彼岸,从黎明时分走到太阳升起以后。我把自己走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多么希望洛安江能将我带走,像我的童年被母亲带走,青年被父亲带走,中年被爱人带走。可走着走着,我就落泪了。我的泪是洛安江里的水;洛安江里的水是我流动的乡愁。

  三

  琴洲岛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一个隐士。我站在岛的这边,好似看到一个名叫黎庶昌的晚清文人坐在树下,正在弹琴给树上的蝉听,给身旁的流水听,给头顶的白云听。他的琴声婉转、悠扬,隔绝了外界的离乱,抚平了惶恐之人的心。落日在他的琴声里变成了朝阳,绝望在他的琴声里变成了希望。在古代,文人手中的琴就是武士手中的剑。每一根琴弦,都是一道伤口。倘若琴声舒缓,那是伤口在哀泣;倘若琴声高亢,那是伤口在喊疼。我不知道黎庶昌的琴声里都藏着哪些情绪和悲悯,是否有雷霆的震怒,江水的咆哮;抑或虫鸣的幽怨,火焰的冷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以琴声命名了一个孤岛——那个孤岛既在沙滩上,也在他的内心里。如今,斯人已去,琴声已远,唯有琴洲岛还在等待着一个人和一把琴,像沙滩在等待着往昔的流水和已逝的光阴。

  四

  太阳是金色的。我看见一只金色的蝴蝶在金色的阳光里飞。它想把金色飞成蓝色或红色,但飞了几个轮回,都没能实现它的梦想。这是一只反抗和孤单的蝴蝶,也是一只忏悔和赎罪的蝴蝶。它或许是飞累了,就停在路旁的一片树叶上休息。我朝蝴蝶走去,想问它几句话。它看看我,又振翅飞了起来。我感觉它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便跟着它虔诚地走。就这样,我跟着蝴蝶来到了禹门寺。那是一个破败的古庙,里面除了时间和记忆,就只剩不多的几尊佛陀。我在古庙里走来走去,想把自己也变成一只蝴蝶或一尊佛。但我越走越找不到修行的门径,好似一个乡村少年走入了正午的寂静的葵花地,或一个走夜路的人闯入了月光下的甘蔗林。我蹲在地上,索性不动了。那一刻,我的脸上爬满了悄无声息的泪水。

  五

  沙滩的傍晚是迷人的。晚霞照临下,我跟着一个劳动收工的农人回家。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我只是愿意跟着他走。我相信他——相信我们身上都流着同一种血质;相信我们都曾在同一个季节播种,又在同一个季节收获;相信我们都曾在寒冬的土地上长跪不起,在有月光的草地上长久沉默……但没走多久,我就不走了。我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我看见路旁的一根矮树枝上,趴着一只虫子在抬头望天。它望一眼天,又磕一个头。磕一个头,又望一眼天。我猜想它一定是在祈祷什么,就凑近了死盯着它看。忽然,它将身子蜷缩起来,趴在树枝上不动了,只剩下我的悲伤在蔓延。我转身再次去寻找那个农人,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的夕阳也已经收了它的最后的光线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乡路上。我好似看到某家亮着灯的农户的屋檐下,正坐着一个农人在抬头仰望星空,或低头号啕痛哭。

  六

  在这个叫沙滩的村子里,住着三个上了年岁的老人。这三个人分开来是三部“经书”,合在一起就是一部“乡村史”。他们没进过学堂,却都会识字和吟诗。每天清晨,他们准会像三只鸟儿般聚在一起吟诵过去年代的诗词。倘若哪一天不吟诵,他们就会感到孤独和忧伤,宛若冬天里缺少了雪和火,夏天里缺少了清风和绿荫。这三个老人在吟诗时没有听众,他们彼此就是彼此的听众,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听众。有时吟着吟着,他们忽然老泪纵横,哭得像几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起初,我以为是那些美好的诗词感动了老人们。后来才懂得,他们是担心自己哪一天走了,他们的吟诵会连同他们的尸骨一道被埋入地底。老人们说,吟诗是老祖宗传授给他们的绝活儿,他们不想把这绝活儿重又还给老祖宗。老人们还说,如果实在没有人愿意跟他们学吟诗,等他们死后,就变成三只“诗魂鸟”,天天在坟头啼叫,吵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

  七

  沙滩是清代诗人郑珍的故乡。在沙滩行走,仿佛身后随时都跟着一个诗人的魂。这个魂使沙滩变得愈加有底蕴了,它加深了一个村庄的厚度和高度。一个诞生过诗人的村庄和没有诞生过诗人的村庄是不一样的。我出生的村庄就没有诞生过诗人,只诞生粮食和野菜,贫穷和苦难,疼痛和悲辛。所以,直到现在,我的故乡都没有“形象代言人”。当然,我的父老乡亲也不需要谁来代言,命运早已替他们完成了灵魂的塑造。可沙滩就不同了,因为它诞生了郑珍,它的苦难也就被诗人承担和美化了一部分。有人说,诗人本就是苦难的化身,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对不对。我只知道像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等诗人,的确既是他们自己民族的“苦难化身”,又是他们自己国家的“民族之魂”。

  八

  在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我去拜谒晚晴巨儒莫友芝的墓。荒草淹没了小径,像异乡淹没了异乡人。一路上,两旁的荆棘时不时地伸手来抓我的衣襟和裤子。我知道,它们是寂寞得太久了,一见到人就兴奋,就像嗜血的蚊蚋见到了苦行的僧人。植物和动物才没那么多的慈悲呢,他们要的就是活命。我尽量避开荆棘走,脚步走得很慢很轻。我怕走快走重了,会惊扰到莫友芝的亡魂。莫友芝的坟堆很大,但再大也没能大过野草对它的包围。坟前的墓碑上,清晰地记载着这个西南巨孺辉煌的一生,可这些不朽的辉煌他都看不到了,唯有他留在后世的名声还在秋风中飘。他的墓许是长久都没有人来祭扫了,坟前不见有焚烧过的纸钱和香烛。或许他的后人们早就把他给忘记了吧,像历史忘记了血腥和耻辱。我伫立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暗祷在下一个清明来临之际,他的坟头能开出一朵小白花,来替代他死去之路上盛开的那朵红罂粟。

  九

  在落日就要坠落天边的时候,我走进了沙滩的大悲阁。大悲阁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和虫鸣,没有青烟和烛火,只有安静重叠着安静,大悲孕育着大悲。我围着八角的塔楼转了一圈。在这旋转的一圈里,藏着数代的光阴和尘世的圆缺。晚风吹淡了阁楼朱砂色的木柱,吹老了瓦檐上的青苔和墙体上的爬山虎。我迎着晚风站着,希望它能将我吹成大悲阁里的一块石头或一棵柏树。就像我希望它能将月亮吹成嫦娥的传说,将山羊吹成一株还魂草,将这个多灾多难的人间吹成一片净土。

  十

  我忘不了大悲阁前那棵古老的水红树,忘不了水红树前那条日夜流淌的河流,忘不了河流里游泳的善男子和善女子。按说我今生见过的树也不少——南方的树,北方的树,我都见过;弯腰的树,挺身的树,我也见过。可水红树我却从来没见过,也从没听过说这个树名。我总觉得它是从我的意念里长出来的。它的生长,贯穿了我一生的悲苦,也浓缩了我一生的幸福。我背靠树干站着,我发现它在以孤寂对抗我的颤抖,正如我在以颤抖对抗自身的屈辱。我和树既不是敌对者,也不是爱恋者,我们都是沉默的大多数。我们之所以站在一起,是因为夕阳就要下山了。我们必须紧紧地相靠,才能挨过漫长的黑夜,迎来明朝初升的旭日。

  作者简介

  吴佳骏:青年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芙蓉》《花城》等刊物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主要著作有《莲花的盛宴》《生灵书》等10部。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