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七戒:在“抗疫”的日子里
来源:东北作家群 | 作者:  时间: 2020-02-13


  大年初三,我在瓦房店市,一个朋友给我搞到四个口罩。我很高兴,我手里半个口罩也没有,还需要出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戴过口罩。戴上口罩后,我自拍,保存了照片。大年初四,我从瓦房店坐火车回大连。我得上班。明显感觉到空气已经紧张起来了。开始的时候,瓦房店这个地方,不少人认为武汉离我们这么远,普通人根本就不够重视,很多人都不戴口罩。车站工作人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拿着测体温的仪器对准我的脑门测温。那个人拿着仪器像握着一把手枪,说,你往前点啊,怕啥。我倒不是害怕,只是突然觉得很魔幻,就像一觉醒来来到了外太空。

  临行前,我对家里人说,元宵节不回来了。疫情不解除我不回去。

  火车上人很少,一个人可以独占六人座。大家都有意拉开距离,哪怕是熟人。列车员与乘警在闲聊。列车员说,工作三天单位就给发一个口罩,管用吗?按规定四小时就得换。没办法,自己又准备了一些。你还能不上班?咱铁路也不可能全盘停运,咱还得靠工资吃饭。乘警说,自己精神自己长吧,不能什么都指望领导给你准备。

  我是铁路人,大年初一都上班。我知道列车员的工作也是很危险的,因为要接触各种各样的旅客,你知道谁是安全的?谁是病毒携带者?就算是戴着口罩,各种口罩五花八门,有的根本没有多大防护作用,而火车是相对封闭的空间,想想,不可怕吗?

  到了大连,我赶紧买了一些菜,有新鲜蔬菜也有干菜,还买了一箱方便面,几斤挂面。有的大超市,方便面、挂面、面包啥的,已经买不到了。小喷壶也买不到了。买了一棵大白菜花费60多块人民币,这是我这辈子买过的最贵大白菜。

  回住所以后把外套脱下套在大塑料袋子里,消毒鞋底,洗个热水澡。拿起手机看新闻看朋友圈看公众号,关于“新冠”的各种海量信息铺天盖地,很多难辨真伪。看完一篇介绍如何戴口罩的文章,我才发现我不会戴口罩,我把口罩戴颠倒了。口罩佩戴方法不对,大大降低了口罩的防护作用。于是我突然心烦起来。拿起手机给家里人挨个打电话,告诉他们一定要如何如何。挂断电话又想起啥事没说明白,拿起电话再打一遍。我爸说,不要絮叨了,都知道了,该井里死不能河里死……我们会注意的,你就放心吧,你自己也要注意啊。

  家里有吃有喝有网络,如果不上班就在家呆着不出门。本来计划写个中篇小说,开头写了不到五百字,写不下去了。长文写不了,就写短文,写诗歌。我想,如果不写作,我会更郁闷,难道就整日玩手机睡大觉?不过,我第一次觉得文学的作用面对灾难真是太小了。我们这一代人没吃过太大的苦头,这次算是“补课”,虽然任何人都不希望苦难来临。

  我湖北那边有朋友,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该不该发微信过去问候一下。犹豫了良久,我给一个在黄冈的朋友发微信,还好吗?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她回微信说,我还好,这里情况很严重……我只能隔空鼓励她,其余也帮不上啥,觉得有点愧疚。后来我在她的朋友圈下留言,还说什么“天上九头鸟”云云,说湖北人精明能干勇敢无畏,一定能战胜“新冠”。待春暖花开,郊游、踏青、看樱花……后来我看到诗人老陈写的一首颇具调侃意味的小诗,因为貌似对湖北人民大不敬而遭到网民雨点一般密集的攻击。老陈只有公开道歉甚至辞职。老陈的诗里就用到“九头鸟”这个词。我赶紧百度一下,觉得这个词的使用,要看语境,可以是褒义也可是贬义。好在黄冈的朋友没有误会我,不然,我会觉得很抱歉。特殊时期,人都变得敏感,一言不慎就可能找麻烦。微信群里有人经常转载一些“抗疫”诗歌,貌似充满正能量,细看看,丑陋不堪,无脑地欢呼嚎叫,毫无文学性可言。我是作家也是诗人,我也写“抗疫”诗,“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这种说法我也不认可,关于“奥斯维辛”我们懂得多少?不过是从历史这头巨兽的牙缝里剔出一点残渣兑水酿酒而已。写不写,我觉得是一个诗人的自由。水平差,可以理解,无脑欢呼,空洞无味地喊“加油”甚至“感谢冠状君”之类只能是制造另一种精神病毒。

  大连地区被感染的病例不是很多,相对比较安全,但是也不敢大意。我在铁路上班,天津那边有在动车上工作的人员被感染,河南那边也有火车司机被感染。火车司机不直接接触旅客,他被感染的几率相对很小很小,但就是被感染了。就算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对不幸被感染的人来说,那就是百分之百。命运的一粒尘灰,砸在个人头上,有时就是一块巨石。

  自李文亮病逝以后,网上各种声音铺天盖地。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不是英雄。我觉得英雄不英雄对李文亮的父母与妻儿来说,都不重要,人人心里都有一杆度量衡不统一的秤。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子失去父亲,这种痛已然痛彻心扉,岂能用语言形容?最可恨的是“吃人血馒头”的人,他们在死者家人的伤口撒盐。李文亮刚病逝,就有人冒充李文亮的妻子发文,先是发布一个声明,拒绝一切捐款云云,然后又发布一篇谎称是李文亮妻子整理的李文亮“手稿”,题目叫《我走了》。结尾的一句是“他为苍生说过话”。该冒名文章在网上一经发布,立刻带来海量的点击率,慷慨打赏的读者也不是小数目。这种可耻的炮制伪文者,毫无人性可言,就是在造谣,目的只有一个:获利。希望有关部门不仅仅是删掉文字了之,一定要没收其造假的非法所得。

  2月11日,我们还没有看见疫情的拐点,而很多人要陆续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不得不走出家门的人越来越多,我心想:最危险的时刻来了。我一朋友在服装厂上班,2月11日开工。她说,心里也没底,但是不工作就没有工资。她说,老板也害怕,战战兢兢,不开工吧合同都签了,银行的贷款也要还,只能硬着头皮干。

  我想,如果能平安度过这一个关键阶段,则曙光就在眼前。条件允许的可以继续在家宅着,尽管很多人长时间宅家已经憋坏了。网上看视频,一个人在高楼上用百元大钞叠飞机,然后打开窗子向外面抛飞机玩。

  在《新民周刊》公众号上读到湖北作协主席李修文的一篇文章,觉得非常好。语言朴素,文中有疼点有看点也有观点。他说他现在的心是乱的,现在没法写作。这个可以理解。许许多多的人心情都是压抑的,而写作并不是第一紧要的事,哪怕他是一个作家。但是他说:灾难文学的唯一伦理,就是反思灾难。我认为,只要加上“唯一”这个限定,就有了商榷的空间,逻辑上就有了漏洞。对于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来说,要通过文学作品去反思灾难,或许他需要一段时间去沉淀去思考,并从“比较文学”那里找到参照系或避开雷区,以更广阔更幽深的视角回顾历史,这固然是难能可贵。他用不着与新闻记者网路枪手啥的抢阵地,不需要炮制文化快餐。一个好的作家必须耐得住寂寞。不过情况也有例外。曹植七步成诗是被逼无奈,诗也并不坏,可以一观。王勃写《滕王阁序》也算是速成。有人“沉淀”了一辈子也还在淤泥里仰望夜空。当你面对一个就快饿死的人,首先要给他食物,哪怕是方便面。然后,你如果能力允许,就帮他看病、找工作甚至思考背后的深层原因。如果说,“我救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所以不给快饿死者食物,这绝对是荒谬的逻辑。面对非常时期的众声喧哗,如果一个足够优秀的有影响力的作家能适时站出来,著文发声,振聋发聩,能准确深刻无误指出我们面临的困境与希望,给更多人受创伤的心灵以治愈或哪怕小小的安慰,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也一定不违背“灾难文学”的伦理。当然,保证作品的质量是基本前题,粗制滥造甚至肉麻不堪的“冠状”诗文还是不发为好,以免脏了大家的眼睛。

  1830年秋,求婚成功的普希金前往波尔金诺村办理过户手续,不料霍乱爆发,他不得不滞留三个月。滞留期间,他完成了四小悲剧、两首童话诗、一篇叙事诗、《别尔金小说集》、《叶普盖尼·奥涅金》的三章、一部中篇小说、29首抒情诗、13篇评论、17封书信。史称“波尔金诺之秋”。如果我们做不了普希金那样牛,作为作家,至少也要尽力排除负面情绪,该写作还是要写作的,因为第一时间的感触是日后无法找到的。笔就是作家的“呼吸机”。哪怕完成不了大部头作品,一些零星的笔记啥的也有一定价值。最后,我想以一首自己写的“抗疫”诗《纪念碑》作为文章的结尾:


  文字咬着文字的尾巴

  白昼连体黑夜

  你我都是宏大叙事所忽略的小人物

  穿过针眼的飓风细若游丝


  万梦同床,日月共枕


  春天如吸血鬼一般露出尖牙

  繁殖、复制,延续自己的遗传基因

  上帝偶尔也掷骰子


  可以替黑暗中的逝者发声但不要

  冒充逝者盗墓鞭尸

  不要敲响人皮骨

  不要让历史面目狰狞,感染病毒

  只给我们一个疮痍侧脸


  我要用挖井的方法建一座纪念碑

  用冰镌刻火

  用肉身清净灵魂

  用瞬间记忆留住永恒真相

  2020年2月1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