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读《香蕉林密室》的三个瞬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李义利  时间: 2020-02-21

  

  四十年“村史”

  宏观上讲,《香蕉林密室》这部小说写的是半步村的四十年“村史”。四十年,亦是改革开放的四十年。

  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乡村的传统农作物逐渐被经济农作物取代,捕蛇不成被蛇咬的陈大同种植香蕉林,挣钱后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无心插柳地成了半步村第一个顺应社会发展变化的人。

  90年代到新世纪初,市场经济的大潮为半步村带了来建设美人城的机会,陈氏宗祠拆迁引发的斗智斗勇,停顿客栈由盛到衰历经的人事变迁,陈大同这一批人猝不及防地面对着快速向前的时代。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乡村与城市的发展步调慢慢拉开距离,美人城沦为废墟,半步村似乎也被人们遗忘。但是,这个十年,也是农村再一次追赶城市的十年,陈大同的后辈陈星光一代年轻人陆续拿到了大学文凭,或者有了像样的工作。从故事行进看,小说进入尾声,陈大同和龙大志各自密室囚人的结局,前者滑稽荒诞,后者匪夷所思,困惑着半步村村民和读者的发生在“香蕉林密室”中的事一件件水落石出。

  新世纪第二个十年,新兴科技不动声色地被乡村接受,陈大同的哥哥陈大康临终前决定率先体验“头颅冷冻记忆萃取术”,小说在即将完成起承转合的时候,又埋下伏笔。

  “80后”作家陈崇正用小说的形式妙趣横生地展现了半步村四十年的变革和几代人的纷争。

  都是因为陈大同

  小说中的陈大同,会让我想到丘处机。

  “射雕三部曲”的故事追根溯源,皆因丘处机偶遇郭啸天和杨铁心而起,恩恩怨怨两百年。《香蕉林密室》和之后关于美人城的一切,是是非非数十载,都由陈大同而生。

  陈大同在小说中,一直是一个被陈星光叙述的对象,一辈子庸庸碌碌,没什么大作为,更像个“多余人”。陈家其他男女老少的爱恨情仇,半步村里不同宗族的家长里短,才是整部小说的重要内容,父辈和子辈的隔阂,乡村和城市的摩擦,愚昧和文明博弈,才是字里行间传递出的真正议题。但偏偏陈大同的两次种植香蕉,于所有故事而言,像是拧了两次阀门,流淌在半步村、徜徉在碧河镇、涌动在美人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被掐好了时间似的截断,变得泾渭分明。作者在描写陈大同的时候,陈大同却无意间掌握着故事的开合。

  陈大同对于小说的意义,是只可意会的。被叙述的陈大同是被叙述的往事的直接见证者,讲故事的陈星光讲述的故事又未必都被陈大同知晓,但陈大同却让陈星光讲述的故事成为了故事。

  小说中四部分内容让人印象深刻:肖虎被狗“打败”,陈风来“乘风”而去,停顿客栈建成后所有的事情“不受控制”,关立春写给陈星河四封见字如晤的信后二人再也没机会释怀。

  读完小说后,陈大同竟像个讨人喜爱的无辜者。

  我二叔就这样消失了两年,蚂蚁婶子到处托人打探他的下落。“遇到陈大同,就叫他回家。”但我二叔慢慢变成一个传说,活在别人从外面传来的只言片语之中。

  这是小说中让我反复思考的一段话。这段话说陈大同“消失了两年”,却也实实在在地概括了陈大同的一生。“消失”从作者创作角度来看,可以理解为人物形象的“被消失”,人真正经历和承受的是,“消失”之后的“被寻找”和“被传言”。人对人的挂念和担忧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叫他回家”。

  开篇陈大同捕蛇不成被蛇咬,成了他一生的隐喻,几次出走和归来,都不能真正改变命运,仿佛现实中的你我,亦如陈星光所说:“我多么希望我二叔的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停下来,但新的悲剧宛如一个台风,说来就来。”大雨冲毁了稻谷,陈大同发现了商机,种上了香蕉林,又发现了密室,后来大风“刮过香蕉林,将一切美好都夷为平地”,而“台风过境之后,就是大雨”,世上的风雨交加,岂是陈大同所能抗拒?

  至于陈大同的香蕉林密室,究竟有何秘密,还得大伙儿自己瞧去。

  “时间线”之外

  出版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半步村叙事》《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黑镜分身术》《折叠术》《遇见陆小雪》)和一部散文集(《人世间的水》)之后,陈崇正完成了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小说分上下两部,上部便是现在的《香蕉林密室》。微观地看,故事以陈星光的视角追溯过去,回忆半步村几十年间的吉光片羽。“超前”阅读了下部的我,知道整部小说的一大亮点是,用大量篇幅来描写“过去”和“未来”,而“现在”被挤出了“时间线”之外。

  熟悉陈崇正作品的人一看就明白,“时间线”之外的“现在”,都在他的五部中短篇小说集中。而这里说的“现在”,也不仅仅指的是时间,它更是一个“被减数”。作家的写作从体量上来看,是在解一道“加法算术”,从一个作品到多个作品,从小说到小说集,从短篇小说到中篇小说再到长篇小说,是作家作品“量变”的过程。从创作本身而言,作家写作实质是在做“减法运算”,减掉曾经的人名和地名,减掉以前的技巧和手法,减掉用过的故事和结构,是作家达到作品“质变”的唯一“解题思路”。

  回到陈崇正的小说,“停顿客栈”这个词并不陌生,在小说集《黑镜分身术》中,以它命名的有一部中篇小说,这座客栈也是陈崇正小说中的“常客”。“停顿客栈不是一间间客房简单的叠加,它是由每一个房客的声音和气味构成的”。远观时,“它是固体的”,走进时,“它是气体的,或者液体的,是会呼吸的”。但在《香蕉林密室》中,停顿客栈并没有这么神奇,与读者先前所知晓的停顿客栈有很大的出入,客栈里多是一些卖包子之类的生活琐事,人们不会一不留神就想到老魔术师余大乐,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记起那个诡异的“鸡鸣病”。

  这恐怕是陈崇正区别于其他作家的创作特点之一,相同的素材在不同的作品中毫无关联,甚至相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小说里也只是名字不变,比如小说集《半步村叙事》中,陈柳素在不同故事里性格大相径庭。在他的小说中,人物再现未必能让读者看到一个完整的形象,典型场景的不断切换并不能让人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的多重陌生感,使得小说多了不少趣味。

  小说集《折叠术》的序言中,陈崇正这样说——“我慢慢意识到我精神地理的迁徙,开始从‘半步村’到‘碧河镇’,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会走进‘美人城’。这确实也符合我的成长轨迹,从农村到城市,或者说人在城市,却也心心念念农村的种种物事。我的世界版图在扩张,我的碧河在往前方延伸,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样的“迁徙”,和永远缝合不上的“时间线”,一直倍增着看官们对陈崇正小说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