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乡音的密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詹文格  时间: 2020-02-11

  

  乡音是一根隐形的脐带,从母体延伸而出,始终牵连着游子、紧贴着故乡,无论千里之遥,还是万里之远,一辈子无法剪断。乡音是一种安慰,一个没有乡音的人,就如无根的漂萍,将找不到亲人,回不到故乡。

  绵延不绝的乡音,伴随着千古不变的乡愁,沉进了乡人的血液。虽然乡音有时会显得生僻封闭或拗口,但它如血液培育情感,深入灵魂,传递最原始的信息。那些游离于字典之外的言语,质朴无华,纯如天籁。明月当空的夜晚,乡音如同修饰大地的音符,固守的不仅是地域的门户,更是情感的密码,它如一个无形的守护神,站立在通往内心世界的必经路口,以一种极高的辨识度,呼唤着亲人故旧、甄别出异乡游人。从野草中长出的乡音,天长日久,从不更改,以一种纯正血脉捍卫着各自的尊严。

  纷杂的乡音如生花的老树,当我们无法破译声音的屏障时,内心是焦急的,交流是受阻的,表情是无奈的。可是在独处平静之后,又会认可这种阻碍,进一步亲近自己的乡音母语。在熟悉的腔调里不仅是亲切和温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更是一种情感的味道、一种血脉的热度、一种地域的认同。

  乡音连接着回忆,它在母亲呼唤乳名的悠长高音里,在外婆的古老童话里,在乡野的谚语里。乡音,这是故乡给咿呀学语的稚子第一份馈赠,它像胎记一样占据着声带,即使穿梭于大街小巷,再也丢不下原初的声音。乡音像一把折叠的雨伞,给游子遮风避雨,在精彩纷呈的世界里,如亲人放飞的鸽哨。

  我们可以共用一种文字,但无法接受同一种口音。一个世界如果只存在一种口音,那么语言就会寡淡无味,说笑成为一潭死水,生活将失去缤纷的色彩,听觉找不到抑扬顿挫的韵味。

  多年前,我初到广东,上班不到十天,头儿安排我到村里去参加一个座谈会,并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做好会议记录。为了尽量把工作做好,我第一个来到会场,而且特地找了一个靠近主席台的位置。摊开新买的笔记本,拿出书写流畅的钢笔,那成竹在胸的样子,就像老农扶起了犁耙,战士握紧了钢枪,就等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倒是准时开始了,可主持人一口粤语(白话),我当时不免大吃一惊,整个人愣住了。初来乍到,面对发音古怪的白话,就像一汪漫漶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狼狈不堪的落水者,茫然四顾,无人相助。只见讲话的领导嘴巴在一张一合,请你嚟啦(请你来啦),嘅就噉样啦(就这样吧),咩你揾佢有啲乜嘢事吖(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连珠炮似的讲了一通,全都不知所云。

  我深感陷入了泥淖,一句也听不懂,怎么记录?手里的笔似有千钧之重,始终无法落下。领导讲完,接着是各村、各部门代表发言,同样是一口白话,根本没有给外人一点机会。更要命的是他们语速一个比一个快,流畅得几乎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就像厨师切菜的刀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开了一个上午的会,我仿佛置身幻境,如坠云雾,听他们鼓掌、听他们言笑,而我却成了广福寺里的泥塑,置身会场,而形如天外,没有一丁点儿会议的感觉。

  因为语言的屏障,我完全被排斥在这个场域之外。那一刻,我感到会场离我竟然是那么遥远,远得把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语言的隔离就像屏蔽的信号,三个小时的会议,让我饱受了一场炼狱般的煎熬。身处异地,面对一种完全陌生的语境,我算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乡音,什么叫乡愁!那是无法破译和化解的魔力,是一种难以逾越的情感堤坝。

  会开完了,人们从身边的水果篮里拿起香蕉,或者苹果,从容地步出会场,而我却浑浑噩噩,如坠云雾之中,很久才返回到现实中来。刚才的一切,就像一个梦境。我一脸沮丧地坐在人去楼空的会议室里,低头看着手里的记录本,稀稀拉拉,就像一片歉收的庄稼地,找不到几粒饱满的谷粒。我以音译的方式勉强记下了百十来个字,就像佛教晦涩难懂的经文,互不连贯,深奥奇异得无法理解。

  回来的路上,头儿见我目光游离,知道我没有做好会议记录,于是要求我尽快学会白话。他说你不会讲,至少要先学会听。我感到这话颇有道理,生存在这个地域环境中,只有你去适应环境,而环境永远不会来适应你。可是对于没有一点粤语基础,语言感悟力又忒差的我来说,想在短期内听懂这音调奇特的白话,似乎比登天还难。

  方言是文化的活化石,我国的方言有着无比深厚的文化积淀。千百年来,经历了多少王朝的更迭、历史的兴衰,但是居于穷乡僻壤,野草一样的乡音依然在顽强存活,蓬勃生长。

  追溯历史,从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发掘的刻画符号,距今已有8000多年历史。随着社会发展,符号逐渐演变成了音义丰富的汉字,实现了文字统一。可是在更小范围内生存的乡音方言,却坚韧地延续至今,它与改朝换代没有关系。从没有一种什么力量能将它轻易地抑制和剿灭,乡音带着永久的生命奇迹和特立独行的傲骨,在血脉间蜿蜒流淌。

  语言的产生肯定早于文字,因为方言中有许多词语是无法用文字书写的,它历久而弥新,散发着一个宗族部落的原始气息;它带着祖父祖母的牵挂,它带着父亲母亲的呼唤,这一种最原始的标本,它流淌着生命的体温和热度。我国幅员辽阔,从大的地域上划分的汉语有七大方言:首先是北方方言(广义的官话),流通在我国中原、东北、西北和西南的广大地区。而北方方言还可以细分为四大次方言。一是华北东北次方言(狭义的北方话):覆盖北京、天津、河北、内蒙古东部、辽宁、吉林、黑龙江、山东、河南等省、自治区、直辖市;二是西北次方言(西北官话):覆盖山西、内蒙古西部、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省、自治区;三是西南次方言(西南官话):覆盖重庆、四川、贵州、云南、湖北大部、湖南西北部、广西西北部等省、自治区、直辖市;四是江淮次方言(下江官话):覆盖安徽省内长江两岸,江苏省的江北大部、九江、南京至镇江的两岸沿江地区。

  接下来是吴方言,即江浙话,分布在江苏省的江南地区和浙江省大部。江浙话以上海话为主要代表。第三是赣方言,即江西话,分布在江西省和福建省西北部和湖南省的东部以及湖北省的东南部。江西话以南昌话为主要代表。第四是湘方言,即湖南话,分布在湖南省大部。湖南话以长沙话为主要代表(旧时以双峰话为代表)。第五是客家方言,又叫客家话、客话。客家话分布零散,比较集中的地区有广东省东北部、福建省西北部、江西省南部以及与湖北、广东、福建接壤的地区,四川、广西和台湾等地。东南亚各国的华人中有很多说客家话的。客家话以梅州话为主要代表。第六是粤方言,又叫粤语、广东话、广府话、白话,分布在广东省大部、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东南部,以及港澳地区和北美华人社区。粤方言以广州话为主要代表。第七是闽方言,即闽语,分布很广,包括福建省大部、广东省东部的潮汕地区和西部的雷州半岛、海南省、台湾省大部、浙江省南部,闽方言在东南亚华人社区流行很广。闽方言内部分歧很大,大概来说,闽南片以厦门话为代表,闽东片以福州话为代表,闽北片以建瓯话为代表,闽中片以永安话为代表,莆田仙游片以莆田话为代表。

  这七大方言中,以北方话分布最广,其分布地域大约占全国面积的70%;使用的人口也最多,占汉语人口的70%左右。其余六大方言的使用人口总和大约只占汉语人口的30%。除北方方言以外的六大方言都是南方方言。北方方言内部差异较小,主要差异是语音,语音的主要差异是每个声调的调值不同。调值是各地方言相貌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因此也是区分北方方言各地差异的主要标志之一。

  我不知道欧美一些英语和拉丁语系国家有没有让人听不懂的方言乡音,对于咱们来说,乡音就像植物一样丰富,庄稼一样茂盛。十里不同音那只适合形容北方语系,在我赣西北老家,一个弹丸之地的小村子竟有两三种口音,而且彼此之间相去甚远,天长日久,从不同化,你坚持说你的,我坚持说我的,相互间都能听懂,但决不效仿。像这样的现象,谁敢说乡音不是与血脉亲情相连的?如果乡音真的脱离了血脉,怎么还能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

  有一位作家写道:在一场会议中,我们能轻易感觉到城乡的差异,用方言开会的是乡村,用普通话开会的是城市。但在白话(粤语)地区,这话不一定准确,因为在众多的方言中,白话是自成体系的一种特殊方言。作为广东普通话,在“珠三角”及港澳地区畅通无阻,在本省众多的方言中,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它的生命力、它的影响力具有强大覆盖性与遮蔽功能,不是说它有专设的粤语电视台、粤语歌曲、粤语影视剧,而是它很少受普通话(所有外来语系)的影响,就像一个自然物种,一直保持着它原生态特征,保留它特定的语境和丰富的地域文化信息。几年前广州因有人提出推广普通话、废除粤语的口号,结果招来了十几万人的游行,而且游行活动波及到了香港,引发成国内外关注的事件。游行人员大喊:“广州永不沦陷,粤语依然坚挺。”广州粤语事件充分说明了一种根深蒂固、骨肉相连的乡音情结。粤语早打破了国界,成为另一种意义的世界语言。

  乡音能营造那种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的境界。那随意自得、眉飞色舞的嬉笑怒骂,是一种情感的盛宴,让我猛然感悟到,乡音是传递情感的密码,它承载的是一种古老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基因,无论相隔千山万水,一句话便可将心底的乡情瞬间点亮。

  乡音是故乡的山水,乡音是母亲的呼唤,乡音是村头那一缕袅袅的炊烟。一个人的口音,就像他的肤色,今生今世难以轻易抹去。乡音与生命相连,从母腹中降生,入心入耳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哼着乡音的摇篮曲,乡音母语,让小宝宝安然入睡。乡音的亲切就在于它的熟稔和自由,它可以随意调侃,可以满堂生风,可以传达语言与文字背后的潜在情绪,可以感受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在神韵。乡音像沉淀的老酒,散发着故土扑鼻的芬芳,它温暖着你的心灵,左右着你的情感,它融入了你青年时期的幻想、壮年时期的豪放、老年时期的回味,愈陈愈香。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乡音自古就是一种不易更改的记忆,它维系了亲人故土的嘱托;有了乡音,就多了一份温暖亲情,茫茫人海,听到一声乡音,心里就会陡然生出一分亲切与信赖,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实与依靠。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轻柔的一声乡音中,问一声平安,道一声祝福,一种无限的牵挂便立刻释怀。

  乡音是历史的无限延续和顽强记忆,它带着地域标本穿越漫长的时空,让我们与先人交流与对话。

  詹文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涯》《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美文》《清明》《啄木鸟》《作品》《红豆》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和收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