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玉珍:人有时不得不凝视深渊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2-04

  

  01

  庞羽看上去像个孩子,跟我聊天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两个孩子,有时候我们会在微信上斗图,用那些最搞笑的表情包,当快要斗不赢了我就会说:“停!打住!能不能来点正常的文字?现在开始进入人类的语言。”

  然后我们开始正常的语言交流,如果要严肃,也很简单,就像在创作中她立刻变成另一个人那样,变成了一个跟我斗图时完全相反的人,而她的作品由孩子般的庞羽和与之相反的那个深邃复杂的庞羽共同完成,后来她给了我三个小说,让我写点什么,我为她对我的信任感到感动,因为我连小说也没写过几个,更完全不会写评论。在这之前我只读过她部分作品,比如《我是梦露》《佛罗伦萨的狗》,我喜欢那种野性的语言,像生猛的职业车手在疯狂飙车,但又恰到好处没有发出讨人厌的炸大街的声音。

  这次的语言不同于飙车,这次像个坐在园子里沉思的人,像个经历了大量苦恼的人。

  作为一位读者和朋友,我认识到我年轻的朋友们每天都在改变,他们的身上也许有无数个向度的灵魂在奔波,这句话谁说的:年轻的成长真是可怕。

  我和庞羽只见过两面,第一次见面那回几个青年坐在一块聊天,我、庞羽、阿曼、徐威、君威,我忘了是谁说会看手相,好像就是她,我不觉得稀奇也不感兴趣,因为我老早觉得自己对自己的判断比算命的更准,她让我给她看看手相,我不同意,最后可能是觉得好玩,把手掌摊开让她看了一下,然后她说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话,大概意思是脑子不太会想事之类的,心思粗糙,思维能力不太强,因为手上的纹路太少了,就那么明显的几根。我一想,挺像我,我觉得这个判断“太伤害我的情感”了。

  我确实不太会考虑生活当中的事情,除了最在乎的几个事情我会极其严苛,其他的全不在乎,让我运筹帷幄去控制一整件事情和事情里面的人物命运对我来说太难了,没有那种整理和把控全局的能力,这是我很大的缺点,她那句话让我沮丧了很久,我觉得我这辈子大概真的写不好小说了,没那个天赋和头脑,甚至没那个手掌,放弃这该死的梦想吧,我这么对自己说,并希望有一天手掌会变的纹路复杂,然后头脑也四通八达。

  但庞羽却跟我不一样,她是天生属于小说的。

  在这些小说之前,我读过她几篇,与这三篇风格不太一样,这样深沉的样子让我有些不适,里面的主人公都有着深渊般复杂的性格,多思、焦虑,有着被伤害的往事,敏感又比较正常,至于时代病、亚健康,这些已经是寻常的东西。

  她没打算讲个什么奇闻怪事,只是用语言维持一种耐心,在铺陈中进入要表达的核心,读这类东西你必须思索,因为她压根没打算将最重要的意图直接告诉你,这种高明的回避和点到为止,使那些看似极少的交代中布满了不祥的预感,人作为承担过不祥预感的人,会对这感觉充满好奇和惊恐。

  活在这个时代,由压抑而来的可怕新闻太多了,有些人反转而拯救自我,有些不约而同走向黑暗,另一部分最复杂,他们活在灰中,不黑不白,不死不活。

  02

  《美国熊猫》这一篇,第一遍读完没什么感觉,越读到后面越压抑,它提出的疑问太多了,但又没让主人公去解答。

  去假扮一只熊猫不算让人难以理解,当一个人活得够糟心了,难免想去做一条狗一头猪,但因此形成巨大的轰动就有些可笑了,这是个很容易以假乱真的时代,混乱中很多怪事会发生,但做坏事不容易被人发现,而真正痛苦和崇高的东西被消灭、蔑视,因为当中有很多假的代价和幌子。

  《美国熊猫》里的凌霄经常想些虚无的问题,对话也像个抑郁症患者,他们各自面临过去和未来的问题,过去被伤害,未来在被伤害的阴影里必须克服自身。但问题是抽象的,回答更是模棱两可,让本身也存在困惑的人很郁闷。所以我越读越困惑。

  那天大半夜的我睡不着,抓耳挠腮地坐在那儿,想把《美国熊猫》里特意隐蔽的、回避的、没能想明白的东西搞清楚,我给庞羽发语音,我说你给我讲讲那个鹅怎么回事,那嘴巴和喙黑色被当成熊猫的那个鹅,还有熊猫,为什么不是别的呢,我顺便问了别的几个问题,还有另外两篇里那头大象以及马戏团被杀被替代的小丑以及狗熊之类的,我问她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否有什么深意,我说那鹅让我睡不着觉,那狗熊大象小丑精神病患者在我眼前跑来跑去,让我有些烦躁。

  她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我想她睡了。

  后来我一想,觉得这么做有些愚蠢,作为写诗的,如果谁找个诗歌这么问我,我也不愿意回答,本来它就只是一个活的隐喻,就是为了衬托一个同样活着的但是复杂的、遭受过伤害的个体。

  然后我跟她讲,我说你不要讲了,我问的这些问题其实也挺搞笑的。我说我收回。

  然后我想起前几年的秋天,我们在北京的青创会上第二次见面,我、庞羽、阿威、小托夫、墩子,我们几个在青创会结束后来到湖边聊天,那是我感受到的最美的北京和最舒服的北京的秋天,天蓝得极其强硬、极其明朗,简直奢侈放纵,风很大,湖边的柳树很高,枝条很长很温柔,就那么飘荡着,倒影在湖中,在湖边挨着木板人行道的地方有很多的鹅,白的、黑的,骄傲地昂着脖子,高贵悠闲,粗嗓子一叫,又带点可爱和诙谐。

  我们在湖边吹风散步,还拍了很多照片。在看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想起那时看到的鹅,为什么庞羽写的是鹅而不是鸡或者鸭,如果我,或者会写一只聒噪的鸭子或笨重的鸵鸟。但她写的是鹅,或者鹅寄托着点什么,如果不是鹅,那会是别的,就像去假扮熊猫和装一个瘸子瞎子,这都不要紧。

  我还记得她蹲在那儿认真给鹅拍照的样子,那些鹅朝它呱呱地叫着,它们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在它们的对面,蹲着的是一个一拿出纸笔就变得复杂的青年小说家。

  我在想,或许鹅那无邪无知的双眼刺激了她,或者它们的生命让她感知了什么,所以在小说里,鹅只是个替身吧,它被一个受过伤害的人当成熊猫没什么不可以。

  我想她最好不要回答我愚蠢的问题,但她马上回复了,跟我讲她之前瞌睡了,然后简单地跟我讲了几点,我这么一看、一想,与我所想差不多,困惑少了不少,这么来回一折腾,我立马睡着了,我想我可能是吃饱撑着了。

  因为你但凡认真去读,那么总会有几个点会让你产生不一样的理解。

  03

  《大象课程》这篇,用了马克·斯特兰德的一首诗,这首诗里的哲学,悖论很让我着迷,但人一旦走进哲学,悖论、矛盾和雄辩,为那些东西燃烧迷狂,他的一生大抵不会开心起来,思考让人痛苦,这是不幸的开始。

  用这个形容活在悖论中的人,当然最合适不过,而这里的“我”好像正是这么个“倒霉”的人。

  《大象课程》讲述了“我”和外遇女人所经历的一些事儿,与她一起参加葬礼,去医院,见一个病床上半边脸毁容的女人和医院精神病人的表演……小说中的“我”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看到的无关紧要的东西,闷骚、孤僻、不适、苦闷,对周遭的漠不关心,不太喜欢参与他人的乐趣,当然他自己的一切也不愿对人和盘托出。

  在看到一系列怪异的人与事之后,“我”的面目更加鲜明起来,开始你会以为,这是对婚姻不忠的男人出去找女人度过了一天,不忠得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好像天底下这样的事情多得都成了潮流,有时你想,这个时代对崇高的毁灭够彻底了,习以为常,不可原谅。

  但没有那么简单,看到中间我就想,这样的人内心和往事一定是复杂丰富的,在他身上肯定会发生或已经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因为存在的合理性毋庸置疑,逼迫我必须对人物的命运产生联想。

  哪怕庞羽再回避地表达,身上的秘密还是从语言与行为的枝叶中旁逸斜出。到最后,这个男人讲到他女人对他的背叛,再轻描淡写了对这个背叛的报复,然后他老婆继续回之以报复。疯子何以形成,毁坏的能力何以形成?被折磨,被背叛。他们之间形成了相互报复的没完的恶性循环。

  看到这儿,我才放松了,因为预感的不祥总算爆发了,那种看似若无其事,其实痛苦纠结的东西露出来了,那种狠劲儿和报复心,这个闷骚、压抑,看上去温和,被当成好丈夫的人,优雅之下的狰狞露出来了,前面所讲开始合理。既是荒诞事物和悲剧表演的看客,也是荒诞与悲剧的承担者。

  到这儿,黑色的人性或强烈的力量感呼之欲出。

  在这篇里面,还讲到“有个关于最好的演员的典故”:“在法国的一个剧场,一个演员演了一个混蛋,演得很好,而台下的观众,都误以为是真实的,他们中的一个,掏出手枪,将那个演混蛋的演员打死了,随即自己也吞枪自杀。后来,他们俩被葬在了一起,墓志铭上是同一句话:这里埋葬着最好的演员和最好的观众。”

  真叫人抓狂,这个典故也许最能体现庞羽的想法,这是个绝望又欣慰、可怕又希望的典故。有些事情没有最好,别强求,最好的伴随最坏的,这是悖论和矛盾,人活在这其中。

  04

  《问询鲸鱼》居然是讲童年的事情。说实话,我没读出多少灿烂的情感和温柔的情谊,甚至没读出爱情。

  而这却是因为某种无知的“爱”而造成的悲剧故事。但讲得特别隐晦,只知道是谁用放大镜在太阳下引起火灾杀了个人,但没有讲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心理动机,那个离婚再婚的女人王佳和“我”在太阳下看上去活得一本正经,背后居然有这样黑暗可怕的往事,真是让人头皮发麻。

  在阅读的时候,我觉得王佳怎么看怎么怪,加上另一个女生不依不饶又点到为止的挖苦,这个女人一定是有问题的,与《大象课程》里那个“我”一样,有过不正常的往事一定会有非正常心理和举动,何况是引诱着“我”去用放大镜杀人这种事情。虽然庞羽并没有这种悲剧放在大开大合的语言当中渲染,但在轻松成熟的语言表达中,还是感到了那些人的血肉生存,吃饭、睡觉、喝水、走路,偶尔想吃个烧饼,去路上看看他人怎么活,通过少有的几个正常人,通过他们客观或主观的冷眼,表达故事中心那个苦涩的核。

  破碎的眩晕的交代,游刃有余又点到为止,有时候对于艺术来讲困难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太过容易反而显得有些无趣了。虽然讲述了平凡人的神经质、焦虑、闷骚、苦闷,但有着优质的明亮的语言质感,语言是年轻的,通过对身边小事情的细枝末节使一种生存的困境旁逸斜出。

  结合三个小说,我可能越来越能理解一个严重的问题,善恶通常已经找不到一个分界点了,在混沌的生存矛盾中,已经很难分辨出某些事情的对错,看上去的坏人总能给你整出一大堆比较合理的理由,甚至叫人同情。

  如果我们一定要讲述生活中的无奈,那么无奈就绝对且顽固地存在着,你凝视深渊,深渊凝视你,你再凝视深渊,深渊再凝视你。那些平凡的隐在极端者,看上去正常的不正常者,作为施害者的受害者,伤害事件的观察者,渴望把握命运的不幸者,用太阳牌放大镜杀人的人,失去爱人的教授,失去父亲的女孩,假扮熊猫的人,固执地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熊猫的人,以及各类精神病人和他们的表演,婚姻悲剧,统统不属于任何一种完满,它们唯一达到的完满就是矛盾给予的,就是事事不可能完满给予的,他们在悲剧、烦恼中的自我安慰,而且已烂熟于心,因为人人难逃霉运。

  这些作品使我想起她曾跟我提到掌纹的那天。或许掌纹就像人生,纵横交错的语言与艺术,纵横交错的人,纵横交错的命运细线交织,没有足够的耐心、理智、逻辑、条理,如何清晰地打理它们?庞羽做得很好,她是天生属于这个的,连她的掌纹都表明了这样复杂的天赋。

  在这些作品之后,庞羽可能正写着特别的新东西,她足够有更宽广多元的才华去贯彻锋利的极致。更明亮,更清晰,更强。在她的体内将蹦出无数个丰富的庞羽,足够年轻的那个她又在准备着什么。

  那是没有止境的,写作者在往下潜游。

  我想起我小时候趴在幽绿的潭边看水,水幽深神秘,仿佛有千尺,里头仿佛有宫殿,但波澜一起,又仿佛只有水面那一层。我想我得去看,为了不只是了解到表面。好的作品或许就是深渊,人有时不得不凝视深渊。