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正月十五的花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肖复兴   时间: 2020-02-11

  

  正月十五,是春节节目单上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节目,也是最后的一个节目。老北京人,除了管它叫元宵节,也叫“逛灯市”“踏灯节”,或者叫做“闹花灯”。其中一个“闹”字,最能体现那时灯节的张扬劲头。我以为,只有立春被称之为“咬春”“打春”“踏春”,才能够与之比拟。那种带有强劲感情色彩的动词,才配得上如此火爆的场面和劲头,类似西方的狂欢节吧。清末曾经有一首竹枝词说是“二十四番芳信外,更添一番试灯风。”更是把上元时看灯升华为我国节气的第二十五番花信。那一节灯火璀璨,确实是别一样如花盛开。

  我佩服中国人的智慧,简单的一盏盏灯,在我们的手里,可以变化万千,展现着丰富无穷的想象。《京都风物志》中,曾经有过这样对上元灯的记载:“其灯有大小、高矮、长短、方圆等式,有纱纸、琉璃、羊角、西洋之别,其绘人物,则列国、三国、西游、风神、水浒、志异等图,花卉则兰菊、玫瑰、萱、竹、牡丹,禽兽则鸾凤、龙、虎以至马牛猫犬与鱼虾虫蚁等图,无不颜色鲜美,妙态纯真,品目殊多。”

  在这里,人们已经看灯不是灯,有着更多象征的意义和美好祈愿在灯里面了。缤纷的灯光幻影里,有中国传统的文化,包括审美、性情、志趣、祈愿与民俗诸多方面,众多的灯汇聚一起,是人们缤纷心愿的如花盛开呢。

  那时候,除了大栅栏里火宝塔那样巨型的彩灯,和廊房头条口谦祥益那样有钱的商铺外悬挂的富丽堂皇的宫灯之外,一般看见的,更多的是走马灯和一种叫做“气死风”的灯。

  民国竹枝词云:“剪纸为轮制造精,飞绕人间不夜城,儿童更爱团团转,车驰马骤却无声。”写的便是最常见的走马灯。《燕京岁时记》里说:“走马灯,剪纸为轮,以烛嘘之,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靠的主要是灯里面有一柄用铁丝绑着可以转动的纸伞,蜡烛点燃后造成的冷热空气的流动,让灯上的各种画面转动了起来。走马灯,有大有小,小的有四面,大的有九面和十二面。有的大灯,四周工笔细描画着西厢红楼,如旋转舞台,连贯成一整出戏,只可抬头观赏;小者则可以提着满街跑。

  对于“气死风”,民国竹枝词也有记述:“一路两旁竟是灯,白蜡却居细纱中,任凭风吹偏不灭,原来它要气死风。”其实,一般的“气死风”,只是一种简单的圆形或椭圆形提灯。说它“气死风”,是说你提着它怎么跑,风也吹不灭。当然,这是夸张,不过是纸做的灯笼而已,跑不了多久,只要风稍微一大,里面的蜡烛一歪,灯笼就着了。不过,这种“气死风”,一般物美价廉,有各种图案和造型,其中金鱼灯最受老幼的欢迎,老人图它个年年有余的吉利,孩子则图它好看,玩着痛快,即使最后被风吹得呼呼地燃着成一个火球,也会让孩子在大呼小叫中获得一种难得的快乐。

  《春明岁时琐记》一书中记载,正月十五还有一种冰灯,说是:“最奇巧者为冰灯,以冰琢成人物、花鸟鱼虫兽状,像冰,以药固之,日久不消,雕刻玲珑,观者嘉赏。”夏仁虎在《旧京琐记》里也说:“有冰灯,镂冰为之,飞走百态,穷极工巧。”难怪那时有竹枝词好奇地写道:“冰能做灯真奇怪,并且还能各形态。”不过,这种冰灯,打我小时候就已经见不到了。如今,想看冰灯,只能到郊区的冰灯节上看了。

  很多上元节的花灯,如今都见不到了。当年米家灯很有名,曾经看到不止一首竹枝词里说到它:“堆山掏水米家灯,料丝图画更新兴。”“裁纨剪彩贴银纱,灯市争传出米家。”据载,这是一种用细绢为面、以铁丝线掐制而成为骨架的精致花灯。清人有词专门咏米家灯:“百尺冰荷可喜,况满壁,尽张罗绮。剪毂为栏,堆纱作树,不数米家山水。”并特意做注:“有灯为宛平米氏所制,堆纱叠毂,做山水花鸟人物。”如此繁复,猜想价格不菲。

  这种米家灯,我没有见过,何时失传,我不知道。只知道在廊房头条有制灯的老字号华美斋和文盛斋,当时非常有名。这是两家老店,开业于乾嘉年间,一直开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公私合营。旧时京城做灯笼的人,大多在这两家学过徒,可谓北京灯笼业的黄埔军校。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珠市口附近的水道子那儿有北京宫灯厂,制灯也是满北京城数一数二的,可以说是这一脉的延续。但是,没有见到一家厂家可以制作米家灯这样的花灯。

  清末有一首竹枝词这样写道:“四门斗簇九莲灯,故事纷从盒子生,五夜鳌山真照眼,却忘天上月长明。”这四句诗里,写了三种灯:四门斗灯、九莲灯和鳌山灯。诗后诗人的自注:“鳌山灯尤奇丽生动,然所费不赀,奢而无益,殊甚也。”九莲灯见过,但这种鳌山灯和四门斗灯,我没有见过。

  在灯节里,除了观灯,看放花盒子,即上述这首竹枝词说的“故事纷从盒子生”的盒子,最让人们尤其是孩子雀跃不已。《春明岁时琐记》里有过详细的描述:“豪富家演放花盒,先是市中搭芦棚于道侧,买各色花盒爆竹堆挂如山,形式各目,指不胜屈,其盒于晚间月下火燃机发,则盒中人物花鸟坠落如挂,历历分明,移时始设,谓之一层大盒有至数层者,其花则万朵零落,千灯四散,新奇妙制,殊难意会。”

  《春明岁时琐记》里说的演放花盒子是豪富家的专利,还真的是那么回事,没钱的人,只能围观看个热闹。我小时候,看过这种花盒子,是在大栅栏,同仁堂和瑞蚨祥的店铺大门口。放这种花盒子的时候,早早就有密密麻麻的人围拢着,像看一场大戏一样,等待着看个热闹。这也是商家聚拢人气的一种办法。那是一种把烟花、鞭炮和灯合在一起放的种类,三者结合,彼此呼应,相互功能作用的整合和迸发。

  民国时有写放花盒子的竹枝词:“九隆花盒早著名,美丽花样整四层,若问四层为何物,一字一楼二连灯。”这里的“一字一楼”,楼说的是花盒子的层,指的是每放一层的时候,会从盒子里飞迸出一幅大喜字,类如福禄寿喜之类的拜年话。这里所说的灯,就是最后出现的花灯照耀,应和着上元灯节的喜兴。这种花盒子,可谓花灯的升级版,将元宵节燃放至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