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5日 星期日
高海涛:故园白羽
来源:高海涛博客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11-08-03

故园白羽

高海涛


四月羽书城

    我出生的地方叫黑城子,我把它称为羽书城。因为它的地形柔曲丰沃,像极了一片羽毛。从北票县城向北约百华里,你就会看到那片慈光凝碧的祥羽了。
    远近闻名的黑城子大洼,南北修长,东西挺括,方圆十几里一马平川。早晨雾起东山,它就像拿出用秦经汉纬织就的“白纻”罩在身上,显得神秘、俏丽而雍容。等到雾散了,你才会领略我们的田野。大洼的地垄长,就像故乡女孩们那又粗又长乌黑闪亮的大辫子,春天刚开犁的时候,你顺着那一条条褐色的长垄,会看得神魂颠倒;三夏时节,满洼苍松翠柏似的庄稼,在汹涌的白云下显得肃穆,让你直想逃避;秋天摧枯拉朽的收割之后,大地裸呈,觅食的鸦阵低旋鸣叫,顽艳如巫舞;冬天可以看雪垄,那是土地的浮雕,朔风掠过,雪粉晶莹,低矮的根茬挺立如林。有时你还会看到几只喜鹊,上下翘着丽尾,春节就快要到了。
    这样厚实的土地,会像羽毛吗?美国作家福克纳说,他的故乡很像邮票——而羽毛,也就是我们中国最早的邮票。书信上插支羽毛,即为“羽书”,上面写的往往是重要的军情和政令。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的诗里说:“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可见羽书绝非轻盈物,而是动辄驱动千军万马的。所以对我的故乡,思来想去,我还是认定它是片形如羽毛,重如羽书的土地。
    黑城子古称川州,白川州,记载见于《汉书》。想必古人是看到有条很白的河穿过此地,故名之。现在那条河也很白,却叫成黑城子河了。据说,黑城子出自蒙语“哈拉浩特”,也就是“黑色之城”的意思。川州原本是边地,历来蒙汉杂居,想必初到这里的蒙古人,他们准是一眼就发现,这里的草色比别处的还要绿,绿得有些发黑,于是就欣喜若狂,大喊“哈拉浩特”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当年的黑城子河流域,应该是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一处交汇地,黑杨树与白茅草同生,丘陵狼与荒原狼共舞。这片小小的、浅浅的狭长盆地,像是从蒙古草原射过来的飞鸿,也像是从燕山腹地传过来的捷报,合成千年羽书,供后人读解。地方虽小,却能让你读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美,也能让你读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城自然有过,传说始建于辽代,城墙为土筑,现虽仅存城基,却仍依稀可见那拙实的夯印。城体规模是南北东西各二华里。这四四方方的小城,就建在那狭长盆地的正中,好像谁不放心,又在羽毛上嵌入一枚邮票。羽毛形的土地,邮票状的小城,却不知何人,要把何物,寄往何方。
    小城内外,包括附近的山沟乡野,人们最喜欢的是四月时光。T·S·艾略特在他的长诗《荒原》中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对此我和乡亲们都深感不平。四月怎么会残忍呢?至少在我们那个地方,四月是美的,也是善的,因为荒地上不仅长着丁香,还长着各种野菜,长着柳芽儿,长着榆钱儿。几场春雨过后,女人们就鲜活了,呼儿唤女去树林采蘑菇,男人们则忙着整地开犁。白嘴鸦绕树三匝,田野上人欢马叫,生产队的麦苗正大面积返青。这成群的、鲜亮的四月,每当四月之光照亮我们的四方小城,那片土地就像马克思所讲的,不仅有莎士比亚的丰富性,也有伦勃朗的强烈色彩!
    我父亲就是四月出生的,到他去世的时候,还千方百计地赶在四月。在父亲心目中,好像四月隐藏着他所有的生命秘密。父亲临终前的一件事,让我至今耿耿难忘。那是1996年的春天,在沈阳,我事先并不知道父亲的病况,可那天晚上却亲切而悲伤地梦见了他。父亲好像是从一座花园里慢慢走来,背景是巍峨的王宫,他对我说他要走了,因为夏天即将到了,而人在夏天走是不好的。醒来后我看了下表,是凌晨四点过五分,因为睡不着,就打开灯,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看。那本书是前天刚买的,还从未翻过,是美国作家巴塞尔姆的小说集,英文版。我随手翻开,没有任何选择,就看到这样一篇题目:A Palace at Four AM,译成中文,就是《凌晨四点的王宫》!而一个小时之后,我就接到电话,说父亲已正在弥留之际。那天是四月十八日,父亲九十一岁。
    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那个四月凌晨的梦境,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吗?而令人不解的是,那个梦怎么会和王宫、会和英文连在一起呢?父亲是辽西丘陵的农民,他平生没见过任何王宫,更不认识什么英文。当然我在大学读的是外语系,那是难忘的八十年代,为了供我读书,父亲在七十多岁的高龄上还要做豆腐卖,他每天起早推磨,然后把做成的豆腐挑在肩上,比两桶水还沉的,到矿山或集市去卖。那些年我每次放假回家,临行时从母亲手里接过的钱都是零零碎碎的,且浸润着父亲的汗渍和豆浆的水印。有时父亲走在路上,连过路人都有些不忍,就问你儿子干啥呢?父亲大概很喜欢被这样问,总是慢慢撂下挑子,等直起腰才正式回答:能干啥?就会念书,学的是英文!他把“英文”两个字咬得很准。父亲,其实你也是懂得英文的,不管它来自英格兰,还是美利坚,在我心中,都是你赋予了这两个字以最深的爱意,最大的光荣。所以父亲,既然是你的艰难支撑让我学会了英文,那么,我所学会的英文就应该有责任向我传达你的生命信息,以证明它不仅通行国际,而且也是知恩图报、聪明晓事、富有灵性的语言!我想整个事情是这样的,父亲!
    至于王宫,故乡没有王宫,但却实实在在有座王府。父亲曾多次向我们说起那王府的地理,在什么位置,种什么花草,养什么骡马,还有这样的民谣:四四方方的黑城子,住着周周正正的小王子---这民谣很像是一片童话的开头,至今在我的记忆中散发着强烈的预言般的美感。直到上了中学,才明白小王子其实并不小,也并不周正,而是个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家伙。那当然是解放前了,小王子叫沁布多尔吉,时任土默特右旗(即今北票市辖区)旗长,兼国民党热北保安军司令。黑城子虽小,小王子却管着很大很远的地方。人家的王位据说还是乾隆爷封的呢,钟鸣鼎食,世袭罔替,传到其父老王子,又传到他,也不容易。但小王子这人太黑了,黑得连个白茬儿都没有,特别在八路军开进辽西后,他骑黑马,带黑枪,出没山野,形同土匪,表现尤为顽劣。所以小王子气数尽了,解放后他被人民政府怒不可遏地宣判并执行了枪决。据父亲说,那天老百姓们是连夜行动,手挑肩扛,奔走相告,像发水似地冲进了城内的王府,幸福的混乱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
    凌晨,母亲总忘不了喊我上学。我们上学必要穿过两座小山,它们在城墙西北角约三华里处,南边的叫封山,北边的叫敖包山。两座山都比别的山绿,并大小相似,像女人的乳峰。在当地人眼中,这两座山都有点儿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封山是汉族人追先祭祖的地方,敖包山则是蒙古人祀神祈福的地方,而且据说也是老王子的陵寝,多次有传闻要考古挖掘,却慑于陵内机关,终未实现。但王陵威严,却压不住生命的浪漫,所以每当十五的月亮升起,就会有哪位哥哥到山上去等他心爱的妹妹,马头琴会响起来,套马杆会竖起来。唱《敖包相会》,喝套马杆酒,多年以来,在我的故乡已渐成风俗。
    还是继续说上学吧。我们的中学位于城内的东北角,在全县很有名气,样子也是四四方方的。当时是文革后期,我们虽戴着红袖标,其实却既不怎么上课,也不怎么造反。对我们而言,“红卫兵”不过是走进中学的代名词,就像俄罗斯小说《早年的欢乐》有时也被译作《初欢》一样,仅仅意味着一种纯正、一种忠诚,一种青涩的早熟,就像四月的杏花。黑城子的杏花多,附近的山沟乡野更多,每到四月就粉墨登场,把山川美化得不成样子。所以,杏花后来被定为北票的县花、市花,至少在我的故乡是极得人心的。中学毕业已三十多年了,有一次,我从省城回乡探亲,下车时看到一位当年的女同学,她就站在那里卖杏花,旁边还跟着一群围上来叫卖的妇女。那水灵灵的杏花让我想起了在中学的青涩岁月,正要上前打招呼,可她却扭过头跟别人说,哎,这车怎么晚点了呢?
    其实我当年最喜爱的不是什么桃花、杏花,而是学校北面那片野生林。黑森森的老树林子,好像有上百年了,树种很复杂,我的同乡好友,现在美国杜克大学森林资源系任教授的邵国凡博士曾告诉我,那属于我们辽西最典型的针阔混交林。不过当时觉得挺神秘,挺可怕,像一团不知啥时候留下的黑云,兀自在那里翻滚。黑城子有了那片黑树林,就显得更黑了,可以说黑出了灵魂,黑出了气韵,黑出了许多男孩子雄心勃勃的梦。
    曾有许多次,我在中午时间或放学之后,就那样一个人坐在已经颓败的北城墙上,望着远处静穆的黑树林发呆。那片树林也叫高音树林子,高音是什么人?他是最先种下这片树、拥有这片树的人吗?或者他是某个皇帝派来经管这片树的人,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苏联小说写的,他是个林务官,是美丽的冬尼娅的父亲?现在看来很可笑,当年的我竟如此耽于幻想。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独自走进了那片黑树林。其实里面并不黑,而是疏朗明亮的,树木都高大、挺拔而沉稳,也有丛生的灌木。走到林边,是黑城子河,那是我们全公社的母亲河,正当雨季,水流健旺,白亮亮地奔东南而去,我知道她将汇入忙牛河,忙牛河将汇入大凌河,大凌河汇入大海。我知道这和人生的境况是相似的。
    随着年龄的推移,故乡已显得越来越远,回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但在心中,故乡那片羽书还是百读不厌的。前年因到北票办事,又顺便回了趟黑城子。同学相见,自然要说同学的事,比如镇上中学的校长去世了,他是我当年最要好的同学。还有那位卖杏花的女同学,听说因丈夫下岗,日子过得挺艰难。当然,也有人混得不错。站在初冬的大洼上,我试图重新找回四月的光芒和气息,却毫无灵感。几天后坐在汽车上,挥别大洼,挥别小城,才觉得那小城更像一枚邮票,那洼地更像一支羽毛了。而俄罗斯叶赛宁的诗句也随之恰当地涌上心头:“我们的田野,在自己的忧伤中变得更加好看了”!

丽达与龙鸟

    小时候,上一趟北票县城可是件大事,那就像每个孩子的成人礼仪。孩子们一起玩,急了就相互质问:你没上过北票咋的?第一次上北票是在中学时,学校组织的,是去参观那里矿区的什么展览。但令我们动心的并不在参观本身,而是它很像一次真正的“串联”或“拉练”,从黑城子到北票,来回近二百华里,学校要求我们全都步行,而且要当天往返。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凌晨出发,踏月返回,一路上打着红旗,高歌迅跑,引得沿路百姓好生羡慕。记得那天晚上回到家,进门就先拿起水瓢,喝了半瓢冷水,然后把同学路上送我的一个麻梨递给了母亲,母亲问说哪儿来的,我大大咧咧地回答:还有哪儿?“票上”买的呗!确实,从到过县城的那天起,我自己就觉得长大了。
    我们那里把北票也叫“票上”,就像上海人把他们的城市也叫“海上”一样,所以有本杂志叫《海上文坛》,还有本小说叫《海上花列传》。我们票上没多少花,是个矿区,但出的煤却可以跟花相比,都是优质的无烟煤,要不日本人怎么看中了这个地方呢?其实也不仅日本人,北票的采矿史可以追溯到清光绪年间。民国以后,北票的矿业更初具规模,声名远播。这可以举个例子,地质学家丁文江(1887—1936),是五四时期的大学者,就曾在上世纪20年代出任过北票煤矿公司的总经理。丁文江,字在君,江苏泰兴人,曾负笈日本,又转学于欧陆英伦,是中国现代地质学的奠基人,并在1923年的“科玄论战”中,成为科学派的代表人物。关于他到北票任职的情由,胡适在《丁文江传》中有过记述:1921年,由于京奉铁路局经营的北票煤矿“没有成绩”,而改为官商合办的煤矿公司。丁文江因曾在那里进行过矿产调查,受聘担任公司总经理。而在他任职不到五年内,北票煤矿就变成一个“很有成绩的新式煤矿公司”了,云云。这样一位在现代中国影响卓著的人物,我想在北票县城,至少在矿区,是应该有座纪念碑的,但是没有。去年回乡,有朋友赠我一部新出的《北票市志》,印刷精美,装帧考究,从历史沿革到现实政绩,工商百业,远近名人,均搜罗囊括其中,但从头翻到尾,却还是不见这位丁文江先生的大名,这就未免是一种缺憾了。关于丁文江的人品与学识,他的挚友、曾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地质学家翁文灏先生写过许多诗来缅怀,现择录一首,以寄乡梓:“一代真才一世师,典型留与后人知。出山洁似在山日,论学诚如论政时。理独存真求直道,人无余憾读遗辞。赤心热力终身事,此态于今谁得之!”
    当然,北票人也并非不懂得尊重前贤,比如对清代那位杰出作家、被称为“蒙古族曹雪芹”的尹湛纳希(1837—1892),在北票可谓无人不晓。早在十多年前,当地政府就为他竖起了大理石雕像,并竖在县城的中心,俨然一方人文的标志。随便问过路的,只要稍有文化,也知道那老头儿和曹雪芹有瓜葛,而雪芹不是芹菜,不是雪里蕻,人家是大文化人,大到全中国、全世界都佩服。我曾在北票街上碰见一位同乡,谈话间我问他知不知道那座雕像是谁,他把手一摆,以无庸置疑的口气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我当时想,在北票人中,还是我们黑城子人最有气魄,要说就说大的,没工夫跟你往细了掰扯。
    尹湛纳希出生在北票下府乡,那里当年有个“忠信府”,实际上是蒙古贵族地主的庄园。那地方我先后去过三次,村落并不大,却显得古旧。尹湛纳希的父亲据说是成吉思汗的二十七代嫡孙,忠信王府的协理台吉。但当年的王府及台吉府,如今早已化为非物质遗产,只能到这位“塞外雪芹”的遗作《一层楼》、《泣红亭》里去找了。好在村口总算还有座惠宁寺,可以凭吊,你或许想问问那株亭亭古柏,是否曾见过那位台吉家排行第七、被称作“七哥儿”的男孩在此攀援?每次到忠信府村,我都像在搜寻某些空气,若有若无的,想体察“七哥儿”当年在这里著书时的心境。同曹雪芹相比,我们的“七哥儿”大概更不容易,他不是出生在六朝古都的金陵,也没有流落到皇城巍峨的北京,而就在这古旧荒疏的乡野,某个遥远的清晨或黄昏,他仿佛天意般地读到了《红楼梦》,从此开始了他的写作。这里既是他的“江宁织造府”,也是他的“京郊黄叶村”。在家道中落之后,他用瘦削的肩膀担起了文化使命,用憨直如枣棍、精悍如马鞭的蒙古文字,搭起了边地风格的“一层楼”,乡野况味的“泣红亭”。可以说,尹湛纳希是把《红楼梦》本土化了,边地化了,乡野化了,从而使地处大漠南缘、自古蒙汉杂居的北票人,能从这位“七哥儿”那些尘封的书里找到他们所有情感的历史,并在外乡人面前显得体面、精神而高贵。
    比如《一层楼》中有个女孩就叫“炉梅”,这名字会让你想到,北票人对煤的情感是多么悠久,那还是大清朝呢,就有个梅花般的女孩在伴着炉火静静地开放了。但北票人现在似乎忘了煤,不愿再提煤了。说起当地的物华天宝,他们就开出一幅对联:“黑山白水黄金城,龙鸟燕戈一层楼”——里面没有煤。这当然可以理解,煤层枯竭,矿区沉陷,职工下岗,已成为当地政府的最大难题。我有几位同学就是从矿区下岗的,而且都是女生。也许当初她们宁愿到矿区或嫁给矿工,是因女孩子对煤的色泽与热力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吧。她们也是“炉梅”,现在从她们的眼中,你仍不难看出那种对矿山炉火依依惜别的泪花。
    现在我该说“龙鸟”了。北票的煤层是枯竭了,可现在又有了古生物化石,所以不乏后劲,差不多已从煤城走向化石之城了。过去是开着卡车到北票买煤,现在是开着小车到北票买化石。特别是“中华龙鸟”化石的出土,使北票这片土地闻名遐迩,更显得风物高闲、神情古朴了。不知什么时候,尹湛纳希雕像已被迁走,而代之以白钢焊制的龙鸟造型,明晃晃地矗起在县城中心,吸引四方的目光。
    走进离县城不远处的化石博物馆,你会迎面看到一幅巨照,上面是美国前总统克灵顿,手里举着一本《美国国家地理》,封面上画的就是北票出土的龙鸟。但人们能否想到,1996年,最初那只“丑小鸭”似的怪鸟,却是个普通农民发现的。考古发现离不开农民,兵马俑是农民发现的,三星堆也是农民发现的吧。所以在那个博物馆,我觉得还应该有幅更大的照片,辽西农民的照片,土地之子的照片,因为土地,皇天厚土,不管有多么丰厚的珍藏,都宁愿选最质朴无华者为其代言。远离土地的人是发现不了龙鸟的,龙鸟也不会让他们发现。他们可以题词,可以签名,可以留念,但从本质上说,他们未必能真正理解这些来自土地深处、距今约一亿年前的古生物的灵魂。
    如果仍有位置,我还想建议,在那些兖兖诸公似的中外考古学家、地质学家、生物学家的名字后面,能否再加上一位诗人的名字?他叫W·B·叶芝,爱尔兰诗人,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因为正是他,曾以诗的形式想象了鸟类进化与人类发展的神秘对应关系。他那首有名的《丽达与天鹅》,是从古希腊神话中汲取了灵感,说天神宙斯看中了人间美女丽达,就变成一只天鹅飞来与她幽会,而由此生下了海伦,由此引发了战争,由此改变了世界。作为神秘主义诗人,叶芝感到,那些被赋予了伟大神性的鸟类,是往往能化育和创生新的历史的。
    根据科学家们对那些化石的研究,我们不难想象,亿万年前的北票地区,是龙鸟的伊甸园,也是龙鸟的庞贝城,那一天火山喷发,天崩地裂,龙鸟们的羽翼将丰未丰,但惊飞之际却若垂天之云。未逃出的在瞬间化为永恒,逃出的则遁入了永恒的进化,成为鸟类的始祖。这一幕无比壮丽的灾变,要是从叶芝的观点看,那就不仅是演示了鸟类的进化史,也揭示了宇宙的罗曼史。而亿万年前,龙鸟就是天鹅,从生命进化的角度看,它们甚至更强健,也更有资格被赋予伟大的神性,成为众神之王的化身。
    所以,每当我端详化石上那栩栩如生的、渴望天空的龙鸟,想到的却不是天空而是这方曾有过惊慌的土地。没有诗是看不透龙鸟的。龙鸟不是鸟,而是神的某种遗迹。龙鸟的秘密就隐藏在远古天空、太初神性与这片土地的那次无可比拟的交融中。有了那次交融,就能断言北票,乃至整个辽西,曾是太阳下最娇艳的土地,绝世佳丽,因此,她才开出了“世界上第一朵花”,飞起了“世界上第一只鸟”,让当今的北票人即使面对纽约人、巴黎人、东京人、汉城人、莫斯科人,也敢于提起自己的故乡并为之骄傲,因为恰恰不是在别处,而是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时间开始了”!

白羽何处寻

    从北票之南再向南,鸡犬相闻的地方,就是被称作“三燕故都”的朝阳了。朝阳——北票——黑城子,这是我生命的三个原点。它们从南到北,一字排开,并且距离差不多均等,都是近百华里。所以有时想,我的故园很像一套阔气的北方三进大院,而朝阳是前庭,是门面。那凤凰山,是影壁墙;那大凌河,是水流觞;还有那温良方正的两座古塔,是栽在院里守望子孙的两棵千年老树。只要望见那两座风铃清脆的塔,你就会像斜阳中披着佛光的燕子一样,踏踏实实地告诉自己:到家了。
    朝阳历史的古远深厚,异乡人是想不到的。这里不仅有唐塔,有燕长城,有孤竹国遗址,有红山文化发祥地牛河梁,还留下许多英风豪气的传奇与诗篇。汉代名将李广,据传就镇守过这方地肥草美的州郡(时名“右北平”)。司马迁的《史记》可证,李广那“飞将军”的名号,也是从这里传开的:“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史记》中还同时记下了这位“飞将军”射虎的趣事。辽西原野上林木茂盛,传闻多虎,而李广恰好爱打猎,有一次天晚了他仍在林子里转悠,见草中白石盘恒,误以为虎,就从远处引弓射去。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才知道射的是大石头,而将军的那支响箭早已穿入石中,只剩一簇白羽留在外面。这件事可能经兵士之口传入朝廷,又传给百姓,越传越远,越传越招人喜欢,到了唐代,有位“工于叙事”的诗人叫卢伦的,又把这件事吟成《塞下曲》,流传至今:“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语气洗练,如勾白描,可谓传神之作。
    有了李广,有了卢伦,朝阳的历史也就有神了。她是一片风吹白羽的土地,是燕山之外的白净草原。去年回故乡时,看到大凌河上新建的白石水库,水波浩淼。就想这白石水库的白石,是否就是当初“飞将军”所射的那尊白石呢?大凌河古称白狼河,河有二源,北出凌源,南出建昌,至北票境内绕白石而东南折,至锦州入辽东湾,古称“白狼入海”。那来自远古的、灵性非凡的白狼,耸身如弧线般,一跃而入蓝海,究竟为何缘由,让人遐想无限。有人仿崔颢《题黄鹤楼》诗赋之:昔人已逐白狼去,此地空流白狼河,白狼一去不复返,圣水千古泛灵波。这样说也真是不错,南有黄鹤,北有白狼,而远去的白狼和黄鹤一样,都是怀着千古乡愁,在天地之间昭示着故土家园的意义。
    在李广的时代,朝阳称“龙城”,后来又称“柳城”和“营州”。从三国到盛唐,许多诗人都来过这里,至少是知道这里。比如唐代那位边塞诗人高适,就特别熟悉这里的人情风物。他的《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提笔就写足了辽西的草木之丰,民俗之悍,而后两句“鲁酒千盅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那种洒脱自在、豪气干云的生活,恐怕连古希腊人也会啧啧称羡。还有纳兰性德,这位清代的大词人,宰相明珠之子,康熙御前侍卫,在他奉旨巡查北方边界的途中,也曾多次经古北口,至白狼河,在这里留下了他打马走过的流连身影。“行尽关山到白狼”,是他的轻叹,是说从京师到这里的路真够远了;而“白狼河畔秋偏早”,是他的低吟,是说这里的节气,刚过立秋,大地就挂上淡淡的白霜了。同是朝阳,但你可以看出,高适眼中的营州原野和纳兰眼中的白狼河畔该有怎样的差异。这里固然有生态环境的客观变化,但两个人精神气质的不同,两个时代精神气象的不同,不是也鲜明若揭吗?
    不过,大凌河既然当时叫白狼河,想必康熙时的朝阳还是在相当程度上保持了生物多样性条件。因为白狼有灵气,性奢华,生态达不到水准,它们是不会在那里出没的。只是到了晚清及民国,随着草木不再清华,最后那只精瘦的白狼望星而泣,三天三夜后消失,并预言了这片土地将变得连年荒旱,到处都珍惜雨水的景象。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这是多年以后,一个叫海子的当代诗人写下的诗句,每当它淡入脑海,我都会想起辽西丘陵中的那片田野,想起一个个翘首而立的村庄。十年九旱的朝阳,就像一幅日本的“枯山水”,挂在大东北的西南面,不乏苍凉的意境,却更多久远的忧伤。据《朝阳市志》记载,文革期间,毛泽东主席在某个清晨起床后,第一句话就问:朝阳下雨了吗?这一问,本身就像一场好雨,感动了我们每个村庄的父老乡亲。是啊,敬爱的毛主席,我们也天天在盼下雨呢,不过没关系,有您老人家这句话,我们这儿就风调雨顺了,春天有鞭杆子雨,夏天有马莲筒子雨,还有杏花雨,桃花雨、梨花雨,反正多去了!
    你得相信,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和精神有关,和情感有关。我平生第一次到朝阳是1978年6月,天很热,可那天偏巧赶上了下雨,而且是那种清清爽爽的细雨。那次我是去参加高考英语面试的,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可以说,正是在那场雨中,我的命运开始了宁静而温馨的转折。高考与细雨,英语与细雨,所以我时常怀念,并从此确立了我对朝阳的情感体认,那是个清爽宜人的城市,雨水充盈的城市,没有风沙,更没有干旱的迹象。
    后来我认识了朝阳的许多作家,他们的风格也强化了我的观感。特别是散文家谢子安,我想把他称为辽西的“雨王”。在他看来,朝阳不仅多雨,而且还尽是好雨呢。他的那本散文集《雨走青纱》,把整个朝阳乃至辽西都写湿了,写亮了,写柔丽了,写丰满了。什么《春雨无雷》呀,《雨落丘陵》呀,《霜降雨》呀,他把春天、夏天、秋天的雨都写到了,写得那么滋润,那么神奇,那么沁人心脾。在子安身上,仿佛盛唐诗人对辽西的丰美体验通过某种基因又复活了。“雨走青纱”,多美的意象,这种像回家的孩子那样沙沙走过田野的雨,我想就叫它“子安雨”吧。这应是辽西独有的雨,它会让每个朝阳人都感到喉头哽咽,心头敞亮。
    子安天不假年,在新世纪之初英年谢世。去年我到朝阳,朋友们相聚,举杯夜话,我恍惚间又想到了子安,他没来吗?半天才回过神来,痛苦地意识到,我们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姓谢名子安的人了,他早已“雨走青纱”般地走了,或者,他就像当年李广将军射出的那支响箭,当我们“平明寻白羽”的时候,他早已“没在石棱中”了......
    这青铜般的土地,风吹白羽。
    这白银般的山水,雨落白狼。
    这龙鸟飞过的天空,其翼若垂天之云。
    行文至此,本该收尾,但有点收不住。正值三伏天气,再补一帧雪景如下:
    朝阳不仅雨好,雪也有特点。传说纳兰性德有一年冬天奉旨北巡,至白狼河畔,逢天降瑞雪,于是欣然命笔,在知府衙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塞外咏雪》词:“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真是绝妙好词,咏的是雪,却足以象征朝阳的历史文化了,那是一片“别有根芽”的土地,地方独特,人也独特,就是不怕天冷,就是不图富贵,只图活得有根有蔓。
    你说有什么办法呢?

    2011年7月改毕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